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邓二家的正在萧府门前拍着地哭诉:“我们家的清竹,岂是区区银两就能买下的?我和当家的还指望着她来日嫁予个好人家呢!我只是来见一见她,你们推三阻四,横竖不让我见她,莫不是她已遭了府上五夫人的毒手?!要不是这样,又怎么会好端端地买下我女儿的一生?……”
她摆足了泼妇的架势,然而……
萧府左右半里地的位置,都有萧府护卫阻断了行人来去的路。
想看萧府的笑话?
呵呵。
早该笑话频出的年月都没有过,眼下有了形同于镇宅的五夫人,便更是不能够了。
邓二家的全神贯注全情倾覆地唱了一折戏,筋疲力竭之余,惊觉气氛跟预料的完全不同,便借着拭泪的动作查看左右,一看就呆了:一个围观的闲人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有个姿容秀丽的大丫鬟走出府门,唤人对她掌掴、打板子。
她以为这已是噩梦,却不料,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已被顺天府衙役搜查一番,有嫌疑的银钱——也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都被衙役带走了。
亦是当日,他们就被关进了顺天府大牢。
在牢中的日子,一位邻居来告知,他们的孩子被一位大善人带走了,待得他们服刑期满,便可一家团圆。
两口子却是愈发地惊惧惶惑:待得团圆那一日,且不说别的,单说他们狼狈的处境,儿子还肯亲近么?
邻居现出满目鄙夷:“同样是一条命,同样是孩子,怎么女儿就是能被肆意践踏的,儿子就是能肆意践踏的?”
说着神色骤然转寒,“你们这性子是真他妈的贱!你们能有好果子吃,真就是没天理了!我只盼着你们能把牢底坐穿!”
邓二和媳妇儿没把牢底坐穿,而是去了皇庄,余生为奴。
而这结果并不在攸宁预料之中,思忖一阵,也就释然。
没过几日,皇帝召攸宁进宫。
攸宁奉召前去,行礼后便先谢恩:“邓二之事,多谢皇上成全。”虽然,那些动作挺多余的。
皇帝也知道她言外之意,道:“我想告诉你的事,你已然明了?”
攸宁牵了牵唇,“不过是萧府一件微末小事而已,且无必要瞒谁,皇上的人探究到这些又施与援手,我真觉得多余。”
她说的是事实,萧府已经建起无形的铜墙铁壁,外人休想介入探询。清竹的事,本就得光明正大的行事,不需隐瞒外人。
皇帝面色转寒。
攸宁望向她,气定神闲。
第91章 剑拔弩张的君臣(2) 更新
剑拔弩张的君臣(2)
“说来听听, 怎么就多余了?”皇帝问道。
攸宁道:“那对夫妻,原本只需在牢里关一阵,等到放出来, 自然会带着幼子离开京城, 再不会打扰清竹。”
邓二家的当日想的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有再捞一笔银钱的机会就要抓住, 哪成想,她根本不吃那一套。
那妇人挨了打, 自然晓得自己和邓二碍了萧府的眼, 不跑才怪。
而等到数年后, 倘若清竹熬出了头, 过得风光如意,他们再回来认亲, 那也是清竹理当应对的。
这是人情世故,顺着自己的心气儿顺其自然就好,没必要做太多亦或做绝。
可惜皇帝在高处待得太久, 确确实实不接地气儿了。
“你倒不如说我小题大做,亦不如说你担心日后落埋怨。”皇帝说。
攸宁扯出一抹嘲讽的笑, 随后却道:“其实也是一桩善事。事情传扬出去, 不被家里善待的萧府下人, 往后会过得如意许多。你用这由头噎我,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给下人的印象一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缺理、对外行事风一阵雨一阵, 那些把儿女当摇钱树的货色听说了清竹的事, 少不得担心自家孩子的处境也被她知晓, 更会担心到皇庄上一生为奴——她几次被传召进宫,寻常人能想到的只有恩宠,做梦也想不出真实情形。
皇帝默了会儿, 决定不再继续这话题,甚至于,如果没必要的话,她根本不想跟攸宁说话。
她转身,指向墙壁上悬挂着的疆域图,拿起一根纤细的长杆,缓慢地指了几个位置,“告诉我,是哪一个?”
攸宁在细细地看着,看的却不是那几个位置,而是这是否是钟离远修改之后的图,审视之后,答非所问:“这是哪儿来的?”
“……镇国公病故之后,萧兰业代他献给朝廷的。你不知道?”皇帝眼神有了明显的变化。
变化着的眼神复杂至极,变幻不定,最终归于坚定狠戾。
这像是一个魔怔了的人的眼神。
攸宁怀疑,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这样。而她也的确不知道,钟离远完善的疆域图,已经给了朝廷。倒是不难想通首尾:如无必要,所有人都巴不得不在她面前提及他,为的是避免惹得她暴怒或伤神。
钟离远只是光明正大地送给萧拓,方便萧拓来日用兵时更能机关算尽——萧拓总不能做出与舆图不符的安排,那会引来很大的麻烦。
但这类事,她理智上完全认同,心里却没法儿舒坦,的确是越晚知晓越好。
只是……把封口令下得这样彻底的人,使得筱霜晚玉筱鹤都对她三缄其口,除了萧拓,再不需做第二人想。
但他是威逼利诱了,还是礼贤下士了?又或者,那帮小兔崽子只需他交代一句就乖乖照办?
心念在瞬间千回百转,攸宁面上却是不显分毫,“没看过国公爷绘制的新图,自是要求证一番。”
“……”皇帝意识到跑题了,立刻折回去,“我要那个地址,你给不给?”
攸宁摇头,明知故问:“六部这就开始盘账了?”她早已看过相关的公文,尤其兵部,几乎每日都要提一提进展或难处。
不用等到年底就可知晓,国库必然空虚。所以,皇帝才想要先帝从地宫搬走的那笔宝藏,想知道所在何处。
皇帝明知没用,还是尝试着给攸宁摆道理:“一名小丫鬟身世坎坷,你都愿意出手相助,可知国库空虚的话,一些地方上的情形会更差,到时候,卖儿卖女的人只会更多,孤苦的孩子亦更多。”
“除了用兵,你少跟六部要银子就是了。六部头上没有大山压着,便不会对地方施压,相应的,百姓就可维持现状。”攸宁道,“我估摸着三二年不会有大的战事,至多是有些小打小闹的叛乱。”
皇帝目光一沉,“辽王呢?”
攸宁直接道出关键:“你要逼着他反?”
辽王就算折了亲妹妹,也断然不敢轻易兴兵,且实际辖区相当于中等面积的多半个省,影响不到治国之策。
相反的话,辽王若是朝廷重大的威胁,那才是不论如何都要先把他灭了,不然不论你做什么,他都有可能搅黄。
忍一忍,让将士、百姓喘口气缓一缓怎么了?先把乌烟瘴气的官场整顿一番不也是大事么?
“只有内忧外患完全清除,才可全力造福百姓。”
“这是你该与首辅商议的事。”攸宁神色有些冷淡了,“你若是马上皇帝,如何的铁腕、急迫,都可称之为气魄,反之——”
漂亮话谁不会说?等到见真章的时候,累死累活的可不是皇帝。攸宁瞧了对方一眼,念及钟离远昔年的事,辽王也曾掺和,虽无法认同,却有了几分释然:皇帝要扯出光明正大的旗号报私仇。
皇帝道:“我不及你能忍,也不会忍。”
攸宁说好,那你就别忍。
必然的,这次相见,又是不欢而散。
攸宁到了殿外,婉拒了大总管魏凡的好意,没有乘坐软轿,一路走到宫门口。
她倒不是想开了要疏散筋骨,而是心里气儿不顺,也有不少事情要斟酌。
魏凡好脾气地一路相送。
攸宁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永和公主怎样了?”
魏凡也不隐瞒,低声道:“说是清修,其实不过是给皇上清净,毕竟年岁小,还是易哭闹、病倒。”
攸宁微笑。想来这永和公主也算倒霉,在长公主与皇帝手里来回倒腾,却是不曾学到二人的长处,只养成了不知被谁熏陶出的坏脾性。“这样下去,总归不像话。”她说。
“谁说不是呢,可也没法子不是?”魏凡苦笑着,声音更低了,“母女两个真跟八字相克似的,公主对皇上,实在是没有情分可言,不是怕得厉害,便是以言语顶撞。”
如此看来,永和公主并不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她有底气恨皇帝,有底气挑衅,因为天真的以为,不论如何,皇帝都会传位于她。
不然还能怎样呢?皇帝总不可能传位或禅位于先帝的手足侄儿侄女——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
只是,皇帝不是大多数人。
思及此,攸宁心头一动:汇总得到的种种消息,都是皇帝根本没想过把养歪了的孩子正过来的心思,一点点尝试都不曾有。
那么,皇帝手里是不是已经有了传位的人选?她那种人是不可能有私生儿女的。
那么,是不是黎家蒙难时保全了一脉骨血?
这是极有可能的:世家大族如黎家,就算忽逢大难,也该有一些应急的手段,而在危难关头要保住的,唯有传承香火可期来日的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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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拓听闻攸宁进宫之时,正在刑部翻阅以往一些悬案的卷宗。倒不是他突发奇想,而是刑部尚书因着今年好歹是审理了一些大案,办事还算得力,冬日了,说起来离年底也就不远了,便想尝试一下锦上添花的可能,而这就需要首辅给予方方面面的便利——虽说是不大可能,但有机会就尝试,是为人更是为官之道。
萧拓原本只是应付事儿:比起陈年悬案,宫里两个女子哪个当真作妖,都是一番血雨腥风,远比悬案的杀伤性大了不止多少倍。他所在的就是个需得事事权衡轻重的位置。
纵然如此,过目的卷宗字句还是映照入心。
看完一桩案子的证供之后,萧拓手指弹了弹纸张,“容我带回去细看。”
刑部尚书大喜过望,忙起身行礼道谢,又亲自将卷宗收拾齐整,交由萧拓的随从。
其实萧拓是因着看过的一桩案子的种种,联想到了辽王府的一些事,便想把卷宗带回家里仔细揣摩,至于其他,需得另寻最精通此类门道的人力气去彻查那些案件,再给予刑部想要的相应的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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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回到萧府,第一时间去了静园——老夫人又去和老姐妹喝茶看戏了,不需得她回话。
已是认定,她进宫绝不会出差池。事实上,除了她和萧拓,别人都会这么想。太正常了。
攸宁走进静园院门,初六便颠儿颠儿地迎上来,立起身形搭在她肩头,用自己大大的虎脸蹭了蹭她的小脸儿,便身形落地,缓步往前走去。
至于十九,还在睡大觉呢。
攸宁笑着与它一起往前走,走到书房中。
进到书房,除下大氅,笑盈盈瞥过酣睡的十九,走到铜炉前取暖。在外毕竟比不得府中,回到习惯的暖室之中,反倒更觉得冷。
过了些时候,傻乎乎的一直坐在她跟前的初六勾了勾她手臂。
攸宁先是扬眉而笑,继而就俯身再蹲下去,“小子,你是想怎么着?”
初六当然不会说话,只能以行动表明,轻轻巧巧腾身搂住她,让她很快因它而得到切实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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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离宫没多久,萧拓被传召养心殿面圣。
萧拓丝毫不觉意外,也没拖延,当即进宫。
君臣间你来我往一番,萧拓也便知道了皇帝对攸宁说过什么事,不动声色。
论涵养,萧拓和唐攸宁那就是最有也最没有的——饶是皇帝,也不敢冒险,“我只问你,辽王之事,你怎么想?”
萧拓默了会儿,说:“未来三年,臣撂挑子不干了——皇上能不能这样以为并这样行事?”
皇帝怒目而视。
萧拓淡然回望。
“我也不瞒你,萧夫人方才言辞,与你大同小异。”皇帝的怒意转为深沉难测,“这是因何而起?”
萧拓仍是淡然地道:“因我而起。”
皇帝冷笑一声,且透着鄙夷,“这门婚事,也当真是难为萧家一众人等了。”
萧拓则抬眸睨着皇帝,那眼神不是威胁,不是挑衅,全然是凌驾于帝王之上且理所应当的自信——这才是最让皇帝受不了的。
几乎不可控制的,皇帝拍案而起,却也在同时发现萧拓眼中慑人的刺骨的锋芒,先前她不曾留意,到了此刻才察觉,不由得心头一凛。
“该说的,臣已说尽。”萧拓道,“到如今,我自认对得起黎家长辈,亦对得起师父师母。”
皇帝望着他,想说什么,却是许久不能言语。
萧拓没心情体谅她的心情,躬身告退,大步流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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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萧拓踏月而回。
攸宁的确是给他减轻了很大的负担,但他从而得出来的时间,少不得用在另外关注的一些政务上。而只要值得他关注的,就绝不是小事,所以仍是不得闲。
本就不得闲,今日还见了皇帝,说了那样一番话……
沐浴更衣之后,他坐在床畔,在朦胧的光影映照下,不知是多少次的、再一次的细细瞧着她的眉宇。
攸宁眉梢一动,醒转过来。
萧拓以为,要遭遇的是她类似下床气一般的小脾气。
可是没有。
不知何故,攸宁瞧着他,就想起了他为自己做过很多很多却不曾告知她的事。
这男子,这当下对她的心迹,已是不容置疑。
四目相对良久,迫不得已,攸宁先找话题:“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没话可说,就从废话开始,她是很明白这种路数的,岂料——
“经常如此。”萧拓神色淡然地陈述事实。
“……”攸宁没好气地咕哝,“这是什么怪癖?也不怕把人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