吃上一口,花生碎脆生生,大头菜咸香,将浇头衬托得肥而不腻。
不得不说,夏天吃这个最是刺激食欲,吕寡妇吸溜吸溜就吃下去了一碗细粉。却还不过瘾。
看那汤色红亮,瞧着便叫人食指大开,她索性端起碗喝一口汤,天哪!卤香味的汤底裹挟着陈醋的酸香,茱萸辣油的喷香,花椒的麻香,齐齐涌上舌尖,开胃无比,叫人一口都舍不得浪费。
她咕噜咕噜将那碗酸辣细粉吃完后,鼻尖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畅快!淋漓!
“吆!这不是吕娘子么?”
吕娘子抬起头,却看见是老对头柳掌柜。
当初柳掌柜打叶子牌出千,被吕寡妇当众叫破,两人便互不相让,明争暗斗了这许多年。
柳掌柜上下打量她一遍,便捂嘴笑道:“听说您人老心不老,在外头养了个小白脸……”
“对不住,这位夫人,本店不许辱骂客人。”那个唤做慈姑的小娘子忽得走过来道,“何况,同为女子自当同命相怜,那许多男子三妻四妾您不骂,却来唾弃个同类,又何苦呢?”她眸色清亮,虽然仍旧瘦瘦小小,却站在吕寡妇前头,似乎能护住她一般。
这……柳掌柜被她两句堵得哑口无言,又有旁边的同伴拽她:“这家店好难排到包间,快被扫兴了。”便只好悻悻然随同伴上楼。
慈姑这才回过头来,她见吕寡妇嘴角阖阖:“您似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能做出这般好吃食物的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吕寡妇当机立断:“我要说的是:再来一碗!”
慈姑不知这位顾客为何前倨后恭态度如此变坏,她耸耸肩,自去招呼别的客人不提。
*
冯霖被吕寡妇叫过去的时候心情大好。
他得意地搓着手,准备听吕寡妇讲如何当众叱骂那小娘子。心里暗暗琢磨着下回叫吕寡妇也偷带些杂物,到时候叫嚷着菜里吃出异物,哼!也叫你吃吃苦头!
这么盘算着,就没仔细打量吕寡妇的神色,还如往常一般自在凑过去:“心肝,事办得如何?”
却被吕寡妇一把拍开他的手,只沉声问道:“我问你,那小娘子为何要说我坏话?”
冯霖一头雾水,脑壳转得飞快:“心肝,你今日可是挨了不痛快?”
吕寡妇冷笑一声,站起来道:“好你个腌臜混沌,想拿老娘当你的枪使?打得好算盘,也不问问长安县里谁胳膊粗些。”
说罢便抄起案几上的碗盏劈头盖脸冲他扔过去,冯霖躲闪不及,哐哐当当被砸了一脸茶叶沫子,还来不及求饶,便听得吕寡妇道:“我那脚店已叫人上了锁,你以后也不用去了。”
冯霖如堕冰河,他有好赌的习性,飘零半世没积攒下半点财物,好容易巴上了吕寡妇,想着凭借男色博一把,谁想竹篮打水一场空,立刻跪下当地去求吕寡妇,却被吕寡妇一脚踢开:“哼!倒挑唆我去替你出气!也不怕我兄弟寻你麻烦!”
她早就瞧这冯霖不爽,初识的热情过后便觉这人华而不实,今儿在康娘子那里一趟已经明白这厮耍弄自己。
于是回来后便唤来食铺里的伙计们打听冯霖,这不打听还好,一打听便听到伙计们纷纷告状:冯霖这些天不是调戏前来卖唱的娘子便是请自己的狐朋狗友来店中白吃白喝,更可怕的是他还跟伙计们吹嘘自己如何在外头豪赌一掷千金。
这一听便觉冯霖着实靠不住,立定了心思要与他分道扬镳。
冯霖还想挣扎,却被几个小厮生拉硬拽扔了出去。
打头的小厮还挥着拳头警告他:“再来胡缠,小心爷爷剜你口割你舌!”
这些主顾的纷争且不算甚大事,倒有一桩:
岚娘父母双亡后,隔房的伯父便一直虎视眈眈要吞并她的财产,还想以岚娘子年纪尚小为理由“代管”,好在岚娘子舅家强势,一力护着岚娘,叫岚娘自己主事。
可是最近舅舅外调去外地做官,便无法再照拂岚娘,伯父便开始蠢蠢欲动,先是以长辈的名义逼她与男子相看,见她拒绝后如今又以“准备待嫁”为理由不许她开胭脂铺子。
慈姑便提议:“我去寻郡主说说,叫她帮上你一帮。”
岚娘苦着脸摇摇头:“郡主她人虽好,总不好事事都去求她。”
她想着想着忽得灵机一动:“横竖如今胭脂铺子的生意不好,不然我将店铺顶出去,来给你帮忙好不好?彼此也有个照应。”
她思来想去都觉此法甚好,一来自己将铺子租给别人再也不用抛头露面,伯父便也无话可说;二来嘛,自然是能与慈姑作伴,吃许多美食。
岚娘软磨硬泡,慈姑无奈,只好答应。
岚娘子便欢天喜地每日来娘子脚店转悠,到饭点便跟着慈姑吃饭,没几天下巴便圆了几份。
只不过她来,倒省了慈姑不少事,如此一来,慈姑每日只需管着灶间诸事便可,再也不用两头奔波。
冯霖被这一顿羞辱气得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他是着实不明白,为何那吕寡妇非但没中计还反过头来咬自己一口。
他这些天苦思冥想,心里对康娘子的恨意便越发喷勃,这人似乎天生克他,若不是她,自己早成为了郡主府的大厨子,更能得到吕寡妇的资助,也不会失去汪行老的支持,说不定这会子早就过上了吃香的喝辣的恣意生活,又何必如今天这般落魄?
心里积攒着恨意,他便镇日里康娘子脚店附近转悠,与附近居民闲谈,想攀扯些什么出来。
没成想,还真被他发现了一桩疑点!
冯霖被这桩新发现振奋起了精神头,他备了四样茶点,拎着去拜访汪三老爷。
汪三老爷一见他便没好气:“去去去,少碍了爷的眼。”
上次说好了事成给钱,可汪行老不过出现片刻便被气走,冯霖便有理直气壮不给他银票,叫他一分钱没拿着,回家还被汪行老以家法惩治,好几天都下不来床,如今伤口才养好,更不想见这人嘴脸。
冯霖嘿嘿笑道:“我这回来可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三老爷您呐。”
“什么?为了我?我能有何事?”汪老三一脸不耐烦。
“听说甜杏巷如今有一家康娘子脚店生意格外火爆哩。”冯霖眼珠子咕噜转来转去。
原来是此事,汪老三不耐烦地剔牙:“听说了。我相好的还去过那店里呢。怎的,那家店是你开的?”
见鱼儿上钩,冯霖一脸神秘:“您知道那家店原来是做什么的吗?”
“快说,别卖关子!”
冯霖这才讳莫如深凑近他耳边:“那家店正是原来的汪家脚店!”
“啊 ?”汪老三愣了神,“那家店我也知道,老太爷从前将那家店交给我联手,可惜地方偏僻,又运道不好,后来那家店便开不下去,便又给了我爹,想是我爹转手了罢。”
“你这是要我再去霸占回来么?这可不成,若是卖出去的店,断断没有收回的道理,便是打到官府去说理,也是理亏。”冯老三人混些,沾染官非的事却一点不肯沾染。
“您说得是。可是——”冯霖暗笑,汪行老一生精明,怎的又这么个草包儿子,“那家店,似乎还是汪家的呢。”
第28章 荷叶夹回锅猪头肉
“怎的?还有此事?”
冯霖赶紧趁热打铁:“您要是不信, 且查查府上的房契。”
“什么?”汪老三慌得一下从椅子上起来。
*
端午将至,汴京城里各瓦子里的说书人多了起来。有说书人索性就将摊子挪到汴河边,取其清凉之意。
此刻那大柳树下便有个说书人正讲得热闹:“要说那家娘子脚店可当真算得上是大雅, 听闻里头百花盛开, 四季不断,菜品皆是以花做食, 与辞赋对得上的,更兼有果酒花酿, 当真是神仙生活……”
汴河里一艘游船上, 有个外地来的行商听了两句便闻言哂笑:“你这先生若是没古经讲也罢, 说些城里市井百态倒好, 怎的胡言乱语,夸夸其词?”
“年轻人好不晓事!岂能任由你胡乱污蔑与我?”说书先生不干了, 惊堂木重重往桌上一拍,“老生在此说了几十年书,没一句瞎编乱造。你若不信, 自去康家娘子脚店瞧瞧便知。”
行商姓田名获,他正好也闲, 卸了货如今大把闲暇, 便跟船家叮嘱一句:“去那脚店瞧瞧。”
船到地方停了下来, 行商就见前头巷子里密密蓬蓬的马车与人, 不过都是些娘子, 摇着扇子, 戴着帏帽, 笑语如铃正排着长队。
这……?行商惊得眼睛圆瞪,他家乡便是最好的酒楼也不曾有这境况,再看那队伍里还有个伙计打扮的小娘子正给众人分发竹签:“莫急莫急, 如今正到十号。”
一边叮嘱拿到竹签的小娘子:“记得一个时辰后再来,正好去马行街对面逛逛,那里又领抹销金铺,还有翠铺、花团扇铺,专卖红蓝彩缕、胭脂水粉,逛完来才好。”
还有些聪明的手艺人,索性在巷子口搭摊,有说诨话的、有小唱的、有跳索的、还有鼓板、有斗鸡的,前头分别围着些娘子观看,斗鸡栏里一只公鸡高飞着扑棱出鸡笼,旁边装神鬼吐烟火的正吐火,来不及避让,一口火将鸡毛燎了一半,斗鸡的不服,吵着要他赔,两人吵将了起来,煞是热闹。
不过那个伙计模样的小娘子一过来,两人立刻不吵了,齐齐冲小娘子笑了起来。显然他们也不笨,知道多亏这家脚店才能有的生意。
行商田获惊愕万分,半响才喃喃自语:“原来当真有这样的店。”
船家在船头道:“如今这康娘子脚店可红火哩,从前这甜杏巷偏远僻静,没几个人过来,可如今整条街都热闹得紧。客官不去瞧瞧?”
说话间田获已经下了船,走到那排队人群里。
立刻便听到诸多娘子们正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第一次来吃点什么菜好?店里外送的蜜汁鹌鹑当真好吃,甜滋滋的蜜汁裹在炸过的鹌鹑上,我跟我嫂嫂抢着吃,还被我娘骂了一顿呜呜呜。”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家店,以前跟姐妹同游马行街夜市时吃过康娘子做的子料浇虾臊面,那河虾仁咯吱咯吱咬起来,又鲜又甜。”
“羊舌签!羊舌签!一定要点羊舌签,康娘子好生机智,居然还用竹签扎起,再也不担心弄脏手,还有藕签,又便宜又好吃,还能娘带些。”
“金汤滋味千层肚,里头的金钱肚酥而不烂,又耐嚼,浇着金黄色的汤汁,我今天还要吃。”
“啊啊啊啊啊快别说了,我好饿……”
田获也是听得饥肠辘辘,便也想往前去拿一枚竹签,谁知看店的果子瞬间缩回手去,脸上带笑:“客人,这里是娘子脚店,不要男客。你若是要吃,可叫自己家女眷定个外食。”
田获摸摸脑袋,唱了个喏:“小娘子,我是外地来的行商,行到此处闻说此店有名,便慕名而来,如今大中午,巷子偏僻,我又去何处寻一口吃的?还请娘子行个方便。”他的肚子也适时“咕咕咕”叫了一声。
果子见他生得文质彬彬,人又诚恳有礼,思索了一下,便说:“你跟我走。”
三下两下将他带到个门脸。大门只开了一条缝,里头油烟涌动。
田获仔细打量,影影绰绰只见里头是几个厨子,他心里了然,想必这是娘子脚店的后厨了。
还待要看,却被果子警惕堵住:“莫乱看,后厨重地,不许闲杂人进出。”
田获讪笑,果子不理他,自去屋内,不知说了什么,搬出一大一小两张板凳,又给他两碟子吃食:“后厨正忙着没法给你另做,你便尝尝我们厨子们中午要吃的荷叶夹猪头肉。”
眼前三角形面饼不知用了什么菜的颜色染就,居然是浅浅嫩嫩的绿色,恰如小荷初绽,才露尖尖角,怪不得要叫荷叶夹。
这荷叶夹似乎蒸笼里刚出来,还腾腾冒着热气。
再看旁边一个碟子,盛放的是红润油亮的一片片猪头肉,猪皮油汪汪红润十足,下面的白肉被卤汤浸泡得红润鲜亮,整体切得薄厚均匀。
吃一口进嘴,烂而不散。
猪头肉肥中有瘦,瘦中夹肥,不似满口的肥肉叫人生腻。偶尔还能吃到一层薄薄的猪脆骨,嚼劲十足,软糯又带些弹牙,叫咕咕作响的肠胃立刻得到了满足。
“哎!这人不对,回锅猪头肉要夹进荷叶夹吃才行!”有个大厨将大门掀开个缝,忍不住站门口指点起来。
田获忙告了个罪,又夹起一块猪头肉放进了荷叶夹之间,再一口咬下去。
猪头肉的油脂迅速浸染了荷叶夹,荷叶夹包裹着猪头肉,嚼完后满嘴肉香面香,还有一丝油脂从嘴角流下,过瘾!
这家不知用了什么技法,猪头肉并不油腻,应当是卤制后还用了“回锅之法”,薄薄的猪头肉上此刻沾染着一层淡淡的茱萸末,辣味十足。
上面还有姜蒜,更有偶尔吃到的蒜瓣,蒜苗,满口的清爽,滋味中夹杂一丝白糖的香甜,偶尔能咬到一粒两粒豆豉,咸香十足,格外开胃,衬托得整个猪头肉都香而不腻,醇香可口。
田获三口两口便吃完了那一碟子回锅猪头肉,连盘子里的豆豉、蒜苗还有汤汁都用荷叶夹细细蘸着吃了,可惜荷叶夹还剩下几张。
去要吧,有些唐突。
不要吧,适才那猪头肉的滋味还在他心里回荡。
最终还是猪头肉的肥糯战胜了胆怯,田获咬咬牙上前相问:“请问,还有猪头肉么?”
“没了!你吃的都是咱们兄弟午饭呢!”许是被人多吃了午膳,里头的大厨毫不客气。
田获也不生气,要是别人分吃了自己这么好吃的猪头肉,自己也要生气的。
倒是大厨同伴好心些:“没肉了,给你配上茱萸辣酱将就着吃吧。”
“将就?这可是康娘子亲手熬成的,我每天都舍不得多放哩!”那个大厨气鼓鼓抗议道。
不过他们还是给田获舀了两勺茱萸辣酱,红汪汪的辣酱倒在盘里色泽分明,田获忍不住冲辣酱罐里多看了两眼。被大厨警惕捕捉,一把抱回罐子:“别看了,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