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了回兰园小住两日,他深夜等在园中的路上;
想到了她离开皇宫,他等在宫门外……
还有她没亲眼看到的:例如她为人处世的变化引发的婆婆妯娌的担忧,他给予她们的解释;例如她率性而为杀安阳、劫持长公主对他造成的必然的影响,他其实是有理由怪她不事先知会的。
有些话,他说过了,她不相信,但他一直在那么做,对她的纵容已到了极限,却不曾表明,静默不语。
就算到了她引发这一场谈话的地步,到了此刻,他也不曾提为她的付出。
她还是不能相信男欢女爱,却是不得不相信——患难见人心。
她深深呼吸着,又听到他柔和的语声:
“眼下我只想你留在我近前。
“的确,你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就像你为了首辅夫人的头衔嫁我,目的不是为了富贵荣华,而是用这身份行事可以更利落,可用的人便是大多有可取之处的,没有这头衔,你也能如愿,用的人就要更换,说不准连佟尚书之流都要先一步发难让他听命行事,可那样的人任谁用着,心里也会膈应。
“我不会允许你离开萧府。
“你自以为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可在我眼里,只是个连饭都不肯好好儿吃的病秧子而已。
“你不在近前,不让我每日得知是何情形,不行,我不放心。
“大抵也就这些了。你懒得说话懒得问,我就话痨一回,没说到的你只管提醒。”
攸宁转头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天色已晚,室内光线变得昏暗。
她说:“你可得想好了,哪怕有朝一日,别人用你至亲的性命要挟,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我的至亲出事,不是我的事么?”萧拓淡然道。
攸宁扬了扬眉,话说到了这地步,她是再没有离开的理由了,“既然你是这样想的,那么,我愿意继续做萧夫人。不过,这事情你等冷静之后再斟酌一番,我并不是很着急。”
笑意到了萧拓眼里,他唇角上扬,逸出的笑宛若冰雪消融,“多大多小的事,需要思量的时间都一样。说出去的话,绝不会改。”
攸宁缓缓地颔首,“别的事我们日后再商量,不能全照着你的说法来,但我也真是没心情料理家事了,得找个折中的法子。”
“好。”萧拓说道。
攸宁看看天色,起身道:“不早了,我们去给娘请安。”
他还是说好,却不起身,“你先去,我稍后就到。”
攸宁款步到了厅堂门前,唤来秋月。
秋月不等她询问就禀道:“先前晚玉姐姐就去福寿堂通禀了,说您和阁老有要事商议,说不定没法子过去请安。老夫人唤厨房给您和阁老加了两道菜,让您二位明日再过去说说话。”
攸宁嗯了一声,“饭菜且在灶上热着。没传唤不用进来,你们照常行事就行了。”
秋月称是。
攸宁折回到东次间,亲自点亮明灯之后,走到萧拓面前。
他意态如前地坐在那里,眉宇间不见丝毫波澜。
攸宁打量着他,“还好么?”
“还好。”真没什么事,他只是懒得动而已。
攸宁抬手抚着他俊逸的容颜,似是叹息一般地道:“你这是欠了我几辈子的孽债?”
萧拓笑开来,握住她微凉的手,又把她揽到怀里,安置在膝上,“这才哪儿到哪儿,指不定是谁欠了谁。”
攸宁不语,下巴搁到他肩头,沉了会儿,手臂才松松地环住他肩颈。
其实是有些别扭的反应。
萧拓眼中的笑意更浓,把她抱起来,转入寝室,“睡觉去。”
第85章 渐行渐近的夫妻(2) 一更(日常)……
渐行渐近的夫妻(2)
攸宁身形落到床上的时候, 他手臂撑着床,俯身索吻。
温温柔柔,清浅绵长, 仿佛她是极为脆弱的珍宝, 动作稍稍重一些,便会伤到她。
被他这般对待, 于她是陌生的。她习惯了他的火热迫切霸道,似是存了把她吃掉一般的心思, 偶尔还会很欠揍的或轻或重地咬她。
她环住他颈子, 含糊不清地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他几乎有种失而复得的狂喜, 却因这份狂喜而愈发珍视罢了。
又纠缠了她一阵, 他才与她拉开些距离,笑微微地看着她, 目光温柔缱绻,“小崽子,怎么想的?怎么肯留下来?”
“……”攸宁腿弯起, 老实不客气地用膝盖给了他腹部一下子。
他“嘶”地一声,倒在她身上。
攸宁更无语了。论起来, 她要是纸糊的, 他就是铁打的。“德行。”数落他之后, 她反问道, “留下来做错了?”
“怎么可能, 我媳妇儿英明神武, 什么时候都不会做错事。”萧拓一本正经地道。
攸宁实在撑不住, 笑了。
“饿不饿?”萧拓问她。
“不饿。”她这几日,习惯了戌时左右用饭,先前压根儿没想到用饭的事, “你呢?”
“我也不饿,晚点儿再吃。”萧拓起身,帮她除掉外衣,又给她盖上锦被,随后合衣卧在她身侧,手掌拍抚着她,“你一准儿乏了,先睡会儿。”
“嗯。”寝室内没掌灯,攸宁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他,看不清楚他神色,只觉得他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你等会儿还有事?”
“没。”
“那怎么不脱衣服?”攸宁不解,“横竖等会儿起来还要换一身。”他衣服皱皱巴巴的,不知道的一定以为她欺负他了。
“……”大晚上的,在自己房里,衣服皱巴点儿怎么了?干嘛还要换一身?他想偷次懒都不行。
他起身,宽衣上了床,重又把她揽入怀里,故意逗她,“这样更舒坦?”
“嗯。”攸宁更深地依偎到他怀里,“暖和。”她占他便宜是不假,但他一向觉得受用得很。有意无意的,她也是想逗逗他,淡化一下他之前一定非常糟糕的情绪。
萧拓唇角扬了扬,低头亲了亲她额头,手势轻缓地拍抚着她。
就这样,便已心安,知足。
攸宁知道他没有别的心思,手顺着他中衣衣摆溜进去,指尖一寸一寸往上游移。
萧拓的手绕到背后,隔着中衣拍她的手一下,“淘气。别闹我,再怎么闹也没心情。”
“我也没有。”攸宁收回手,沉了会儿,说,“结伴出家去算了。”
“闭嘴。”萧拓轻轻地笑着,咬了她的唇一下。
“又咬我,个死性不改的。”攸宁的腿又弯起来。
萧拓忙扣住她膝弯,“万一闹出事来,吃亏的可是你。”
“……”攸宁啼笑皆非,“我怎么那么缺那档子事儿?”
太伤人了。他这待遇实在是太差了。
萧拓连“闭嘴”俩字儿都省了,低头以吻封唇,这回一点儿都不温柔,带着点儿惩罚的意味,直到她气喘吁吁晕晕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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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寿堂里,老夫人和三个儿媳妇用过饭,转到宴息室,遣了下人说话。
婆媳四个都有些心事重重的。
三夫人是最沉不住气的,也就最先出声道:“阁老和攸宁不会出什么事儿吧?这一阵两个人都是各过各的,该不会是……”
“闭上你那乌鸦嘴。”四夫人横了她一眼,”什么叫各过各的?怎么就各过各的了?”
“我说的又不是假话,自从钟离国公病故后,两个人就不对劲了,你们难道看不出来?”三夫人的视线在婆婆和两个妯娌面上逡巡着,“阁老待攸宁一如既往,攸宁待他可就……”
“你这是废话,攸宁待谁不是一个样?她不是心里难受么?又不是轻易落泪的性子,真得缓一阵子。”四夫人说到这儿,顿了顿,转为悻悻的,“行吧,其实我也担心。万一她不耐烦过这种家长里短的日子了怎么办?真跟阁老提和离的话……阁老那个坏脾气……”
她脑海里的画面是:
攸宁面无表情地说,萧兰业,我要跟你和离。
萧拓冷笑,跟我闹和离?轮得到你先提出来?快滚吧你唐攸宁。
——毕竟有目共睹,两个人的心情都坏到了极点。但要真如臆测的那样,可真就坏菜了。
“不能够吧?”老夫人弱弱地说,“老五好歹也三十了,到过年又长一岁,总不至于不知道哄着攸宁一些。”
妯娌三个面面相觑,都觉得婆婆这话有点儿不伦不类的,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二夫人敛目喝了一口茶,正了正神色,“不至于。就像母亲说的,阁老平时就算脾气再差,也会体谅攸宁几分。这当口,别说攸宁只是太难过,就算动辄耍耍小性子也是情理之中。爹不疼娘不爱的,当初要是没国公爷,眼下我们哪有跟她在同一屋檐下的福气?“
“可真丧气。”老夫人不满,她本能地拒绝所有于攸宁没好处的言语,“平时你说话行事最稳当,到了这会儿是怎么了?不准说这种话。
“我不允许那两个孩崽子胡闹,明儿就要耳提面命一番,眼下你们帮我想想,攸宁要是提和离,用什么说事儿?——她跟七出哪一条都不沾边儿对不对?
“快着些,帮我想想,明儿她要是跟我胡说八道,我得把她噎回去。”
这回,妯娌三个实在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一个个不着调的。”老夫人气鼓鼓的,挨个儿瞪了她们一眼。
四夫人清了清喉咙,目光微闪,道:“攸宁能拿来说事儿的,也就是她的身子骨了。她体弱,上回生病阖府都知道,要是跟阁老犯浑,说什么子嗣艰难,甚至生不出孩子……”她心虚地瞄了婆婆一眼,“您可别发作我,她真干得出来。”
老夫人没发作她,只是又瞪了她一眼,心里却是真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总而言之,这一晚,婆媳四个都有点儿毛了,各种患得患失的,七七八八的着实说了不少,只为着老夫人所说的做好准备,把攸宁噎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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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鸣钟的声响声声入耳,攸宁蹙着眉,更深地依偎到萧拓怀里。
她不想起,只想好好儿睡一觉。
萧拓挣扎了一阵子,在心里算账:媳妇儿睡个好觉挺难得的,似乎该纵着她。可她这小身板儿,少吃一顿饭真是个事儿。万一明儿天气不好,她又因为体弱加饿肚子犯病,她的丫鬟会不会给他来一出暗杀?
干嘛那么嘴欠又手欠地把她弄床上来呢?又不干什么——可真多余,真欠抽。
萧拓在心里把自己抽了一通耳刮子之后,摇了摇怀里的人的肩——账总算是算明白了:她午间晚间吃饱之后就想倒头睡觉,有事的时候要喝杯浓茶提神,迟一些他哄着她多吃点儿就行了。
“滚。”她没好气地咕哝。
“……”他也没好气了,托起她的小脸儿,恶狠狠地吻上她的唇。
攸宁一通挣扎、抱怨、又掐又打之后,醒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夫妻两个相对坐在饭桌前,萧拓笑微微的,攸宁小脸儿黑黑的——磨蹭这么久,起床气都没消,看着碗盘,只想拍到他脸上去。
后来也没用萧拓哄,攸宁就吃了不少。
她生气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睡觉就是吃。
萧拓眼睁睁地看着她把一小盘八宝肉消灭了六七块之后,实在忍不住了,把那盘美味抢到自己面前,又把一小盘清炒时蔬递到她面前。
攸宁横了他一眼,直接把那盘八宝肉抢回到自己面前。
“不是,唐攸宁,有荤有素才成席,用饭当然也要荤素搭配,这道理还用我说么?”萧拓盯着她拿着筷子的手。
攸宁不理他,夹了一只大虾到碟子里。
“……”可真要命,萧拓服气了,“你是笑面虎,不是虎,吃点儿素菜不行么?”他是希望她多吃点儿,但这么个吃法太糟糕了。
攸宁没听到似的,瞧了那只大虾片刻,用筷子送到他的碟子里,“帮我剥虾壳,连这都不晓得?”对他的眼神和语气都非常嫌弃。
“……”萧拓心说这小姑奶奶可真没良心,以前哪回没帮她?别说这了,只要两人单独用饭,剔鱼刺的时候都不少。他一边默默地慢吞吞地帮她剥虾皮,一面继续盯着她的筷子有没有又伸向八宝肉。
攸宁看他一副防贼的样子,气笑了,“你是不是要穷得喝风了?连像样的菜都不给我吃了。”八宝肉要很好几个时辰才能做好,齐贵家的拿手菜就是这个,小火热着的时间越久,味道越好,她不想辜负这一手好厨艺,多吃点儿又怎么了?
“明儿给你吃文思豆腐、开水白菜,宫宴上的名菜,比八宝肉更金贵。”萧拓说。
攸宁语凝。他还是要她荤素搭配着吃,好像认定她连用饭的养身之道都不懂似的——不,不是好像,他就是认定。
人家不是已经说过了么,她连饭都不肯好好儿吃。
……可真是烦人。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由着性子多吃点儿才是正理,遵循着常规她根本没胃口。
“太晚了,要是按时辰用饭,我也不会管你。”萧拓又慢悠悠地说话了,“别的菜也是早上的人花心思做出来的,你不能厚此薄彼。”
攸宁真无言以对了,筷子伸向一道辣炒白菜。
萧拓给了她一记眼刀。又吃肉又吃辣,她是存心跟她的胃过不去。还有——“这道菜是哪个缺心眼儿的做的?”憋屈到这会儿,他是真有弄死几个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