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宫宴之上,永和公主从不露面。
“譬如夏日里永和公主被罚在奉先殿思过,而原因只是我们的小公主要见我——要见她的姑母。”
攸宁转向皇帝,这时候,不得不要她亲口解释了。
一直敛目静坐的皇帝察觉到攸宁的视线,缓缓抬头回望过来。
还好,目光仍是往日里那般清醒锐利。攸宁道:“皇上不止一次想让我问些什么,现在,是时候说来听听了。”
皇帝缓缓颔首,轻咳一声,牵出一抹落寞的笑容,“长公主的手段,玩儿明的从不能成事,玩儿阴的偶尔倒是能得手。
“那年,钟离远蒙冤入狱,我起先的态度是命三法司彻查,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更知道这是那些看不惯武将得势且鼠目寸光的人合伙往他身上泼脏水。
“这一点,你只管去查,我没必要骗你。
“但是没过几日,我的态度就变了,由着时阁老等人的主张,把钟离远打进了诏狱。
“我……我没法子了。”
她的语气变得极为艰涩,一字一句,似乎都要耗费她莫大的力气,“就是那几日,长公主寻机把永和带出了宫。
“先帝禅位那年,永和才满周岁。
“被带走的时候,正是最可爱的时候。
“我那时要帝位,是因着家族满门覆灭的滔天恨意,亦是清楚,有钟离、兰业,我只要不是榆木疙瘩,就不愁四海咸宁天下安稳之日。
“除了这些,在我心里,我就只有永和一个至亲了。
“那时我非常疼爱她……每日忙碌到再晚,也要去看看她,抱抱她,一日三餐的工夫,也都用来见她哄着她。
“那时,她已经会清清楚楚地唤我娘亲,特别乖。
“无疑,她是我的软肋,我却没意识到,竟也不知该对长公主多加防范
“她带走了永和,她说,要永和活命,就坐实钟离远的罪名,让他成为万千将士的耻辱。
“我是为这件事情,才开始犹豫不决。……”
不,不是犹豫不决,是陷入了一生中最大的两难之中。
至亲的骨肉,深爱的男子,她选择哪一个,都会成为一世的殇与遗憾。
她情愿落到长公主手里的是自己。
可是长公主说,我要你有什么用?你死了,又是一番天下大乱,最终称帝的绝不是会向着我的人,那还是算了,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老老实实走下去吧。
她不知道那些个日夜是怎样过的。
夜半醒来,总会觉得永和在外面哭,总会不管不顾地奔出门去找,像个疯子一般。
而在梦中,又总会梦见钟离远在诏狱中承受种种酷刑。那时的锦衣卫的人手,她安排进去的心腹不过几个而已,说话不够分量,遇事做不了主。
她恨自己。
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这样痛苦煎熬中挣扎数日后,她终于是做出了选择。
——皇帝说到这里,长公主将话接了过去,笑笑地瞧了攸宁一眼,“知道她是怎么跟我说的么?
“她说,我把永和送给你了,你该杀就杀了她吧,我不在乎。”
攸宁沉凝如水的神色终于起了些许波澜,“哦?可我听说永和公主不是活得好好儿地么?”
“有什么法子呢?”长公主闲闲地道,“后来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回事,前脚跟我说了那样决绝的话,后脚却把钟离远的案子弄成了糊涂官司。虽然说是糊涂官司,可他的罪名已经坐实了。
“我想着她这么做也算是低头了,也终究不想闹到她动辄派锦衣卫死士刺杀我,就跟她说了个折中的条件:永和公主由我照顾五年,她每隔几个月可以远远地瞧一眼。”
说到这儿,她又笑了,边笑边摇头,“起初三年还好,皇上每隔三五个月就威逼利诱,无论如何都要看一看亲生女儿。
“后来行事就又拧了,一半年也不去看女儿一眼,我难得好心张罗的时候,她说算了,你是守信之人就成,到了期限,把永和给我送回来就成。我就那么瞧一眼,真是怎么想怎么多余。”
攸宁一瞬不瞬地看住长公主。
看起来,她对阴私手段的认知似乎有很大的偏差——如长公主所做的这件事而言,已经超出她寻常会预料到的事。
稚子何辜,稚子何辜?——前半年来的人都在这么说,长公主偏就利用一个孩子要挟一位母亲。
她按了按眉心,转向皇帝,“怎么回事?怎么前脚舍了女儿,后来又变了主意?”
皇帝陷入回忆之中,竭力克制着情绪——
怎么会又变了主意?
她做了决定之后,对长公主言明舍弃女儿之后,到狱中去见他。
见到的他,伤痕累累。
她遣了随从,与他单独相对,跪坐在他面前,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哭,一直无声地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感觉那一晚,似是要把一生余下的泪都流尽了。
最终是他轻轻叹息着,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肩,“我知道了,你亦是遇到了天大的难处。
“没关系,你日后怎样做都可以。
“只是要记得,你是一代帝王,要有担当,不论对任何人。”
泪眼朦胧中,她无力地摇头,想说我没有担当,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担当,我情愿被掳走被关押受刑的是我。
可是说不出。
后来他说:“回吧,日后别再这样任性妄为,不要再来看我。
“我的事,你不妨审时度势,毕竟这尘世有时候不是非黑即白。
“这事情告一段落之后,不论结果多好多坏,你都要明白,我们之间的事,我早已放下,你亦该如此。
“不要做让我瞧不起你的事,虽然可能你不论如何都要涉及,自己掌握分寸。毕竟,我自信我的看法,迟早亦是天下人的看法。”
他就是太了解她,太通透,太睿智。
一看到她,便知她是怎样的处境。
一字一句的叮咛,尽是金玉良言。
一番话没指出任何确切的事,却也是什么都说尽了。
那也是最后一次,他温柔地与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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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听完钟离远与皇帝、长公主之间的纠葛,沉默了好半晌。
皇帝与长公主亦像是变成了哑巴,再也说不出话。
冗长的静默之后,攸宁起身,欠了欠身,“皇上若无别的吩咐,臣妇告退。”
皇帝缓缓颔首。
攸宁举步出门,乘着软轿离开宫廷。
半路,筱鹤隔着车窗低声禀明:“安阳郡主趁着您去宫里,又瞧着国公府那边防卫似乎有所懈怠,亲自带着二十名死士前去,试图潜入府中,无法得逞。”
攸宁斟酌片刻,语声不含一点情绪:“我不想再看到安阳郡主,她的爪牙亦是。”
筱鹤即刻应声:“属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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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京城辽王府的消息使得朝野震荡:安阳郡主与数十名死士毙命于府中,伤处一致,皆是被利剑刺穿咽喉。
辽王闻讯会是怎样的反应,会不会兴兵造反,谁也说不准。
好多人跳着脚地数落那个罪魁祸首:这不是杀一个人的事儿,是触及军国大事的举动,动手前都没动脑子么?等到朝廷不得已再次用兵,谁又能有好日子过?
同一时间的攸宁,正在问筱鹤:“我要活捉长公主,就是平白让她消失,落到我手里的意思,明白么?”
筱鹤点头,“明白。”
攸宁指一指书案对面的位置,“坐下,看看我这个章程行不行。我是希望越快越好,三两日就能得手。办得到么?”
筱鹤凝神看完她拟出的非常详尽的章程之后,笑着挠了挠头,“夫人,您把杨锦澄杨大人给略去了,这是何故?”
攸宁就笑了,“我不是还有叶奕宁和杨锦瑟么?”
筱鹤一拍头,又笑,“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您只管等候好消息就是了。”
第82章 悲恸之中的杀戮(3) 更新
悲恸之中的杀戮(3)
叶奕宁步履生风地走进萧府正房。
真有许多时日了, 她都没与攸宁好好儿说说话。想宽慰,想开解,却又晓得言语的分量太轻, 说了全无用处。
她只能等, 等着攸宁自己缓过来。
相见之后,攸宁携她到内室, 开门见山:“有件事要你帮忙。我要活捉长公主,但是杨锦澄总带人盯着她, 未免有些碍手碍脚的。就算皇上当即就能猜到是我做的, 也不能给她留下可以追查的蛛丝马迹。”
叶奕宁道:“这倒是不难。我偶尔没事也会过去瞧瞧, 对她的路数心里有数, 来一出调虎离山就成了。”顿了顿,又道, “引开杨锦澄和手下,我的人就能办。”
“那好。”攸宁道,“先前还以为或许要用到杨锦瑟。”
“可千万别。”叶奕宁忍不住笑了笑, “你再用她爹娘吓唬她一回,她就真疯了。而且这类事我们两个不相上下, 你信我, 绝对能帮你成事。”
攸宁也笑了笑, 说起另外一件事:“关在北镇抚司的那名死士——就是安阳郡主手里那个, 有没有可能让他改口供, 说安阳郡主与长公主面和心不合, 曾先后两次暗杀长公主?”
那件事, 叶奕宁揽到了手里,是当私活儿来做的。
北镇抚司那边常遇到这种事,御前的红人杨锦瑟、杨锦澄时不时就会借用几间牢房, 关押一些来路不明的人,那边的人非但不会过问,反而会自动回避,以免知道太多招致祸事。
如今叶奕宁的地位已然不输二杨,北镇抚司给她的待遇自然也是一样的。
那名死士早就招供了,只是攸宁前一阵一直没顾上问,叶奕宁也没必要总提,就继续把人关着。
“这事儿也不难。”叶奕宁道,“安阳郡主已经死了,死士对她生前做过的事张冠李戴一下而已,没道理不答应。”
攸宁微笑,“你试试,他不肯的话,就处置了,横竖我手里还有一个。”
“你这是——”叶奕宁问道。
“安阳郡主的死,长公主的失踪,台面上要有个解释。”攸宁道,“如果安阳刺杀我的事传出去,那么所有人都会以为是萧阁老反杀了她,来日辽王万一兴兵,打的旗号一定是清君侧,那可不成。”
这种黑锅,她不能让萧拓背。
叶奕宁释然,沉了沉又问:“安阳这回是做了什么,才让你出手的?”
“她想杀我,罪不至死,想动阿悦,就是罪该万死。”攸宁道,“行了,没别的事儿了,你去忙吧。”
叶奕宁反而让自己坐得更舒坦些,“我有什么好忙的?好不容易来一趟,也不打算赏我顿饭?”
攸宁打趣道:“是不是当官的人都喜欢蹭饭?”
“嗯。”叶奕宁点头,一本正经的。
攸宁莞尔。
姐妹两个说了大半日的话,官场上一些事、东家长李家短,叶奕宁说的多,攸宁听的时候多。
攸宁也只能听着,这一阵很多时候就像梦游一般,听到什么也不往心里去,计较的只有放在心里那些事。
叶奕宁看得出,攸宁是在强打精神应付自己,但她只能让她勉为其难——有人在跟前打岔,总比独处伤怀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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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堂之上,皇帝着锦衣卫与刑部合力追查安阳郡主一案。虽然她听到这个消息,就能确定是攸宁做的,却也相信,她的人手不会留下证据,当然了,就算有,萧拓也会帮妻子销毁的。
另一面,她亲笔写了一道旨意,命人八百里加急送至辽王手中,大意是非常不好意思,你妹妹死在京城了,看起来是被暗杀了,我已安排人彻查此案;你很有必要来京城一趟,与礼部当面商议安阳郡主的丧葬事宜;最好还是过来一趟,也能一起过个年。
萧拓气定神闲,继续忙着秋闱的事。决定开设恩科的时间有些晚了,各地学府层层筛选人才又不能敷衍行事,甚至学子赶考耗费在路上的时间也要考虑进去,秋闱的时间较之往年就迟了月余。
还好,进行的算是很顺利,再过十来天,这件事也就了了。
至于辽王的事引发的骚动,他只觉得那些官员吃饱了撑的瞎担心:辽王送了朝廷一大笔军需,对于国库来说,不算什么大数目,但对于辽王来说,可是确确实实放了不少血。军需不充足,反什么反?
换个角度来说,萧拓倒是希望辽王这就造反,仗打起来容易,能早些让他彻底消停。
但是辽王又不傻,就算他傻,他麾下的将士也不傻。
所以,辽王起码得到明年才会生事——总要留出筹措军需拉拢盟友的时间。在那之前,不外乎是跟朝廷来回磨烦。
只是连他也没料到的是,没两日,京城又出了一件大事:长公主失踪了。
消息是杨锦澄禀明皇帝的,皇帝又晓瑜百官。
这件事,皇帝和萧拓起初都拿不准,都觉得有两种可能,一是长公主被人掳走了,二则是长公主故布疑阵,主动销声匿迹。
长公主自己最明白是怎么回事:累极了小憩一阵而已,醒来时,已身在黑漆漆的燃着油灯的暗室之中,且被人捆成了粽子一般。
她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事实,怀疑自己是做噩梦却不能醒转:居然敢劫持她?这是疯子才办得出的事!
同一时刻,攸宁在和老夫人商量:“娘,我想回兰园住三两日。”
老夫人当即笑道:“是不是叶大人有不少悄悄话要跟你说?”故意逗小儿媳。
攸宁笑了,“是啊,不但她,我也有很多悄悄话要跟她说。”
“那就回去,想住几天住几天,家里的事你的大丫鬟就能替你打理,没什么放不开手的。”老夫人抚了抚她明显消瘦下去的小脸儿,目露疼惜,“多吃些好吃的,这一阵着实瘦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