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莫茹等得不耐烦,便四下往窗外打量,她先拉着妹妹衣袖:“那人似有些眼熟?”
“咦?那不是当初那个卑贱厨娘么?”黎莫萃来了兴致,往前凑凑,“一介平民还胆敢与我们叫板,今儿正好灭灭她的威风。”说着便要冲下去教训教训慈姑。
“你先莫急!”黎莫茹忙拉住这个惹祸头子,“你瞧她身边不是有个郎君,别叫你我别反沾一身腥。”从二楼窗户影影绰绰看见一男一女正往店里进来,并瞧不清容貌。
“哼!一个平民女子身边还能有甚惹不起的郎君?”两姐妹这个角度只能瞧见慈姑的正脸,压根儿瞧不清那男子的正脸,黎莫萃直接从二楼从了下去,就要去寻晦气。
黎莫茹怕妹妹吃亏,也忙跟着下楼。
“吆,也不知哪个卑贱的,也配来此地?”黎莫萃两步便冲下了楼,招招摇摇刻意在慈姑身边凑。
却被她身边那男子不动声色隔开,将慈姑护在了身后。
“买得起么?”黎莫萃直指着慈姑笑道:“哦我说错了,一层摆放的都是大路货,定是买得起的。反正贵女都是被请去二楼奉茶。”
谁知话音刚落,便见个伙计去而复返,躬身对慈姑道:“掌柜的说您要的货二层才有,请您上楼。”
慈姑笑道:“那便麻烦你带我去瞧瞧。”
“!”黎莫萃双脸涨得通红。黎莫茹忙拽着妹妹的手小声劝她:“这女子不知天高地厚,想必是吹牛要买贵价货,我们瞧着看她如何露馅!那时才解气呢!”黎莫萃听得动心,两姐妹便跟着上去。
上了二楼别有洞天,楠木柜子散发出好闻的气息,里头摆着尽数是各色宝石,黎莫萃打量着慈姑眼神,想从她脸上瞧见慌乱,谁知对方既不贪慕也不惊讶,只是淡然,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掌柜的早笑着迎了上去,打开一个楠木盒:“您瞧这条可满意?”
却是一串东珠珠串,色泽淡雅,明亮璀璨,最难得是各个拇指大小,黎莫茹先是惊讶,而后是预备着瞧好戏:
适才瞧中的东珠不过一颗就让她犹豫不已,何况这么一串乎?肯定是穷吹牛,又不知珠子的底价才这般胡乱张口,且看她如何下场。
黎莫萃也流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有人没钱也能充大方,净要自己买不起的货,也不怕丢人!”
慈姑却如没听见一般。只看珠子成色,觉得中意,便道:“买下罢。明日送到康娘子炙肉脚店。”
掌柜的忙点头哈腰:“原来是康娘子,小的这便备好与您送过去。”
“什么?她居然买得起?莫不是搞错了?”黎莫萃顾不得体面,惊愕出声。
掌柜的笑道:“没弄错,这珠串三百两银子,正是康娘子所要看的价码。”
慈姑也不多说话,垂首又往楼下走,走了两步,忽得停下:“我适才听见有人说,‘有人没钱也能充大方,净要自己买不起的货,也不怕丢人!’也不知说的是哪位?”,她眼神斜斜瞥过柜台上那孤零零的一枚东珠,又往黎莫萃身上一瞥,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
“你!”黎莫萃气得嘴唇颤抖。康慈姑居然能笑话她穷!她一个卑贱厨娘居然也敢笑话自己?!当下顾不得适才的纠结,跟伙计说:“包起来!送到黎府!”
在汴京做掌柜的通晓百家,自然就上道:“原来是黎侍郎府上的小娘子,失敬失敬!”
黎莫茹急得悄悄晃妹妹的衣袖,黎莫萃却昂着头,不就是二十两银子的一枚东珠么?她还不信自己买不起了!
今夜眼看扫兴至极,黎莫萃拉着黎莫茹就要回家。
几乎是前后脚走出头面冠朵铺子,黎家大哥正一脸恭敬立在铺子门口,冲康娘子身边那个男子行礼:“见过侯爷。”
*
濮九鸾散步到深夜才将慈姑送回马府。
疾风忙凑上前去:“侯爷,您刀伤未好,医生不让吃发物……”他今天可是眼巴巴瞧着侯爷吃了许多羊肉呢,不过瞧着焦香酥脆,应当甚为好吃。
“无妨。”濮九鸾的眼神恢复了冷清 ,“左冰这个人也是有趣,为这个小歌女来杀我,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奉命查案时刚搜出一条线索:相府门口卖梨子的货郎声称瞧见过那歌女进相府。谁知刚要探查个仔细,那货郎就失踪得无影无踪。
再要查访下去,就有十多名刺客进了镇北侯府来刺杀他。
刺客哪里知道这是濮九鸾刻意布下的捕蝉局,刚一动手事先埋伏于暗室中的暗卫尽数而出将此刻一举拿下。
只不过濮九鸾为了演得更真些执意没有加防,自己闪躲不及被伤了胳膊。
适才举箸时胳膊的确有些疼痛,濮九鸾皱皱眉头:“叫太医再来诊治一二。”他今日答应了要陪慈姑去骑马呢,若是胳膊不便骑马也不好。
“对了。”濮九鸾忽得住了脚步,想起了什么,“回头叫人给宝轩送封回信。”
濮宝轩一开始的兴奋劲儿过去后就巴巴儿盼着回家,一开始给叔父写信毫无回音。
这日终于收到了叔父的回信,正高兴着,打开信件细读却登时呆若木鸡,上头写着:
“再待三月。”
第54章 竹荪肝膏汤
黎家。
黎莫茹和黎莫萃正跪在堂前。
黎侍郎气得双手直抖:“好啊, 你们居然连镇北侯的人都敢招惹!”
“谁能想到那卑贱之人居然能攀上镇北侯?”黎莫萃是家中幼女,自幼受宠,是以还敢回嘴。
黎侍郎越发生气:“镇北侯是什么人你可知道?皇城司是什么地方你可知道?多少官员若被皇城司盯上不死也要脱层皮, 你可知道?”
“爹爹莫气, 镇北侯素来待家人冷清,在朝堂上丁是丁卯是卯, 想必也不会因一个厨娘就为难我们黎家。”黎家大哥在旁帮腔。
“一个个真是让我不放心呐!”黎侍郎气得直跺脚,一刻都不想歇着了, “备轿, 你与我现在就去镇北侯府请罪。夫人, 你带着两位女儿去寻那厨娘请罪。必要毕恭毕敬。”
“凭什么?!”黎莫萃一想到自己要向那厨娘请罪心里就痛心不已, 头一昂,“我不去!”
“凭什么?”黎侍郎气急攻心一巴掌结结实实呼了过去, “就凭她是镇北侯的人,如今镇北侯没有家眷,那女子的话份量正重。”
一向和蔼的黎夫人也忍不住动了气:“三娘, 家里宠得你不知高低,父兄仕途就此被你葬送当如何?还随手就拿出二十两银子, 那可是你十个月的月钱!居然真不当回事一般挥霍!”
三百两。
她可是毫不在意就拿出了三百两买东珠串。黎莫萃摸着发烫发红的脸颊, 狠狠咬住了银牙。
清晨, 慈姑第一个来铺子, 便见黎莫茹和黎莫萃两人正满脸泪痕站在铺子前, 后头还站着一位中年夫人。
见她过来, 那夫人忙上前福了一福:“康娘子, 小女顽劣,昨天冲撞了娘子,今日特来请罪。”
黎莫茹和黎莫萃立即跟着福礼, 异口同声道:“请康娘子赎罪。”
慈姑摇摇头,她压根就没把昨夜里的事放在心上,被宠坏了的小娘子骄纵撒野,已经被她当众连消带打了回去,是以只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们回去罢。”
这话一出,黎夫人越发慌乱:“是打是骂,全由娘子处置。只求娘子能消消气。”
这却是为何?慈姑心里起了狐疑:黎夫人再知礼也是高门贵妇,缘何要与自己一介民女赔不是到低声下气的份上?再看那三人身上,密密实实一层露水,瞧着倒像是在这店铺外立了一夜?
她心里还未思忖完,便见一辆马车急着奔驰过来。
马车停在店门口,下来一位中年男子与一名年轻郎君,“爹!大哥!你们怎的来了?”黎莫萃错愕出声。
只见那中年男子走到慈姑跟前,再次抱拳施礼:“家中管教无方,冲撞了康娘子,现下就将两位小娘子家法处置,定给康娘子一个交代。”
年轻郎君则在旁跟着求情:“还请康娘子在侯爷那里美言一二。”他们昨夜就去了镇北侯府,候了一夜,王爷都拒而不见,到清晨时才叫下人带话:“去求康娘子饶恕便是。”是以马不停蹄来了这里。
原来是为着镇北侯的面子。
慈姑失笑。那小娘子顽劣,嘴上冲撞了自己几句,本来只是小娘子间磕绊,谁想濮九鸾竟然逼得别人来与自己道歉,她摇摇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无妨,小娘子间怄气小事罢了,你们请回罢。”
黎侍郎见慈姑眉目淡淡,显然是丝毫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这才放下心来,又将黎莫茹和黎莫萃推到慈姑跟前:“小女顶撞了您便留给您处置,要打要骂随您。”
慈姑摇摇头:“我要这两人无用,您还是带走吧。”说罢便头也不回进了店。
她处理完店中的事情后思来想去犹觉不妥,便径直到了大理寺。
徐林见慈姑过来,早将她带到了濮九鸾暂时查案用的书房里:“侯爷,康娘子来了。”
濮九鸾见着慈姑喜出望外,他没想到慈姑这么快便来寻自己,唇角带了些连自己都未曾觉察的笑意:“黎家人去向你道歉了么?”
慈姑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家人前倨后恭,先是仗势欺人,发现对方惹不起后又连士大夫的节气风骨都不要来向我求饶,你……你公务上的事我不懂,可这样的人还是……少沾惹为妙。”
濮九鸾没应话。
他瞧着慈姑鼻尖上沁出的细密汗珠,显然是清晨觉得不妥便放下诸事来寻自己。
从炙肉脚店到大理寺并不近,她穿越了大半个汴京城,就只为提醒自己一声么?
“如今你位高权重自然不怕他,可这样的小人,最是沾惹不得,哪天你落魄了他往往也是踩得最凶那个……”慈姑见他不做声,以为濮九鸾不屑于自己的进言,忙补充道,“你可莫托大,须知小鬼难缠,踩高捧低趋炎附势之徒自当远离。”
她满脸担心,眉宇间化不去的忧心忡忡。
濮九鸾心里像是潺潺流过一斛清泉,他手里握着皇城司,又有“小白起”的称号,别人都当他凶神恶煞,当他坚不可摧。外头提及他或说:“镇北侯那人铜豌豆一粒,诡诈多变,谁个能从他手里讨了便宜去?”或是恨得牙根痒痒,或是觊觎或是趋附巴结。
人人都把他当人精。
却有个傻乎乎的小娘子气喘吁吁跑来提醒他:这一步应当如何走,那一步又应当如何规避可能的危险。谆谆告诫生怕他行差踏错。
濮九鸾今日身着官服,曲领大袖的紫色公服,腰间佩着象征天子近臣的金色鱼袋,下裾处横襕明显,越发衬得他身形修长,腰间的浅色束带,勒得他肩宽体阔猿臂蜂腰,头发尽数梳拢掩在黑纱平角幞头内,非但不显老气,反而显得他眉骨高耸,英挺十足。此时他不说话,含笑定定瞧着她。
慈姑说着说着忽得醒悟过来:“啊,是我庸人自扰,怎来对你的事情指手画脚……”堂堂朝中大员,天子近臣,哪里需要她这个厨娘的指点?心虚使得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不,我甚欣然。”
濮九鸾就那么站着,含笑盯着她,眼睛似是秋夜星空里最亮的星子,熠熠生辉,坚定而又温柔。
五月的蔷薇甜香一阵阵,随风从开着的窗棂内吹过来,慈姑没来由得慌乱起来,她伸出手去不知该理头发还是摸耳朵,嘴里也乱了章法,不知道胡乱嗫喏些什么。
濮九鸾伸出手去,将一绺被风吹起的发丝绾回慈姑耳后,借机凑近她耳边,沉声问:“你为何这么急着来提醒我?”
他气息撒在慈姑耳边,痒痒的,俯首之间声音低沉,像是轻轻划过琴弦,慈姑耳朵都红了,忙抬起头来佯装镇定,瞪了濮九鸾一眼:“谁着急?我是正好来大理寺瞧瞧午膳备得如何!”
濮九鸾笑着不说话,只拿手指她身上。
慈姑低头一看,她身上还系着做饭用的围裙。
这才想起适才匆匆忙忙,居然直接穿着围裙就从脚店来了大理寺,也不知道路上有没有旁人瞧见,她呜咽一声,懊恼地双手捂脸。
濮九鸾慌了手脚,他本想逗弄慈姑一番,却不想叫她难堪,他讷讷问慈姑:“我帮你解开?”
“你敢?!”慈姑瞪了他一眼。
濮九鸾忙指着后头:“屏风后头是换衣之处。”
慈姑便走到屏风后,三扇屏风靠墙,想来这是供濮九鸾日常整理衣物的地方,她将围裙从身后解了下来,又拂了拂裙角,瞧着没有褶皱不平之处,才照了照铜镜,松了一口气。放松下来不经意一瞥,却见墙边一张软塌,一件长袖罩袍松松散散搭在榻上,原来这里还是濮九鸾短暂休憩之地,慈姑的脸刷一下红透,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似有似无的男子气息。
濮九鸾见慈姑走到屏风背后,影影绰绰见她抬起胳膊从脖颈后解开系带,他忽得耳尖一红,转过身去。
偏偏转过身去那窸窸窣窣的声响越发敞亮,濮九鸾又想到那是自己偶尔也会在那里更衣,一时心猿意马起来,他心里似有一只蚂蚁在爬,痒痒的,神色越发不自在起来。
等慈姑磨磨蹭蹭从屏风背后走出来时,两人俱是面红耳赤,一个想不起适才还要逗弄小娘子的心,一个将适才穿着围裙来提醒的懊恼抛之脑后。空气里弥散着尴尬的气息,慈姑嘟哝一句:“我只是忘记解围裙,又不是什么大事。!”
“当真?”濮九鸾回过神来,走近一步问慈姑,“连围裙都顾不得解下来便急着来与我报信,莫不是惦记我?”他说到后面声音低了下去,渐渐悄无声息。
两人距离极近,清晰到慈姑能眼睁睁看见他身上灯笼状的天下乐晕锦纹路,她不敢多看,只低头看他黑色的革履,却偏偏闻得见他身上澄澈的男子气息,直叫慈姑脑壳发晕。
见小娘子被自己两句言语逗弄得面红耳赤,活像五月里刚上市的水蜜桃,粉嘟嘟,甜滋滋,水汪汪,濮九鸾心情大好,他见好就收,咳嗽一声:“可要回去?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