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因为他不会跟我说这些。”攸宁愈发地显得事不关己。
皇帝冷了脸,“那么,他教你驯养人手、布阵,就是为了让你报私怨?他就不曾教过你何为心怀天下?”
“关你什么事?”攸宁眼神变得几乎如毒箭一般,“难不成你以为,他是为了让我效忠于你,才倾囊相授一身绝学的?你倒真看得起你自己。”
“可他已经不在了,我们总该让他生前的夙愿得偿!”皇帝加重语气,针锋相对,“难道你以为,随意杀掉或是劫持几个人,就能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攸宁轻笑,“什么在天之灵?他说过,来生不想为人。活着这么累,终点只有死,没意思。”
皇帝厉声道:“胡说!”
攸宁懒得追究触动了皇帝哪根儿逆鳞,继续道:“他真正教会我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尊重,二是信任。尊重任何一个有缘人,不论年岁大小,不拘富贵贫寒;信任任何一个亲朋,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是何境遇。这两点,你懂么?可曾做到过一次?”
“我没闲情跟你扯这些,只要你一句准话!”皇帝一旦暴躁起来,就难以迅速恢复平静。
攸宁的目光亦在同时变得阴冷酷寒,“我一向认为,往往嗓门儿高的就是心虚的那一个。”
视线相交,对峙多时,最终败下阵来的却是皇帝,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你就跟我掰扯清楚!”
攸宁颔首,目光不变,语气倒仍是平缓的:“对我哥哥和萧兰业,你别说真诚相待,全然信任,便是登基之后,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都不曾做到。
“你若真的相信我哥哥,在狱中相见,你该做的不是听他说那些明显为了你选择忍辱负重的话,而是该与他说清楚当时的处境,他就算没有为你转圜的法子,也能得到一份心安,一份释然。
“他为何说他会放下?想来那时便已明白,你已非他最初认识倾慕的黎盈,打着为他好的旗号隐瞒他一些事——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人,有什么话是两个人相对不能说出的?哦,你已经为了他舍弃了女儿,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他还会为这事儿感动得自尽不成?
“再说萧兰业。你也只是话说的漂亮,什么他要你禅位你二话不说,骗傻子呢?
“他是为了什么助你夺位的?是为了他的恩师师母、你的双亲。
“他快急疯了气疯了的时候,你只会一味装死。把事情告诉他,他或是体谅,或是不论如何都帮你把女儿寻回,只有这两种可能。
“可你怎么做的?
“你没相信过任何人。
“是不是自以为重情重义?你错了,这些年你所做的,只是把最好的一手牌打得稀烂,寒了真正的忠臣良将的心。
“你这样的帝王,看清你真面目的人,谁会为你效力?
“譬如我,都等不到为你累得赔上性命,就已经被你找到机会除掉了。
“你可千万别告诉我,这几年我一直不能让你如愿,你不曾迁怒我哥哥——你不再是他认识的黎盈,你只是个半吊子的帝王。”
目光已经够毒,一席话竟比目光更歹毒。多少年了,皇帝几乎已经忘了什么叫做恼羞成怒,在这一刻,她领略到了,且无法克制。
她手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震得茶盏一阵乱跳,“别以为你是他看重的人,我就不会出手整治你!这些年我真是太纵着你了!”
“你为什么说什么事都要找个理由?为什么非要把我瞧不上你跟我哥哥牵扯在一起?”攸宁奇怪又不屑地看着皇帝,“就像我,做了什么事,就是因为我高兴或不高兴,怎么连这点儿气魄都没有?”
“你是不是来找死的?!”皇帝喉间泛起一股腥甜,真要被她气死了,压下那股子不适,她起身走到攸宁跟前,“真把我气急了,这就把你关起来!”
“我怎么都行,只是要给你添些麻烦。”攸宁抬眼瞧着她,“我要是进宫却长时间不出去,那么,长公主失踪就不是劳什子的畏罪潜逃,而是被皇上幽禁起来了,不出两日,她的亲笔信件就会送到辽王手中。
“那样的话,辽王来日造反的理由可就光明正大了——不念旧情的帝王,屠刀迟早会架在他脖子上,他反不反都是个死,还不如拼死一搏。
“也是巧,你才下旨把永和公主送到庙里清修沉淀心性,落到辽王眼里,又会是怎么回事?唉,这不就是枉顾母女情分么?他又多了一个理由。
“要不然,你这就收回成命?”
皇帝死死地咬着牙关,竭力克制着把眼前人掐死的冲动。
攸宁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微微蹙眉,放回去,“做帝王与打理一个家没什么区别,你总要选出无论如何都会全然信任的一些人,或是与你兴国之天下,或是与你同流合污覆了这天下。
“你可别埋汰孤家寡人那几个字儿,自认为孤家寡人的帝王,都是已经求而不得亦或有所醒悟,你两头都不搭边儿,你连你自己都不信,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连幡然醒悟的机会都没有。”
说到这儿,略顿了顿,攸宁扬眉浅笑,“真可怜。”
什么找死不找死的?她就没想过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这也就意味着怎么着都行。
她嫌安阳郡主上蹿下跳碍眼,嫌长公主的品行简直就是没法儿要,难道就不厌憎皇帝的种种不足与过失?
还想让她效力……那是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当年的事不知道也罢了,知道了只有更气闷。要不是因为弑君会引发天下大乱,她真想试一试。
皇帝双手的关节声声作响,眼中分明已有了恨意。
你想让一个人短时间欣赏你,需要契机或运气,想让一个人短时间恨上你,那真是太容易了。起码对于攸宁来讲,实话实说就可做到。
可皇帝不论怎样的痛恨愤怒,到底还是克制住了情绪。
攸宁起身,“你要是不把我关起来,我就走了。往后没事别见我,天儿冷了,我不宜出门走动。”
皇帝打了个让她走的手势。
攸宁走出去几步,听到皇帝沙哑的语声:
“你有你所看到的、认为的,我有我所坚持的。我至多再给你半年时间,或来宫中做女傅,或交出那笔兴民生、宜治国的宝藏。
“别逼着我出狠手。”
攸宁脚步没有任何停顿,照常走到殿外。
乘软轿到了宫门口,举步走向马车的时候,看到了负手而立的萧拓。
攸宁抬了抬眉。
萧拓走到她面前,“又是为了什么事儿见你?”明显是不高兴了。
“说说话而已。”粉饰太平的话,攸宁张口就来。
萧拓瞪了她一眼。
攸宁莞尔,“就是说说话,但我把她气着了。你这是——”她看着他的玄色深衣——这可不是在内阁当值的打扮,大抵又去街上溜达过一圈儿了。
“到市井中走了走。今儿也不想忙别的了,一到回家。”萧拓说。
“……嗯。”回家?家?攸宁心里是两个大大的问号。
两人相对坐在马车上,倒没了话,她看筱鹤刚交给她的信函,他看随从一直帮他带着的公文。
不是他不想跟她说话——甚至不介意长篇累牍地说废话,问题是那小姑奶奶不给他机会,摆出个冷冷淡淡的态度来,就能让他知道,说什么都会自讨没趣。
马车进到萧府的时候,攸宁忽然开口道:“我想跟你商量一件要紧的事,你有空么?”
萧拓预感不大好,“现在不能说?”
攸宁摇头,“不能,套句俗话就是说来话长。”
也就是说,是不小的事儿,那还能是什么?萧拓略一思忖就道:“我今晚没空。”
攸宁睨着他,“那就现在说。”
“……行,回房说。”萧拓悻悻的。
回到房里,夫妻两个各自洗漱更衣。
萧拓磨蹭了一阵:明知前面是个坑,还不得不跳进去,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第84章 渐行渐近的夫妻(1) 更新
渐行渐近的夫妻(1)
天光短了, 黄昏一日比一日来得早。
透着清冷亦朦胧的光线之中,攸宁坐在东次间窗下的棋桌前,茶点上来后, 便摆手遣了下人。
她喝了几口茶, 摆好一局残棋,萧拓才慢悠悠过来, 在她对面落座。
他不碰茶,也没下棋的闲心, 只是看着攸宁。
攸宁不看他, 说道:“我近来做了什么事, 你都清楚。今日进宫, 我把皇上惹怒了,她对我的耐心至多只有几个月。”
萧拓嗯了一声, “没事。”
“……”她怎么觉得,他第一句就不着调?落下一颗白子,拿起一颗黑子, 她忽略掉他的态度,“你我之间, 也该有所打算了。如今家中的情形摆着, 我自认可以功成身退。”
“不行。”萧拓说, 语气温和但坚决。
攸宁看了他一眼, “说说, 为什么不行?”
萧拓牵了牵唇, “如果你不相信, 我说什么都没用。”
以前的攸宁,把做他的妻子当做差事,他不主动表露心迹的话, 她就可以一直漠视他,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不会认为是情意使然。所以他会磨烦她,会翻来覆去地说车轱辘话。
现在的攸宁,不在意任何人任何事,也不相信任何人——能不对他百般猜忌,他就烧高香了。
“你要是这个态度的话,那也不用商量了。”攸宁说。
“本就不用商量,照常度日即可。”
“关键在于,没法子照常度日了。”攸宁抛下手里的棋子,身形向后,倚着座椅靠背,双手交叠,目光平和地望着他,“你很清楚,我迟早会连累你,甚至连累整个萧府。”
“我与萧府又何尝没有连累你的可能。”
沉了片刻,攸宁问道:“是怎样的理由,让你愿意冒这样大的风险?”
“这类话题我们说过,半斤八两的事情,很公平。”说过,她不会不记得,而是根本不相信了。
攸宁斟酌着尽量不伤人的措辞,强调自己的态度:“我嫁你是为了你的权势,你娶我是为了内宅安宁,如今我不需要借助首辅夫人的名头了,你的家宅也已是和睦太平。
“如果这时候你不让我离开,那就是给我增添了额外的负担。每日应付一些不再耐烦的人和事,一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二是有失公平。
“而且,我除了自私、冷血,还有特别重的疑心病。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当然明白,他有什么不明白的?斟酌片刻,他说道:“的确,你早就兑现了做出过的承诺,打理内宅的事,于你也实在是屈才。
“那就这样,日后让二嫂主持中馈,你不用再管家里的事。长嫂持家本就是寻常事。
“实在不想见这边的人,那就搬到静园那边。
“这些都好说,
“如果……”
他轻轻地吸进一口气,近乎艰难地道,“如果你也不想再见我,再应付我,那么,我不会去打扰你。”
攸宁微微动容。她如何都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他不是应该暴躁地发脾气,把她一通训,然后霸道地让她照着他心思行事么?
萧拓笑容落寞,“至于你说有疑心病,指的是什么事,我很清楚。
“你问过我,图什么。
“以前没认真跟你说过这件事,因为我没认真梳理过对你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今日看起来不说是不成了。”
攸宁等着下文。
萧拓敛目思忖了一阵,目光清明亦坦荡地看着她,“找你议婚前后,我不认为钟情于你,但凡有这种念头,自己就先否定,只认定你是我最需要也最适合的妻子。
“儿女情长,很多年都是一想就头疼,嫌麻烦。
“皇上想从你手里得到些东西,我知道的不多,但这已算是知情。
“要说图什么,我确实想过,有朝一日,能不能劝说你交出那些东西。
“我不止是萧家的老五,还是朝堂上的重臣,不敢说忧国忧民,体恤将士的心却不是假的。我自然希望,朝廷某一日忽然得到一笔巨大的财富,让将士的处境更好,他们好了,百姓也会相应的过得更好。
“成婚之后,我不这么想了,心思只有一个:你可以永远把那些东西留在手里,只要不把那些东西交给不对的人。
“不论你在不在我身边,这都是我必须做的事。
“我不想勉强任何人,但也不能坐视为祸苍生的事情发生。这与情分是两回事,你该分得清。
“我不能因为在意一个人,就能看着这个人犯下大错。你也不能,但你不会承认。”
如此的开诚布公,如此的剖析自己,于他是艰难的,就如他大事小事绝不肯认错一样。
只是,为了挽留她,他勉强自己,向她低头。
攸宁抿了抿唇。
她细细地打量着他。
要到这时候,才不再是只是注意他神色,而是看他这个人。
有很久了,她都没好好儿看过他,睁眼瞎似的,知道他在眼前,也看,但样子映照不到脑海,看不出他是否有变化。
他明显清瘦了几分,眼底有连日劳累所至的血丝。当真是憔悴了。
前所未有的,这个大男人坐在那里,竟显得轻飘飘的,因着过度的疲累、忧心和一份极可能成真的束手无策。
攸宁别转脸。
这些日子,她梦游似的度日,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样过的。
寻常人最清闲的时候,他都是日理万机,赶在这个多事的年头,他的辛劳便要数倍增加。
她想到了灵堂上他安抚阿悦、送自己到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