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封投状本就保密,没想到这次接二连三有人明晃晃现出自己的价码,虽然看不见别人的,但几乎能把稳是康娘子中了标。
果然,司酿寺的官员们收齐了投标后,就当众打开了木柜,一一念了起来投标价格。
不多时便有人宣布:“康娘子竞得!”
“天老爷!怎么可能?!” 围在外头看热闹的汴京城百姓纷纷惊呼起来。
唐卫早就离开了场地,诚惶诚恐去茶楼寻自己堂哥:“这……这可如何是好?”
唐济得意笑道“谁说这次要竞标?”原来他这次压根儿就没想中标。
“宫里的唐妃娘娘说了,要的就是与康娘子义气相争,叫她心里气不过自己先投个高价。”唐济得意洋洋,”年轻的小娘子们最受不了与人争夺意气自然要上钩。果然被唐妃娘娘料中了。”
“唐妃娘娘的意思是……”唐卫忽得醒悟了过来,“官府为防止有人戏耍官府,便规定了竞标之人若是反悔,就要罚她一成的投标价码……”
“如此一来,她写了一万一千两的高价,要么自己出个一万一千两出来,要么自己咬着牙拿出一千零一百两银子交于官府。不管是哪种都有够她受的。”唐济早得到女儿的指示,如今就端坐看着康娘子当众出丑。
“可……可万一镇北侯拿出个一万一千两呢?”唐卫也知道那两人定亲的消息,不由得嘀咕道。
唐济不屑一顾 :“哼!男人,怎么会有男人为个一时之欢付那么大代价?便是一起生儿育女的妻子都不一定愿意,何况还是个未过门的妻子?”
百姓们也都等着看慈姑交钱,岚娘急得团团转,就算慈姑名下所有店铺加起来账册都上凑不出这么大一笔现银。就在此时疾风走过来小声问慈姑:“侯爷就在旁边那茶楼,这张信封他叫我交与您。”
慈姑接过信封,一摸又软又薄,应当是银票,她往远处一看。
远处林荫紧簇里,茶楼一角开着窗,正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窗前,正关切盯着她。
四目相对,能有这么个人不远不近关照着她着实就人感动。慈姑甜甜一笑,却轻轻摇了摇头。
唐济也吃了一惊:“怎的,有人愿意给她出这个银子?”他声音都颤抖起来,“镇北侯?!”
适才的妄言被自己亲手打破,唐济的脸上火辣辣一片,似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
谁知那康娘子并未拿出那张银票。
“什么?莫非她要以势压人?”唐济只能想到这一个选项,他近乎疯狂得扑到窗边,想看分明其中端倪。
慈姑笑道:“谢谢各位辛劳,我这就拍下了樊楼。”
唐卫不忿:“我定能寻到其中纰漏。”他快步“蹬蹬蹬”几下就下了茶楼,走到樊楼楼下便要伸冤:“区区一个乡君,何来这许多银钱?”他青筋毕露,声嘶力竭大喊道。
岚娘不服:“有镇北侯给的银钱,怎么,你眼红?”
唐济也跟着下来,他更狡猾:“那镇北侯怎来这许多银钱?他一年的俸禄才多少?莫不是贪赃枉法得来的银钱吧?”他本不想得罪镇北侯,可若是搅黄了康娘子,那以他位列第二的招标价格便能获得樊楼的经营权,如此一来他便能顺顺当当得到樊楼,那可是樊楼!只要一年他便能连本赚回。何况他背后还有亲女儿唐妃撑腰。
这其中涉及镇北侯和唐妃亲戚,要闹处的官吏站在一旁一脸为难。
他不过是一介小吏,神仙打架,他站在哪一方都会遭殃。
慈姑瞧出了他的为难,笑着安抚他:“不妨事不妨事。”
她拿出自己写好的银钱认领册页翻动起来,小心开始签名契,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哼!事到如今还强作镇定?”唐卫蛮横道,“要么现场拿出银钱,我就去开封府击鼓鸣冤!要么就乖乖儿认罪交出罚金。”要么逼得慈姑认罪,要么就把濮九鸾陷到其中,可谓其心可诛。
岚娘又着急起来:这可如何是好?!涉及镇北侯她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厨子们各个攥紧双拳,眼睛通红。
汪行老已然想好了要帮慈姑顶罪。
宋行老小声差遣婢女:“去寻府上的管事来,让他带上账册上的所有现银。”
“不就是一份银钱么?”慈姑摇摇头,一脸惋惜,“我还当唐妃的家人如何呢?原来这般沉不住气。我就是有这许多银钱,现在就拿出与你开开眼。”
她拿出一份册页,这册页一片空白,叫周围的人一头雾水。
“不是魔怔了吧?”
“对啊,一个小娘子被人逼急了,如今失了理智,倒要将空白册页当银钱?”
唐卫也瞧着了,得意冷笑起来。
慈姑拿出合本③书念了起来,毫无惧色:“因我一人之力难以筹集这许多银钱,因而特意寻我们汴京饭食行的厨子们出资合本,倘若有愿意入伙的,按照份额多少排序,愿意认可我的,便交由我全权处理。一股是一两银子。我先出五千股。”
什么?
她说完之后,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李大头一个反应过来,站出来大喊:“李大头,一百股!”
文师父第二个跟上,拘谨得攥紧了手,声音却清晰可闻:“文秀,一百股!”他们这些做菜厨子跟着慈姑赚了也就这些钱,今儿要支持师父,自然毫不犹豫拿了出来。
“小丁,五十股!”
“宋念慈,三千股!”宋行老也认购了。
“吴某父子,一千股。”
岚娘这才反应过来,她脸上还挂着适才担忧的泪珠,这时猛地一擦,上前道:“田岚娘,一千股!”
不多时便凑齐了一万一千两银子。
这边还有许多别的厨子急着嚷嚷“我也要参加!”,百姓们瞧着也眼馋:“康娘子,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可有机会?”
合本的法子是大宋如今一些生意行当里独有,指的是一群人一起做生意,因着想分担风险、凑齐银两便想出了这法子,由同乡、亲戚等凑齐本钱,最终获利后按照本钱分红。没想到康娘子居然毫不犹豫就用了这法子。
她将手里的合本书递给官员们:“诸位认本的还请将银钱速速带来,不过几盏茶的功夫便能收齐。”
要闹处的官员们都惊呆了,一个个哑口无言:“原来这康娘子着实厉害!”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唐济和唐卫二人气得快要吐血。
官员拿着那本合本书验证后:“可,今日下午银钱过账,便将樊楼钥匙交给康娘子。”
“啊啊啊啊!”岚娘激动得大叫。厨子团里的人各个欢呼雀跃,汪行老、吴行老一个个连连赞叹。
就连围在樊楼外头一群游手好闲看热闹的帮闲们也都纷纷赞叹:“康娘子也太力厉害了,”
“对!我没想过还有这种法子,这主意太高明!”
唐卫、唐济两人正生气,谁知慈姑走到唐济身边,她眸色微明,姿态淡然:“那日我见一位贵妇虐打下人,见我来便立即收手,我本不知这贵人是谁……”
慈姑见唐济眼中有了害怕之色:“可您处处针锋相对,终于叫我知道了原来那位虐打下人的贵妇是宫里的唐妃。”
一语道破。唐济脸上瞬间闪过诸多色彩,女儿叫他惩治康慈姑本意就是想让康慈姑应接不暇,谁知倒先被她识破。
“您还在这里看热闹呢?”慈姑红唇潋滟,“奉劝您一句,还是进宫去唐妃商量对策,万一我心情不好将唐妃的罪证呈给了太后娘娘,只怕过几天便是唐妃急着寻您呐。”
第107章 缕子脍
后宫。
唐家夫人急匆匆进宫求见, 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委说得仔细,唐妃气得几乎要昏倒:“怎的?那康慈姑居然当场就叫人合本?!”
“娘娘,如今莫想这个, 先琢磨琢磨她说要将您虐打奴仆公告于众之事。”唐家夫人一脸焦急。
“摆驾, 我要寻官家。”唐妃眼珠子一转,便想出这么个主意。横竖如今官家最宠爱她, 自己最好先告状为强。
官家在御书房,唐妃可不管书房门外那些阻拦, 毫不犹豫便大胆擅闯:“本妃也是你们拦得的?”
说也怪, 官家勤政爱民, 自己修身甚正, 可最宠爱的妃子却是这个飞扬跋扈的唐妃,着实叫人困惑。
侍卫们自然不敢拦, 正犹豫,就听得里头小黄门道:“官家说让唐妃娘娘进来。”
唐妃得意的“哼”了一声,这才理理衣裙走了进去。
她正要撒娇, 却见濮九鸾正在其中,神色立刻收敛了来, 咳嗽一声。
官家笑道:“无妨, 有什么事情尽管说, 不用避着九鸾。”
唐妃嘟起红艳艳的嘴唇, 道:“人家夫妻私房话, 他也要听?!”白了濮九鸾一眼。
官家乐呵呵道:“我们还有事商议, 你若是无急事便退下吧。”
直叫唐妃撒娇也无用, 她只好悻悻然道:“快到盛夏,想跟官家讨一个玉美人。”
玉美人是玉石雕琢抱枕,夏日抱着睡冰凉一片可解暑热, 官家自然是欣然赏赐。
唐妃气冲冲从御书房走了出来,她身后的宫女抱着玉美人跟在后头。
“唐妃娘娘留步!”
忽听得一声,原来是濮九鸾踱步过来。
“见过镇北侯。”即便是背后怎么骂当面也要维持着客气,唐妃忙行礼。
“唐妃娘娘为何心里燥热难眠?莫不是想起了被你害死在外头的玉琅皇子?”濮九鸾面上带着笑,一派光风霁月,瞧在外人眼里便只剩下风轻云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里与唐妃见礼呢。
“你你你你!”唐妃一开始几乎要气炸,听到后面她又惊又怕。她的确发觉了那位遗落在民间的玉琅皇子,甚至派人去残害过,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殊料却早被濮九鸾捏在手里。
“这点本事就莫要站在背后玩什么坐山观虎斗的戏法了。”濮九鸾不紧不慢道,“安生过日子不好么?”
“你就不仗着给官家当狗,你敢?!”唐妃顿上一顿,想起了什么,终于多了些血色,“你一手遮天,不怕我说与官家?”
“娘娘去说便是,我不怕,虐打良家子按律当如何?”濮九鸾笑道,“官家爱民如子,岂能容得了你这般跋扈,你若是跟官家说,我就敢去寻御史,到时候非说是你,就连你儿子都危矣。”
他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唐妃脚下一软,似乎真看到昔日里杀人无数的小白起。
可偏偏濮九鸾并让她好过:“宋律有云,私造酒曲过5斤便可问斩。今儿早上您伯父家的酒楼里可是搜出来了十斤酒曲,唐妃娘娘或许忘了那酒楼背后的东家可是唐济与唐妃父女。”
唐妃花容失色,额头上涔涔一阵汗,眼白几乎要翻过去。
听得一阵脚步声,那冷面罗刹一样的男子已经又走进了御书房内,只余了书房外一枝修竹在风里沙沙作响。
*
白云飞每每到了季节变幻时都忙碌得很,同行的应酬,来拜访的故旧,打架来分地盘的,偏他一天到晚还要惦记着马夫人院里的动静。
先是前些日子小童来报,道是有人来提亲,他紧张得差点打翻了茶盏,仔细一问却是提亲给康娘子。
憋到如今再也忍不住了,遣了媒人,又怕媒人一人去不放心,自己也跟了上去,又觉得不足,索性押了好友张大官人一起来。
马府里正热热闹闹,福王送了些上好的鲫鱼过来,慈姑正带着众人做缕子脍。
上好的鲫鱼肉、鲤鱼子切成薄片后用开水烫后便放在盘中,摆上碧筒、菊苗做的胎骨,便成一幅画。
翠娘自己端详着先出了神:“这真能吃?”
慈姑笑:“外头人家吃得更大胆些,不用水烫过便能生吃,我怕马老夫人肚子受了寒就加了在水里烫煮这一道。”
福王摇摇头:“回头带你多见见世面,鱼脍又不是什么稀罕吃食。”
白云飞与张大官人进了门后大家只不过打了招呼便各自去品尝自己的缕子脍,毕竟是常来这里蹭吃蹭喝的熟脸庞。
这鱼片摆在盘里先是感觉薄,薄如蝉翼,夹起来对着日光几乎能看透肌理,经过开水汆汤后变得乳白,大而薄一片,宛若蝴蝶之翼,几乎要乘风归去。
吃上一口,没有任何鱼刺,整口俱是满足。却不知慈姑用何种办法除去了鱼刺,毫无鱼腥味的同时可吃到鱼片清甜鲜美,肉质细嫩。
旁边有山姜、肉酱、荆芥、丁香、橘子、芥末调制成的酱汁。蘸一口,先是感觉到芥末呛鼻的滋味,眼泪几乎要呛出来,等那滋味散去后便觉提神醒脑。
酸酸的橘味和辛辣的山姜紧随其后,沾在鱼片上,让鱼片的滋味变得更加鲜美。
而鱼子则吃起来肥厚饱满,口腔中充满爆浆感,让人有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用于配菜的小小花蕾也被汆汤过,吃起来嫩而鲜,花香浓郁,让鱼脍多一份雅致。
人人顾着大快朵颐,一时无人照应白云飞。
还是马夫人将他请到旁边的凉亭,这才瞧见他身后的官媒。
马夫人先是一愣,随后忍俊不禁:“你可是来与我家侄女提亲的,我可先说好了,我家就这么一个小娘子,以后都要跟马家姓的……”
她说话间手也不闲着,伸手端起石桌上的茶壶给白云飞倒一杯茶递过去。这人倒是有趣,与张大官人有些交情,将房子赁给慈姑做炙肉店之后偶尔也来与慈姑这里蹭饭,有时抽空还与她聊些佛经典故,着实有趣。
白云飞接过茶杯,不声不响,半天才像鼓足了勇气:“我是来与你提亲的。”
“啊?!”马夫人手里的茶壶差点掉下地。她忙回头看看不远处的众人,好在他们正忙于吃鱼脍,无暇往这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