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跟奕宁可着劲儿胡吃海喝。”攸宁感激地笑道,“住两日满够了。”一般超过两天不见她,初六就会有些打蔫儿,十九也会巴巴儿地跑到园门前张望外面大半日。
“那也好,跑出去时间长了,我们也想你。”老夫人说。
“等我搜刮些奕宁的好东西,抢回来借花献佛。”
老夫人笑出声来。
攸宁起身道辞:“我派人知会阁老,安排一下这两日的事。”
“去吧。”老夫人笑着颔首。待得攸宁出门之后,笑容便一点点转为不忍。
要到什么时候,这孩子才能走出那份殇痛?如今分明是对很多事都没了兴致,提不起劲儿了。
攸宁麻利地安排好房里和内宅的事项,又去静园看了看初六十九,便带着筱霜离府,回了兰园。
她回兰园自然不是为了与奕宁作伴,只是为着这两日要专心处理一件事。在萧府却整日不着家的话,总归是不像话,让谁都难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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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天光几许的长公主被人带离了暗室。
她在这过程中才知道,暗室位于地面之下。
长长的石阶尽头,是一间灯火明亮的房间,陈设陈旧但洁净。
屋宇中间设有一张同样陈旧的八仙桌,低矮的桌案一侧,攸宁盘膝坐在软垫上,手边一盏热茶,瞥见长公主,眸色冷漠。
长公主被带到八仙桌近前,束缚身形的绳索倏然松开。下一刻,两名身形窈窕而身手绝佳的女子将长公主按在坐垫上,继而站在她左右。
“唐攸宁,你是疯了不成?”长公主惊怒交加地质问,“居然劫持当朝长公主,是谁给你的胆子?你是活腻了不成?”
“比起你此刻的样子,我还是喜欢你装得温和有礼的样子。”攸宁牵了牵唇,道,“没有人劫持长公主。长公主消失不见,是因极可能杀害了安阳郡主,是以畏罪潜逃。”
长公主骤然一惊,“我就知道,安阳郡主必是遭了你的毒手。”
攸宁审视着她,明眸微眯,“你不就是想让安阳郡主死么?怎么我让你如愿了,你反倒不高兴了?”
“……”长公主嘴角翕翕。
筱霜端着一盏茶走进来。
攸宁对她打个手势。
筱霜到了长公主身边,二话不说,捏开她牙关,把茶灌了下去。
茶有些烫,筱霜的动作又有些重,引得长公主一通呛咳。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长公主问道:“什么?给我喝的什么东西?”
攸宁失笑,“不是一天不吃不喝了么?好心给你喝杯茶而已。”
鬼才信。长公主恨不得把喝下去的茶呕出来,却晓得攸宁的三个手下定然是身怀绝技,她做点儿什么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攸宁喝了一口茶,“我把你关起来,可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你还能跟我闹绝食不成?我谅你也没那份儿骨气。”
长公主敛目片刻,让自己镇定且冷静下来,再开口,语气总算正常了:“你把我关起来,到底想做什么?”
攸宁轻轻一笑,“我正在想。”
“……”长公主抿了抿唇,“你想要什么,我或许可以帮你。”
攸宁不接话,沉了片刻,对筱霜和两名手下一摆手。
三个人即刻退出去,且反手带上了房门。
“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对这一点,长公主到此刻仍是匪夷所思,“就算把我杀了,你也不能得到什么好处。”
“或许我只是气儿不顺,找个人撒气而已。”攸宁道。
这时候,长公主觉出有些不对劲了:身形软绵绵的,气力正一点点流失,连抬手的动作都有些吃力。
“这会儿倒是不需怕,给你喝的那杯茶,的确加了点儿东西,让你力弱一些。”攸宁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万一你跟我拼命,以我这身板儿,一定会吃亏。少乱动就能坐着跟我说话,当然,你要是愿意躺地上,我也喜闻乐见。”
长公主快气死了,可事实好像就是攸宁说的那样,她终究不想太过狼狈,双手有些吃力地扣住八仙桌边缘,以防自己不定哪一刻就歪倒在地。
“你问我想要什么,的确有。”攸宁和声道,“你的公主府要热闹一阵子,锦衣卫和刑部要寻找蛛丝马迹,证明你到底是被劫走,还是自己逃了。这样一来,我就没法子亲自过去,搜查你不愿示人的那些东西。我要知道你暗中还在与哪些人勾结,你手里所有不见光的人手名单。能否帮我如愿?”
“怎么?听了当初那些事,对皇上心生同情,要帮她除掉隐患?”长公主讽刺地笑了,“她值得你这么做?”
当然不值得,但是攸宁却反着说:“对,你那样算计她,害得她着实不轻,加之她与镇国公的渊源,我不介意帮她做些事。”气人这种事情,是不需要分时候的。
长公主也的确被气得不轻,胸腔剧烈起伏着,只是情绪起伏越大,药的效用似乎也越大,她身形晃了晃。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攸宁话锋一转,全然是扯闲篇儿的语气,“附近的人都说这里是凶宅,能搬走的都搬了。我把周围几个宅子也一并买下来,没事就往这儿安置一两个瞧着不顺眼的人。
“你查过我,那么必然知道夏自安,就是顾夫人的娘家侄子。他开罪过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几个月了。
“我倒是也没怎么折磨他,只是让心腹把他身上主要的一些关节打折了,然后就请大夫给他接骨,等他好了,再打折。
“其实近来对他的看守不那么严了,他有不少自尽的机会。
“可他居然还在苟延残喘。”说到这儿,她唇角扬了扬,颇不以为然的样子,“我越来越觉得,越是不知廉耻的货色,越是没有死的勇气。”
随着她的言语,长公主不自主地想见到了那等酷刑,再看对方其实不该有的云淡风轻的态度,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攸宁留意到她的反应,嘴角一牵,“你放心,对你,我不会那么粗暴。好歹你也是深谙诗书礼仪的人,没必要让你那么折胳膊断腿的。
“上次你跟我说,曾用过一些阴私手段,我琢磨到此刻,也摸不着门道——尤其是让人说实话的阴私手段的门道。
“不妨让我试试,反正都闲着,也没别的事儿。”
长公主眼中有了惧色,下意识地摇头。
攸宁凝住她,“宫里和一些门第发落人,灌药的时候不少,药的种类也不同。
“有一种能让人肠穿肚烂而亡,死之前要发作五到七天。这种听着凑合,但是折磨人的时间太短了,我还得想想。
“有一种能让人每日发作,痛苦得生不如死。这种还成。
“有一种似乎比较适合你,给你服下之后,你就会变成一只时时刻刻发情的猪,没有男人的话,你会非常非常痛苦。
“但是我不喜欢,我的人做不出那种事,现找一些的话,就得专门找那些下作的畜生,在这儿陪着你。
“可到底是有碍观瞻,我总不能为了这事儿再找个老鸨带着伙计过来,终归是有些麻烦。你说呢?”
“住嘴,别说了……”长公主语声已经有些沙哑,额头上沁出了冷汗,攸宁那种眼神告诉她,这绝不是随口说说,她真做得出来。
“我还没说完,你就听不下去了?”攸宁闲闲地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理了理玄色深衣的衣摆。
长公主竭力转动脑筋,沙哑着声音道:“我就算有错,也是当初对皇上做的一些事。她都没将我怎样,你就没想过缘故么?把我除掉,未必是她想见到的。”
“我管她做什么?”攸宁无辜地笑了笑,“你以为你是设棋局的人,可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别人眼中的棋子?”
长公主立刻接道:“对,说的对,我大概也是皇上棋局中的棋子,那你呢?”
攸宁神色坦然,“我当然也是别人眼中的棋子,只是有些扎手,轻易不会用,也不会碰。”
“难得你有这份自知之明。”长公主竭力稳定着身形,也在竭力为自己寻找或者走出这里的机会,“她之所以对你恩宠有加,你到底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不如你先说来听听。”
长公主道:“宫城下面是地宫,地宫里本有金山银山,有价值连城的宝物。”她语声顿住,定定地看着攸宁。
到这时候还卖关子。攸宁失笑,抬手挠了挠下巴颏儿,替她说下去:“没错。先帝那个混帐东西,应该是真的疯子,行事让人如何都寻不出道理来。或许因着猜忌、疑心,或是真的预感不妙,赶在宫变之前的一半年,惦记上了地宫里的宝藏,命他的人手陆陆续续把那些东西带出皇城,安置到了别处。
“所谓别处,是个绝妙的所在,也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
“你可知情?”
长公主被问住了,颓然摇头,“不知道。但是那件事与你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些我是知道的。”
“知道又如何?”攸宁问道。
“你若是知道那些东西的下落,迟早会招致杀身之祸。”长公主语气笃定,“我跟你说当年那些事情,不隐瞒那等阴毒的手段,何尝不是让你看清楚皇上的真面目。你可得清楚,她是连亲生骨肉都能舍弃的人。”
攸宁不置可否。
长公主继续努力游说:“你若总是不肯帮衬,不肯让她得到那笔宝藏,坐视她的国库空虚,你自己说,她能容你到何时?”
攸宁不语。
“你放了我,我帮你,我绝对可以保你和萧兰业一生安然无忧。”长公主眼中焕发出了光彩。
“那是另外一回事,与你无关。”攸宁终于说话了,却是毫不留情地给她泼冷水,“到了今时今日,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这个人行事的章法,就是没章法,绝不按牌理出牌。”
“那么,你是想尽心尽力地辅佐皇上,谋一个迟早会成空的前程?”长公主情绪又有些激动了,额头上的汗出得更多。
攸宁还是比较喜欢这种话题的,因为气人的感觉是真的不错,所以就又一次违心地道:“那是自然。
“当今皇上是谁?是镇国公曾倾情且倾力扶持的女子,只为这一点,只为了国公爷,我就算为了皇上肝脑涂地,也是理所应当。
“毕竟,我这条命算是镇国公救下来的,没有他,哪里有我这些年,哪里会有如今的荣华富贵。
“即便抛开这些不提,我的夫君这些年亦是鼎力扶持皇上。到如今,我也真该夫唱妇随了。”
“你以为萧兰业对你就无所图么?”长公主道,“他固然会喜欢你的天赋异禀,却绝不会是只为了这些就娶你。他和钟离远从来不是一路人。”
攸宁就笑了,“可你知不知道,我的哥哥钟离远,与我的夫君萧兰业,是彼此亲口认可的生死之交?”
“不可能!”长公主不相信,也是不肯相信,“这根本就说不通。唐攸宁,你的脑子呢?萧兰业哄骗你几句,你居然就真相信了?”
攸宁笑意更浓,“难不成你以为,萧兰业亲自操办我哥哥的丧事,只是为着沽名钓誉?你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其实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再说了,别人也罢了,我哥哥又怎么会拿这种事跟我开玩笑?这事情是他跟我提起的,萧兰业倒是特别拧巴,在那之前从没点破。”
长公主仍是摇头,“那么,萧兰业为何坐视钟离远在北地那么久?以他的权势,早已可以为钟离远翻案昭雪。他要是早那么做,钟离远又怎么会英年早逝?”
攸宁端起茶盏,把杯中余下的茶用力泼到长公主脸上,“两面三刀的东西,怎么到什么时候你都能怨怪别人?不是你横生枝节,我哥哥何以会被贬职去到北地?人不在了你开始左一出右一出了,人在的时候便只会装腔作势,不曾为他尽一分心力。不准你再提钟离远三个字,你这么肮脏下作的货色,不配提他。”
长公主非常吃力地用衣袖擦了擦脸。
攸宁却已没心情再跟她磨烦:“我想要什么,已经说了。你看着办。”她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长公主,“不让我如愿,我会让你痛恨自己生而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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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回到兰园时,已是夜半。
却是没想到,萧拓过来了,而且已经来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进室内,只在路上来来回回地踱步。
攸宁下了马车,走到他面前,“不是已经派人告诉你了,怎么还大半夜的过来了?有事?”
“来看看你。”萧拓看着她略显疲惫的眉宇,“走,我送你到垂花门。”
攸宁说好,走在他身侧。
“除了来这儿住两天,没有别的事要知会我?”萧拓问道。
攸宁微笑,环顾四下,打手势,遣了下人才轻声告诉他:“长公主在我手里。”
“居然真是你。”萧拓笑容里有点儿无奈,“提前跟我打个招呼多好,我也能给你打打下手。”
“用不着。”攸宁说道,“临时起意,想那么做就做了,阵仗摆得大了,反而可能让人窥视到端倪,从而严加防范。”
“嗯,反正不管什么事儿,总是你有理。”萧拓说。
攸宁笑了笑。
萧拓看着夜色中她的笑靥,心生疼惜:好久了,她便是笑,笑意也到不了眼里。他携了她的手,握在掌中,不再言语,默默地送她到了垂花门,离开前才说了一句:“后天我过来接你回家。”
“不用。”
萧拓睨着她。
攸宁弯了弯唇角,“那么,好。午间还是你下衙后?”
“下衙后吧,你也能多在这儿待一天,多晾我一天。”
攸宁又笑,这一次,眼中有了些许笑意。
萧拓便因此好过了不少,摆一摆手,转过身形,缓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