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姑闲闲又问:“上次您为何拿出那指环问我,倒吓了我一大跳哩。”她声音轻快,看似闲聊,心里却直嘀咕,此人到底是为甚抓着自己不放?
杏仁糊已成,慈姑用清水冲洗磨盘,又放入黑芝麻,一粒粒芝麻粒蹦蹦哒哒跳进了磨眼,而后石磨缓缓转动起来。
濮九鸾摸摸鼻子:“那家当铺本在我名下,机缘巧合呈到了我这里,我看你一介平民,不像能有这等物件的,便生了疑惑怕沾染上什么官司,是以问你一问。”
按照他素来的习惯,此时会反杀一口,忽得逼问她到底是不是黄家大娘子,可却不知为何,将那做派生生压了下去。
并不逼问慈姑,只将指环从怀里掏出递给她:“来路正便好。既是你娘遗物,那你以后妥善收着。”
那小小指环在月光下越发幽蓝,没想到如此容易便失而复得。原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也是,自己一介平民拿出价值连城的宝物,那开当铺的怀疑是偷还是盗也稀松平常,不然将当铺牵连进官司却怎生是好?
慈姑收下指环,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小声道:“当初那当铺遗失了指环之后,还赔了我近二百两银子,这可如何是好……”
濮九鸾摇摇头:“给了便是给了,以后你不收我面钱便是。”二百两银子,够他吃二百天了。
慈姑吐吐舌头,笑容更真诚几份,忙将手中已经做好的杏仁芝麻露摆上桌:“这杏仁核桃露不顶饿,让我再瞧瞧给您些什么新奇菜品。”说着便去东翻西翻想瞧瞧今儿有什么新奇食材。
谁知此时食铺中熙熙攘攘进来几位娘子,慈姑立刻放下手中之物,殷勤上前:“客人要吃些什么?”浑然不记得适才刚说好了要为濮九鸾做菜。
濮九鸾摇头失笑。
不愧是她,这个功利的小娘子。一旦认为自己不是客人便没有先前那么殷勤。那看来以后还是要付钱才能引起她的重视?
他却不恼,拿起勺预备喝杏仁茶。
白瓷小碗中一边是芝麻糊,一边却是杏仁露,一黑一白,巧妙做成太极模样,又在芝麻糊里点了一滴杏仁露,在杏仁露里点了一滴芝麻糊做阴阳鱼,还有几丝果仁碎,懒洋洋躺在中间。
濮九鸾先一勺舀起芝麻糊,芝麻糊浓稠,在灯火下乌黑发亮。
放进嘴里,浓稠的芝麻糊甜香立即入口,口感细腻,柔滑可口,也不知慈姑是如何处理的,并无往日里芝麻糊常见的厚重,反而迅速融化,叫人嘴里还带着淡淡的蓊郁香气。
濮九鸾又一勺,将撒在上面的坚果碎末拌入,这次品尝便又夹杂了些许脆爽,使得整份芝麻糊口感丰富立体。
这时那些小娘子们已经点完了菜坐下,有人发现了坐在角落的濮九鸾,见他生得俊美,你推我我挤你的示意瞧他,又不知说些什么,一齐叽叽咕咕笑作一团。
暗处的疾风暗暗替这些小娘子们担心:知道这是谁吗就这般侵扰?!小白起的名号可不是闹着玩的!
谁知濮九鸾神色未变,丝毫没有察觉到外界变化,只专心致志品尝着甜品。他再舀一勺杏仁露。
洁白如雪,丝缎般流淌,一看便知研磨得极其用心,这时候濮九鸾才发现芝麻糊要研磨得粗粝些,芝麻糊甜香,便不刻意磨成粉状,杏仁露提神,便磨得细滑好叫人入口。
送入嘴中后立刻能体味到杏仁露香润丝滑滑过舌尖,带着一丝杏仁特有的果木香气,甜滋滋,丝滑滑,直滋润进心田。
杏仁露上面撒的却是提子干,有玫瑰清香,吃完后在唇齿间缠绵不散。
一者口感浓稠,一者口感丝滑,两者叠加,在舌尖相互追逐,濮九鸾喝着喝着,有淡淡的安心从心底升起来。
似乎像娘亲从前做过的甜羹一般。
他是老国公爷最小的儿子,却不得老国公爷宠爱,童年与他而言记忆深刻的便只有娘亲问他粥可温。
父亲不爱自己,娘亲却总是端着一碗甜汤,等他习武练字的空隙,与他喝一口,笑眯眯掏出手帕与他拭汗,问他累不累。
老国公爷从不踏足娘亲的院子,常年居住的院落据说还是从前第一位夫人的住所,一应陈设摆件都与从前一般。
母亲在这冷漠中却仍然怡然自得,种花、斗茶,读书、煮汤,直到后来病重,她在濮九鸾心中一直都是笑眯眯端着甜羹站在满庭花树下的模样。
直到她预感到自己不行了,破天荒请了丈夫来榻前叮嘱后事的那一天。
那一天雨可真大,直落进濮九鸾的生命里去,叫他此生都厌恶上了雨天,也让他的心里从此缠缠绵绵下起了雨,将自己一人笼罩在无边的阴雨中,生人勿近。
他在灯下想着往事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近处的蜡烛结了灯花,“吧嗒”一声掉落桌面,才将他惊醒。
恰在此时,慈姑笑眯眯递上来一碟子藤萝饼:“店中客多,这是我做来自己吃的零嘴儿,您先尝尝。”
还算有良心。
濮九鸾淡定地点点头,一侧嘴唇却不受控制得翘起。
紫藤萝饼雪白的外皮上散落着几朵紫色藤萝花瓣,捻起一片,层层酥皮纷纷掉落下来。
凑进嘴边小心翼翼放进嘴中,“窸窸窣窣”碎裂一片,酥松的饼皮有一股淡淡的奶香,在嘴里一道道融化开来,口感细腻如同一层层雪花,薄如蝉翼,入口即化。
内里的紫藤萝馅儿甜香可口,细品还能尝出一朵朵花瓣在最终零落成泥,
口中清甜一片,紫藤花泥特有的丝绒感在舌尖划过,落入喉咙,似乎置身于如瀑紫藤花前,无边夏日铺面而来。将他适才心中的阴鸷消了个七零八落。
他点点头。这小娘子是黄嘉娘还是康慈姑又有什么要紧呢?倒是自己回去翻出来黄家的卷宗才是正紧。
等慈姑招呼完客人时,才发现那九郎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只不过他原来坐过的位置上,孤零零放着一两白银。
“这人……”慈姑摸摸下巴,“莫非是个有钱无处使的?”
*
却说马行街夜市上,也不是每家店都这般红火,如今新开的那冯家食铺就生意惨淡。
冯霖开张时请来汪行老撑场子,谁料汪行老喝了一口笋鸡汤便拂袖就去,还当众批评汤处处不对。
新店开张便打了个哑炮,被围观人群指指点点。过几天食客更是在店中的菜里吃出了高粱笤帚柄,这下更是无以为继,生意逐渐暗淡下去,就连晚上生意最火爆的时候都无人问津。
冯霖急得整日里上火。这店铺可是他攀上了个有钱寡妇,巧舌如簧又骗又哄,才靠着对方丰厚的家底才开起来的。
本想着等赚了钱便甩了寡妇,可如今这生意不好,只怕连自己投进去的本钱都收不回来了。这可怎生是好?
正急得上火,忽听得路过两个行人闲聊:
“什么时候康娘子脚店里让男客进去,我们也好尝尝那果酒是个什么滋味。”
“你在想屁吃吧兄弟,娘子脚店怎会让男客进去?还是去康家食铺瞧瞧,那里男女客都能去。”
康娘子?不正是那个康娘子?她居然还开了一家店?
冯霖便第二日悄悄潜伏在甜井巷附近,果然见到了那个康娘子走进了康娘子脚店。
他气得一拳砸在了墙上,这才知道最近火爆的那家康娘子脚店的主人就是那个两次打败自己的康娘子。
再看着店门前头车马不绝,便知生意大好。想想自己店中门可罗雀。冯霖的心里不住泛酸水,恨得牙痒痒,旋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吕寡妇如今已是半老徐娘,却无人敢小觑她。
一来她娘家兄弟是开封府里不大不小一个吏员;二来,她前夫去的早,给她留下了丰厚的资财;第三嘛,她自己还有一笔不小的嫁妆银。
是以当她守寡后,便决意不再嫁人,舒舒服服过起了富婆恣意的生活,今儿去瓦子里捧戏子,明儿唤几个女先儿来家中讲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后儿去州桥夜市,旋煎羊白肠、麻饮细粉、辣脚子、冰糖绿豆一溜儿吃过去。
既不用看公婆脸色,又不用提防丈夫花心,端的是舒心惬意。
只不过最近吕寡妇也有了烦恼,自己近些天在牌局上碰上一位青年男子,生得倒也周正,一来二去两人便有了首尾。
对方说是从前樊楼里的厨子,如今想另起炉灶开食肆,吕寡妇有的是钱,便资助了他一笔,却也不是白给,明明白白注明了对方只是做个掌柜,店铺的所有权却在吕寡妇手里。
吕寡妇玩归玩,脑子却很清楚:这厨子做得成收益自然藏不过自己去,若是做不成赔了钱店铺还捏在自己手里。至于亏那几个菜蔬置办钱么,嗨,如今外头的戏子也要钱不是?好歹这厨子也陪了自己一场。
谁知这冯霖也太不济事,连开门三天喜都没有,便一直亏损至今,吕寡妇便有些沉不住气了,想收回这店铺。
两人见了面,不等她开口,便听冯霖抱怨:“如今人可真是阴毒,先在我开店时故意砸场子,如今居然在我饭菜里放高粱笤帚柄,当真叫我焦头烂额。”
哦?还有这事?
冯霖见她瞪大了眼睛,便知有戏,继续挑拨道:“那家店店主与我前后脚开张,生怕我抢了她生意便处处为难我,只是……”
他做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只是她针对我也就罢了,偏偏还查出我们的关系,在外头散播谣言,说阿燕你人老心不老,梅开二度老来俏,气得我恨不得立时三刻就要去与她拼命。”
什么?!别的也罢了,吕寡妇最恨别人说自己老,当下便叫人备轿,要去看个究竟。
冯霖暗暗叫好,他早就打听了,那康娘子背后有郡主得罪不起,可吕寡妇也算得上是一条地头蛇,到时候吕寡妇出面,两人起了纷争,怎么也找不到他头上。
到时候趁着吕寡妇落难,他说不定还可以趁机抢夺了吕寡妇的财产。
吕寡妇到了康家娘子脚店时正是下午,她人胖,又顶着大太阳,气得一身汗,便有些体味。
立即便有敏感些的娘子咳嗽一声,捂住鼻子以示嫌弃。
吕寡妇是什么人?当即脸颊通红,气得柳眉倒竖,便要与那娘子理论。
“娘子是第一次来我们店里吧?”忽得一把轻轻柔柔的声音叫住了她,“您请擦把手。”
吕寡妇一愣,回头一看,便见一个身量中等的小娘子,瞧着不过十几岁年纪,梳着双丫髻,身着湖绿色衣裙,发间独辟蹊径插一枝青竹枝条,如一斛清泉,叫人在夏日里都觉清清爽爽。手里还捧着一个红袖托盘,托盘里堆叠着一个白色帕巾。
吕寡妇满腹的火气还未消,可对方盈盈笑着,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只好接过那帕巾,擦了擦手。
那小娘子又笑道:“既是第一次来,便请来我们这边的雅座。”说着便走。
这……吕寡妇想到自己要找老板算账,寻个地方先歇口气再找也好,她便跟着走到大堂里一处竹帘隔开的小小隔间坐了下来。
隔间恰在窗边,此刻窗外可见院落,院中白沙铺地,禅意悠悠,窗棂上栓几枚铃铛,风吹过,铃铛便在风中玎玲作响,叫人心里也多了几份清凉。
那小娘子又递过来一杯清茶:“您先喝口茶。”
喝便喝罢,反正要吵架也要润润喉,吕寡妇接过便喝,却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此时的怒气已去了大半。
茶水入喉,凉滋滋,甜津津,与想象的茶水滋味不同。一丝凉意从喉头滑落,叫人在大热天多了些凉爽之事。吕寡妇只想喝一口,却没忍住咕嘟咕嘟尽数喝完。
小娘子似是知道她的疑惑,在旁解答道:“这是店里特制的女儿茶,用了甘蔗与马蹄同煎,又将整壶置于井水中吣过,最是冰凉解暑。”说话间又给她倒了一杯。
那凉饮的滋味如此香甜解暑,吕寡妇便忍不住又喝了一杯。
喝了人家两杯茶,气势便没有那么足了,吕寡妇哼哼唧唧:“将你们掌柜的叫出来,我有事寻她。”也罢也罢,一会冲着那老板凶便是了。
小娘子瞪大了眼睛,正襟危坐:“我便是本店掌柜的,您寻我何事?”
“什么?你便是康娘子?!”吕寡妇一口茶喷出来。
她本以为对方这般爱搬弄是非又诡计多端,怎么着也应当是个半老徐娘,再不济也是个嚣张跋扈的娘子,谁知对方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茶水流在她衣裳上,慈姑忙拿出手绢替她擦拭。
这么闹了一出,先前那些话便说不下去了,吕寡妇咳嗽一声:“店里有何吃的?我饿了。”
不是在我家饭菜里放高粱笤帚柄么?哼!那便让我瞧瞧你家店里菜肴有甚妙处。
第27章 酸辣科头细粉
可吃甚哩?吕寡妇为了难, 一时半会想不起要吃甚吃食。
慈姑主动上前给她出主意:“近些天天热,人惫懒得紧,店中做了酸辣科头细粉, 您可吃得?”
“便那个罢。”
慈姑便去后厨准备, 吕寡妇四下打量着周围。
但见店中处处透着雅致,坐着小娘子妇人们, 或互相私语,或四下打量, 俱都脸带兴奋。
吕寡妇忽得想起这几天听人说过新开了娘子脚店, 不让男客进来。没想到这家店居然真的只让女客出入。这样一来, 与自己家店有何冲突的呢?
何况自己家那座店离这里还隔了好几条街呢, 这里僻静,自家喧闹, 怎么看都不想有竞争的样子啊……
愤怒抽离之后,脑海便恢复了些许清明。吕寡妇喝着茶水仔细思来想去,渐渐觉得冯霖这人说得话有些水分。何况那小娘子与自己素不相识, 又为何要对自己评头论足?
思忖间功夫,侍女端上来一个青竹托盘, 托盘上放着一碗科头细粉。
想必这便是那酸辣科头细粉了, 吕寡妇仔细打量着:
细粉刚从锅里出来, 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伴随着雾气扑鼻的是一股浓郁的香气,
她夹起一筷头细粉, 晶莹的细粉在筷头间弹上一弹, 吃一口滑溜溜入嘴,毫不费力。再吸溜一口,咀嚼起来弹牙, 筋道、充满韧劲。
粉里还撒着猪肝、鸡杂、卤猪肠,浇头食材丰富扎实,卤猪肠弹牙,猪肝嫩滑,鸡杂复有嚼劲,一大口吃下去极有满足感,配上那滑溜溜的细粉,简直是绝配!
再看汤里的配菜,有雪白的香葱末、绿色的芫荽、米黄的花生碎,还有切成丝状的大头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