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不是呢。”方妈妈常年管理着福寿堂的大事小情,对一场见闻的感触也就更深。
老夫人喝了一口茶,因心绪格外愉悦,少见的与行事板板正正的方妈妈拉起了家常:“我与姚夫人幼年相识,偶尔通一封信,她说过,自家先生的小徒弟攸宁聪明绝顶。那时只当是夫妻两个偏疼正式收下的小徒弟,不吝夸奖,眼下瞧着,真是少见的人才。”正因此,初闻小儿子的婚讯,她只认定他没安好心,却没疑心过攸宁的学识品行。
方妈妈笑道:“姚先生夫妇悉心教导数年的人,资质、品行定不是常人可比。”
“可不就是。”老夫人笑眯眯的,“只是瞧着过于柔弱了些,总忙忙碌碌的怕是受不住。你跟我合计一番,看库房里存的补品,给她哪些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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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夫人在四夫人房里下棋。
丫鬟侍奉茶点之余,把正房那边的事陆续禀明。
妯娌两个相视一笑。
四夫人遣了下人,淡然笑道:“先前我真没事就用心琢磨,猜测五弟妹会怎样立威,压根儿没想到膳食方面也能巧做文章。”
“我还不是一样。”二夫人笑了笑,又沉吟道,“说起来,膳食的事,我们要不要主动跟五弟妹解释几句?”
“用不着。”四夫人道,“那可是真正的人精,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你们房里根本就不出格,我这边呢,看起来像是一定落了实惠,可那实惠去了何处,该是三嫂跟五弟妹交代的事。五弟妹的用意只是告诉下人,家里这次换人主持中馈,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二夫人看她一眼,迟疑道:“四弟会不会不快?”
“我管他做什么?”四夫人面露嘲讽,“气死他得了。”
“这是什么话?”二夫人啼笑皆非的,“他气出个好歹,你能得什么好?”
四夫人展颜一笑,“气死他我就守寡,仰仗着五弟妹过日子,一准儿错不了。”
“你这性子可真是的……”二夫人真诚地道,“等府里安稳下来,得空就找五弟妹说说话,你只比她大两岁,应该投缘。”
四夫人则道:“顺其自然吧。你应该看得出,五弟妹有事的时候话才多些,没事的时候该是话很少,让我一直没话找话,我跟她都受罪。”
二夫人想想也是,“慢慢就熟稔了,她也知道你的不易之处。”
四夫人的思绪又回到樊氏身上,“我们那位姨奶奶,这会儿怕是要气疯了。”
“这自是不消说。”
“活该。”四夫人并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母子三个,加上三嫂,全是糊涂到家的东西。”
二夫人道:“这话怎么说?”
哪里是不知道,只是碍于四老爷是樊氏所生,有些话就不方便说。四夫人心知肚明,打趣道:“你啊,猴儿精猴儿精的。”
二夫人哈哈地笑,“敢这样排揎我,当心我跟你摆嫂嫂的谱。”
四夫人这才娓娓道:“这不明摆着么,樊姨奶奶和三嫂在阁老眼里,不过是跳梁小丑,他不屑搭理罢了。
“辉哥儿两岁的时候,阁老就劝着老太爷把家产均分了,现在我们庶出的这三个房头,哪个需要为银钱发愁?
“近年来,二哥、三哥和四老爷辞官在家,阁老就更加厚待他们。至于内宅,可是每年从自己的私产里专门拨一笔银钱贴补着,明摆着就是划出了一条线,别越过去太多,他就不当回事。
“都做到了这地步,还想让他怎么样?”
二夫人深以为然,感慨道:“的确如此。你二哥跟我提过几次当初分产业的事,他不是能自己置办营生赚钱的人,有时候要从公中借钱。阁老知道了,就逼吝着老太爷分了产业。起初说起,爷儿俩杠上了,老太爷发了好大的脾气,书房里他能抄起来的东西,全往阁老身上砸。”
四夫人惊讶,“这我倒是没听说过,阁老伤着没?”
“他又不傻。”二夫人笑起来,“做样子挨几下而已。你二哥跟我说的,底子好,只是落下了几块淤青。”
“那还好。”四夫人也笑了。
“算一算,那年也就十六七。”二夫人想到一些事,忍俊不禁,“闺秀在家门口等着看他一眼的事,隔三差五就有。”
“回头跟五弟妹说说,让她知道,阁老就是个惹事精。”
二夫人笑得拿着棋子的手直抖,“等你们熟稔了,你去说。”
“说就说。”四夫人笑容璀璨,“估摸着她会说,那样的人多多益善,气死一个少一个。那小性子,傲着呢。”
二夫人大笑。
笑了一阵,四夫人叹气,“举世无双的人洁身自好,不如他的反倒左拥右抱。你也是有福之人,二哥这些年对你一心一意的。”
二夫人握了握她的手,拿三夫人开解她:“你看得清楚明白,三弟妹却没这份儿通透,两个妾室每日在跟前晃,还觉得三弟对她一心一意呢。”
“稀里糊涂到这份儿上,也是人才。”四夫人道,“就拿主持中馈的事来说,别人躲还来不及,她却能当成福气。怎么就不想想,好些人因为她和樊氏得势,其实很瞧不起三房、四房。我回娘家的时候,可没少被人挖苦。外人明面上不吱声,只不过是怕阁老发作。”
二夫人眼中闪过讥诮,“可人家呢,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小家子气的简直令人发指。”四夫人轻哼一声,“阁老摆明了就是‘每年给你们这些银钱去花’的意思,别太出格就行。结果她们怎么办的?居然用厨房、针线房、库房这些地方地方捞钱,怎么就不能立个像样的名目?唉,我瞧着都尴尬得头皮发麻,三嫂还得意的什么似的。要命。”
“她们压根儿没想到阁老会娶妻。”二夫人道,“尤其樊姨奶奶,被惯了这么多年,怕是已经忘乎所以。”
“可不是么。”四夫人撇了撇嘴,“古妈妈死之前挨的那一通耳刮子,是五弟妹打她的,她竟还不消停。
“照常理,三嫂应该一边准备交账,一边带着五弟妹熟悉府中情形。她不晓事,你樊氏一把年纪了,也不懂这点儿人情世故?
“今儿五弟妹第一天主持中馈,她一直装死,等到五弟妹让她少吃几口菜了,就诈尸了,巴巴儿地跑去了正房。
“想看笑话,结果自己却成了笑话。
“这事儿足够我乐一辈子。”
二夫人听她说得有趣,又是一阵笑。
这边的妯娌两个尽情扯八卦的时候,攸宁派晚玉去三夫人房里传话:“每个月一百五十两的膳食规格,我认同,只是见识短浅,拟不出相宜的菜单子,请三嫂好歹帮衬我一把,拟出一份菜单子,我好照猫画虎。”三夫人好意思的话,就写出一份每日人参燕窝鲍鱼的单子来。
晚玉应声而去。
攸宁又叮嘱筱霜、秋月:“你们找两个二等丫鬟,比照着内宅的花名册,仔细清点一遍人数。”
两个丫鬟称是,却目露不解。
“听说过吃空饷么?”攸宁笑笑地点拨,之后带她们去了老夫人房里。
老夫人见了她便问道:“累不累?饿了没有?”
攸宁亲昵地道:“娘这儿的枣泥酥好吃,赏我两块儿。”
“应该是备着的。”老夫人忙吩咐丫鬟,“快去瞧瞧,做的还不错的就都一并取来。”
攸宁落座后,主动说起樊氏的事,“也不知道妥不妥当,有点儿心虚。”事情已经办了,但该有的态度得摆出来。
“有什么不妥当的?”老夫人笑道,“我是个不理事的,有些年算是得过且过,真没留意到这种事。你处理的很好,谁要说什么,就说是我说的。”
攸宁笑眉笑眼的,“那敢情好,日后我可少不得狐假虎威了。”
老夫人忍不住拍拍她的手,“你这孩子。”说的恁的叫人心里熨帖。
攸宁又细说了赵妈妈的事,末了就是真假混在了一起:“连续几天都是这儿不干净那儿乱糟糟的,终究是服侍您多年的人,我也不好怎么样,让她暂且把差事放一放,瞧着别人如何督促小丫鬟、婆子。”
老夫人讪讪的,“那个人,算是能说会道,但偶尔确实有些不着调。”想了想,道,“实在不堪用的话,也不要为难,打发到别处就是了。”
“看您说的,”攸宁道,“您跟前的人,必然有过人之处,现在她只是不习惯我理事的章程,习惯了就好了。”人手是调教出来的,不是调换出来的,这里又不是顾家,“本是小事,但我不说一声,难免不踏实。”
“我知道你这份儿心意。”老夫人诚心地道,“往后不用知会我,凭她是谁,是从哪个房头调到你那儿去的,照章程管束就是。”
“嗯!”攸宁放下心来,不然还真怕这婆婆也一阵一阵不着调,怪她落了她的面子。
方妈妈亲自奉上茶点,六色点心,一盏碧螺春,一盏庐山云雾。
攸宁轻声道谢,随后吃了两块枣泥酥,两块豌豆黄。
老夫人瞧着她吃东西的样子,只觉赏心悦目,优雅的猫儿似的,赞道:“生得真是标致,怎样都好看。”
攸宁就笑道:“阁老总嫌我吃东西慢。”
“甭搭理他。”终究是有着多年的隔阂,老夫人提起小儿子,真没法儿有好话。
“嗯,我听您的。”
老夫人又被哄得高兴起来,说起一件旧事:“老五不是曾率兵出征么?回来后一起吃饭,他真是风卷残云的架势,我是好心,说你慢点儿吃,对胃也有好处。他说什么呢,在军中养成习惯了,吃得快、睡得快、走得快,现在看别人数米粒儿似的吃饭就上火。气得我。”
攸宁笑出来,心里却是非常理解且认可萧拓的说法。
老夫人的回忆又往回倒了很多年,“他打小习武,到十五六的时候,便是常年穿玄色的道袍深衣了,我瞧着不顺眼,说又不是不给你做像样的衣服,你总倒腾这些黑漆马虎的穿戴做什么?
“他就说,文武先生都是这样个穿法,我瞧着特别舒坦,穿着更舒坦,总好过那些动不动把自己捯饬成兔儿爷的纨绔。
“一竿子撂倒一大片。别人家的孩子有时穿得鲜亮些而已,怎么就成兔儿爷了?
“我就说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吃饱了撑的才管你。”
攸宁忍着笑,坐到老夫人身边,携了她的手臂,“您也真是不容易。”
“那个混小子,嘴毒起来,能气得我几天吃不下饭。”老夫人拍拍攸宁的手臂,“唉,说起来,那时候……我情形也不好,对他没什么耐心,说一次话就恨不得争执一次。”
“娘,都过去了。”相处的日子太短,没可能说交心的话,攸宁给彼此递台阶,睁着大眼睛说瞎话,“阁老也就能在您面前耍耍小性子,给我立的第一个规矩就是凡事以您为先。”
“胡说。”老夫人直觉是不信。
“真的。”攸宁看着老人家,神色郑重又真诚地点头。
老夫人目光闪烁,心绪有些复杂。
攸宁怕做戏过火反而无益,摇了摇老夫人的手臂,用下巴点一点豌豆黄,“娘,豌豆黄也好吃,您受累拿给我?”
“行啊。”老夫人又笑了,用竹签插起一块豌豆黄,递到儿媳手里,又叮嘱,“好吃也只能再吃这一块,省得晚膳时没胃口。你喜欢的,我都给你常备着就是了。”
“好。”
婆媳两个相处得其乐融融的时候,三夫人正气得跳脚。
那个唐攸宁,这左一出右一出的,是想让她和樊姨奶奶全军覆没么?
做梦!
老太爷在府里又不是没心腹,得到消息一定会赶回来的。到时候看不得樊姨奶奶和三老爷受委屈,发力整治唐攸宁,她也只有受着的份儿。
不然怎样?跟公公对着干,落人不孝的话柄?她唐攸宁受得了,萧拓也受不了。
再说了,樊姨奶奶的娘家、她仍留在京城观望的娘家人,觉出反常必然上门来,到时候,倒要看这首辅夫人如何应对。
走着瞧!
把这句话默念了很多遍之后,她吩咐丫鬟:“让看守在门外的婆子去传话给五夫人,就说我承认考虑不周,已在反省,请五夫人受累,调整膳食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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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宅这些事,向松大略地跟萧拓提了提。
意料之中,萧拓始终担心的,只是她会不会太疲惫。
原想着早些回房,跟攸宁一起用膳,方妈妈却过来告诉他,攸宁要和老夫人一起吃饭。
他和母亲相对,总是别扭冷淡得很,他们习惯了,看着的人却总少不得打圆场。目前而言,还是别让攸宁受那份儿辛苦了。他就推说正要唤幕僚来议事,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内宅。
方妈妈毫不意外,告退回了内宅。
话既然说出口了,就得做到。萧拓唤来四名幕僚。
他这儿是最不缺事情的,只看一日之间想处理多少。没多久,心绪也就转移到了政务上。
到回房的时候,已过戌时。
和料想的一样,攸宁已然睡得很沉,只在被他揽到怀里的时候强自睁开眼,看了看他,又咕哝了两句,便阖了眼睑,再度跌入梦乡。
萧拓怀疑,她稀里糊涂时咕哝的话是在读天书。就没一回是他能听懂的。
一夜无话。翌日早间,攸宁差点儿起晚,正因为被告知要抓紧,起床气反倒发作了:不想起,看着萧拓是怎么都没法儿顺眼,成了小气包子,翻来覆去地折腾。
萧拓心里笑得不轻,强行她把箍到怀里,予以绵长热烈的亲吻。
攸宁着恼了一阵,又晕晕乎乎了一阵,随后就真醒了,脾气也消减的七七八八,乖乖起床洗漱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