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里的根基,黎盈那时比不得我,加之先帝又能在我怂恿下给她调换了服侍生产的太医、医婆、嬷嬷、宫女,她们手里有催产药,能保证我们同一日生产。
“调换孩子倒是容易,你知道,几乎每个宫殿里都有通往地宫的入口。
“说来简单,做到也着实费尽了心思,勉强算是有惊无险。
“到最后,我生了一个女儿,黎盈生了一个儿子。”
一边一厢情愿的纠缠一个男子,一边怀胎生孩子;生完孩子之后成婚,却不是为了给那个无辜的孩子找个便宜爹,只是需要成婚,然后和离。
唉——攸宁叹息着,抛开别的,只说这个混乱的顺序、自由的光景,要是天下女子都能如此该多好。
筱霜见攸宁敛目不语,猜着是懒得说话,索性替她问道:“那孩子在何处?”
“……”长公主又一次显得极其痛苦。
原本,她打算用手里所有的人脉、人手换取一个见到皇帝的机会,那样一来,孩子就能成为她翻身的机会:皇帝为着与亲骨肉团圆,不论如何都会把她救出去。
面对唐攸宁这种冷酷的小疯子,她全无胜算,但与皇帝斡旋,她很少吃亏。
而到此刻,不能够了,生还的希望已然落空。
她只希望,可以死得痛快些。
挣扎再三,长公主还是低声说了那孩子的下落。
攸宁站起身来,举步向外。
“萧夫人……”长公主唤住她。
“这几日,给你好吃好喝,你给我好生写出我要的名单,记住,是全部。”攸宁脚步停了停,“你也不是没脑子的,自然猜得出,我会让你活着,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要联手。”
末一句是胡扯。但是,骗一个禽兽一般的人,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么?
绝望中得到希望再失望、绝望的滋味,是很值得一些人细细品味的。
对于长公主,手下的作用是虐身,攸宁的作用是诛心。
坐在马车中,筱霜见攸宁大半个时辰都不说话,不得不问了:“夫人,那个孩子,您是怎么打算的?”
“这还用问?”攸宁有些奇怪地瞥她一眼,“把人找到,找个地方安置起来。”
筱霜咳了一声,“那什么,您不想见见?”
“不见。不是说跟皇上长得很像么?我从来没喜欢过皇上那张脸。”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筱霜哭笑不得,之后又问,“您没别的打算?比如知会阁老或是皇上?”
“不。”攸宁摇头,“那是我的棋子。”
至于会不会用、要不要用,她正在考虑。来日皇帝若不用萧府的妇孺威胁她或萧拓,她就让那孩子安稳过活,而皇帝当真殃及无辜的话,那就谁也别怪谁。
除去这些,她懒得去想。该操心的人在一些事情上活得像个傻子,她又何必多事。
想来真是讽刺,皇帝兴许还不知道宫斗是什么玩意儿,就被人玩儿在手里了;而在一些大事上,她又确然有着帝王该有的气魄与手段。
不然,就凭这烂摊子,就算首辅再是怎样的惊才绝艳,没点儿自信、底气的帝王,也早就被长年累月的压力压垮了脊梁。
跟一些男子一样,顾前顾不了后。
攸宁理解,这就像自己玩儿不转宅斗和女子阴私手段一样,可她有过渡时期,皇帝却没有。
攸宁也不会体谅,怀着孩子却不能尽心竭力,无法尽到相应的责任,那为何要那个孩子出生?
第89章 渐行渐近的夫妻(6) 更新
阿元今年十岁, 在涿郡一个小商贾家里做小厮。
记事起,他就没有亲人,抚养他到五岁的那户人家是人牙子, 看他能做事了, 便把他卖到了这个商贾家里,为着银钱多一些, 签的自然是死契。
他以为自己的一生都要在东家这里度过,最大的志向不过是长大后做个管事, 因为大家都说那样才算是熬出头。
要说在同伴中的得意之事, 就是他长相不错, 很招小丫鬟喜欢, 跑腿到内宅当差的时候,总会有小丫鬟红着脸跟他说几句话, 或是帮衬他几分。
年岁大一些的小厮总是打趣他,说你长大了倒是不怕娶不着媳妇儿。
他就想,那更得上进一些了, 挑人的时候也有底气。
为此,他也像一些人一样, 拜了个管事做自己的干爹, 在干爹的点拨下每日习字、学算账、学珠算。
这样的生活, 他很满足。
却不想, 有一日, 一位样貌姣好的姐姐出现在商贾家中, 给了商贾一笔银钱, 拿着他的死契,等他与熟人干爹辞行之后,带着他到了京城。
在路上, 那位姐姐告诉他,她叫筱霜,又告诉他不要怕。
他觉得筱霜姐姐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有痛惜不忍,便真的不怕了,问到了京城之后,我去哪里当差。
筱霜说日后不用当差了,你住到我家夫人给你安排的宅子,像同龄的小公子一样读书,要是愿意习武,也会有人教你。
他想了很久,怯怯地问,那位夫人是不是我的亲友?
筱霜摸了摸他的头,笑说不要想那么多,只是机缘巧合,我家夫人觉着你是个好苗子,有意栽培你成材,等你长大了,会有很重要的差事。
他失落了片刻就释然,保证发奋习文练武,随即踌躇满志:需要和寻常小公子那样习文练武,那么日后担负的差事定是一等一的好,会像筱霜姐姐一样威风,连东家都对她点头哈腰的。
这样想着,也这样说了。
筱霜姐姐轻轻地揽了揽他的肩,说凡事都有得有失,你到了京城之后,出门随意,但要请易容师父给你乔装改扮,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京城有些人专门捉你这种小公子,这件事也要答应我。
他用力点头,保证听话。筱霜姐姐说的委婉,可他听说过这种事:越是达官显宦,越不乏好男风的人,所以大小地方上都有专门豢养小倌的地方,有些纨绔连当街抢人拐人的事儿都干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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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霜把阿元安置到了钟离悦以前住的那所宅子,调配好教他文武功课、日常礼仪的人手,住了两日,确定他习惯得了,才回府复命。
这差事,让她心头一直沉甸甸的。
攸宁听筱霜细细地说了那孩子的情形,亦是沉默了好一阵。
本该是天之骄子,这些年却为奴为仆,他若有朝一日回到皇室,心里得是个什么滋味?
但是——“也不见得是坏事,皇上那个没脑子的,不见得护得住自己的儿子。”攸宁说。这的确是很糟心的一个差事,她得宽慰筱霜一下。
筱霜想了想,也真被宽慰了几分,“没有当初那档子事的话,小皇子一准儿成为好些人的眼中钉。永和公主平平安安长大,亦是得了长公主的照拂。”
有些人再天赋异禀,也玩儿不转宅斗宫斗那一套——比如自家首辅大人,除了杀鸡儆猴,以处置人立威,就不会别的。
嗯……她真没有轻视首辅大人的意思,只是认为他只能做大事罢了,不像夫人,大事小事都做得来。
她很想把这些弯弯绕讲给夫人听,又怕挨罚——夫人不喜欢听人拐着弯儿夸她。还是算了,回头跟晚玉秋月念叨念叨就得了。
攸宁不知道心腹的心思,继续道:“回头我去瞧瞧他。”
筱霜眼睛一亮,“您想亲自点拨阿元?”
“想什么呢?”攸宁瞥她一眼,“瞧瞧样子,才能画几张画像。”她估摸着,画像早晚能派上用场。
“……哦。”筱霜立时蔫儿了。
攸宁审视了她一会儿,问:“你这是有同情心,还是以貌取人?”
“……应该都有。”筱霜老老实实地道,“想想就觉着可怜,而且真长得特别好看,嗯……只是比起阁老,还要逊色一二分。”
攸宁嘴角抽了抽,“阁老真长得那么好看?”
过年他就三十一了好么?还动不动就被拎出来跟谁谁谁的比样貌……得亏是个男的,要是女子,活脱脱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得亏她只是跟他过日子,要不然,怕是每日都要做他被女子拐走的噩梦。
筱霜则认真地看着她清灵灵的大眼睛,又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夫人,您眼神儿真的不大好啊。”
攸宁笑出来,拍了筱霜的手一下,“惯的你,动不动就数落我。”私下里这丫头跟晚玉有时候忒不像话,瞧着她心情好,就没完没了地絮叨她要按时服药、吃清淡些,没几日就把秋月也传染了。
偶尔她会有种多了仨小娘的错觉。
筱霜笑道:“不但数落您,还要管您呢,过些日子再去看阿元,这一阵正换季,不适合出门,老夫人说的,特地交代过奴婢。”
攸宁扶额。好么,婆婆不准她出门的理由又多了一个,她是她儿媳妇,不是她闺女,这么管着算是怎么回事?——真弄得她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似的。
但是,终归是满满的好意和关怀,她照办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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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了,萧府各处烧上了地龙火炕,室内暖如春日。
攸宁白日开始整日耗在静园。
初六与十九白日也留在室内,一是愿意跟她起腻,二是外头也着实没什么好玩儿的,连它们最喜欢的水,这时候都会冰得它们的虎爪爪刚一伸进去就嗖一下收回来。孩子再傻,这点儿冷热的认知还是有的。
待久了就会嬉闹,因着没有自己是庞然大物的自知之明,闹得欢了,便会引发一场小小的灾难:这个爪子要揍弟弟,顺带拂落了案上的茶杯花瓶;那个尾巴要抽哥哥,却卷得盆景花几应声倒地。
攸宁也不当回事,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反正它们嬉闹时总会远远地避开她,反正它们怎么闹也不会祸害书籍纸张。
每次闹完了,十九瞧着一地狼藉就会心虚,偷瞄攸宁一眼,找个角落乖乖地坐着。初六却是一脸无辜,到攸宁跟前蹭她抱她,笃定她没生气。她就摸它的大头,可劲儿揉它的大爪子。
攸宁感觉得出,初六明显活泼调皮了一些,这得归功于十九长得快,跟得上小哥哥各方面的步调了;其次么,就是她也比较让初六省心了,但凡有空就窝在静园;再就是,四老爷四夫人也成了它和十九贴心的长辈。
当然了,她心大,不把物件儿当回事,仆人每次进来看到室内惨景,却会面部抽搐。
她笑说没必要的东西全收拾了,横竖这儿也不待客。
仆人觉得不像回事,每次也就只是把俩小子损坏的东西收拾掉,不再替换。下回俩小子又闯祸,就又收拾出去一批。一来二去的,室内越来越空旷,只剩了书桌画案软榻躺椅等必须之物。
俩小子更自在了。
四老爷有一段没来书房,一日进门一看,吓了一跳,“这是——要修缮书房?”
攸宁笑着解释给他听。
四老爷释然,莞尔而笑,“我说呢,就算修缮,也不该这么早就准备,大冬天的也不是收拾屋宇的时候。”
之后他告诉了四夫人,四夫人也特意过来看了看,笑了一阵,说攸宁太惯着两个虎孩子了。
攸宁也笑。不惯着它们,还能惯着谁?
另一面,她也真的是闲下来了。由此,再看到萧拓每日必命人送到案上的公文,也就看一看。
却不想,那根本是个坑,看了就不能不理:有一些让她愤懑不已,有一些让她怒其不争,有一些则让她想当即砍了那人的脑袋。
转过头来问及萧拓,他说忙不过来,真没空批示,过一阵再说。
官员的奏折,是可以被皇帝留中不发的,而送到首辅手里的公文,也是可以留中不发的。
攸宁倒是不至于怀疑他做首辅的能力,毕竟那些官员的公文陈述认罪或是辩驳的事,并不影响朝堂——自根本来说,是留着或发落了都不至于影响大局,只是特别让人膈应而已。
萧拓趁热打铁,说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就站在我的位置给个批示,我瞧着可用就用,不可用就继续搁置。
还继续搁置?攸宁拧眉。该早些发落的就要早些发落,不然岂不是要继续恶心好多人?
其次就是,她也有点儿私心:如果她的心思没能实现,那这个夫君也就不用要了——哪日再跟他提分道扬镳,底气更足。
横竖她已仁至义尽,连最得力的筱鹤都舍出去了。
于是,她就因这心思做了批示。
观望之后的结果是,萧拓大致上照办了,有些枝节还是让她不大满意的。
为此,夫妻两个杠了很久,谁也不能说服谁那种。
结果是,萧拓又把更多的公文卷宗交给攸宁,说就当我错了,往后送到你手里的公文你看着办,我一概照办。
攸宁说那你得把先前的事照我意思办妥。
萧拓为难了一会儿,说好,又问她,答应我了?
攸宁当即颔首。然后,几天之后发现,自己上当了。
她先是窝火,之后也就淡然了:他也是天赋异禀的人,给她挖坑还是很容易的。
但他绝无恶意,尤其她有婆婆妯娌撑腰的前提下,也不敢作妖。
说到底,他就是不管怎么着都要给她找个事儿,那她接下来就是了,也能反复验证自己跟首辅大人的心思是否一致——这也是很有趣的一个事儿。
这日,萧拓帮着攸宁穿得厚厚的,带她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儿。
“瞧瞧有水的那些地方。天儿冷了,要是有小河湖泊会结冰,俩小子上去玩儿,再赶倒霉不是时候,掉水里可就坏菜了。”他说。
指望着初六下水救人不是难事,毕竟人家大嘴巴一张,叼住衣服就成,可要是指望着谁救它……难以想象,他都不认为自己能把那大个子从水里拖出来。
攸宁也想到了这些,却完全不赞同,眼神狐疑地瞧着他,“你是打心底觉着我们初六傻吧?”人家现在连水都不玩儿了,怎么会跑到冰面上呢?
“我就没觉得它聪明过,但凡聪明一点儿,也该把我当它亲爹似的。”萧拓一脸嫌弃,“等到适应了节气,要是有结冰的地方,一准儿跑上去撒欢儿。被你带出了一身富贵病,怎么可能分辨得出冰层厚薄?动不动就恨不得把书房拆了的是谁?它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比猪还要胖几十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