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陌手中的笔顿住,在墨珠滴落之前,放回到砚台中。这些话已将他伤到了根本,否定了他的一切。
“你不要以为,首辅对你与西南将士所做一切都是应当应分的,他不过是没法子离开朝堂,需要你这种替他作战的影子罢了。”攸宁语声缓慢而凉薄,“自然,那也需得你有舍生忘死的勇气,所以,你想要的荣华富贵,他都给了你。但是林陌,你的沙场生涯,到此为止了,不顺手的刀在首辅那里,会是怎样的下场?何况还有一个最了解你的奕宁。日后如何,我们不妨拭目以待。”
林陌冷笑,“这样的诛心之语,也只有萧夫人才说得出。”
“我笨,耐不住性子。”攸宁前所未有地谦虚自贬起来,“不似诸多明眼人,深谙看破不说破的道理。”
“只是为了眼前是非,夫人便对我有了这些偏见?”
“只因为你看中的是一个最让人不齿的人,我才有了些偏见,不介意说些旁观者清的话。”攸宁抬了抬手,“好了,不多说了,你们尽早给我个说法,我才好帮你们善后。万一你别院的管家见少了几个人手,跑去报官,那我只能投案自首,细说原委,仍是少不得连累得林侯、宋小姐到公堂上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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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正午,林陌与宋宛竹相形离开。
掌柜的请攸宁和杨锦瑟到后园的小花厅用饭,酒菜上齐之后,没让各自的随从在近前服侍。
席间,杨锦瑟压了太久的疑问总算可以问出口了:“你干嘛让宋宛竹嫁进林府?就算是妾,那不也算是让她如愿了?”
攸宁莞尔,道:“她自以为聪明,样貌也算得出众,一门心思要嫁高门,你连她这点儿心思都品不出?”
“我自然听出来了,可这对于她,也不过是摔了个跟头,并非前程尽毁。要知道,妾室扶正的情形虽然很少,却也不是没有过。你怎么能确定那么一对儿混不吝不能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那得心大到什么地步了?”攸宁睇着杨锦瑟,“林陌不是奇才,却也有几分真才实学,那样的人到了今时今日这等地位,想不得疑心病都不成。眼下他只是不想沦为笑柄,失去军心,一步步被打回原形,才接受了我的法子——他那种人,最想的就是出人头地,最怕的就是被打回原形。先前连翘所说的那些事,他要是当下全信了才是见了鬼,但心里起码存了六七分怀疑,不可能不查证。迟早,他会全然看清楚宋宛竹的真面目。”
她要的就是让林陌着手查证,证实她今日所作一切并非找茬生事,到那时,他会更加在意她一些言语,形成心魔也未可知。
杨锦瑟思量一番,颔首表示认可,之后仍是有点儿气闷:“可你不是明明说了,宋宛竹那样的货色,给官宦子弟做洗脚丫鬟都不配。”
攸宁夹了一块红焖羊肉到碗里。
杨锦瑟察觉,立刻伸出筷子,把那块羊肉夹到自己碗里,“你吃好几块了,够了。之前不就是你病了好几日?——要说阁老生病告假,我才不信。我也不赞同你吃得太清汤寡水的,可也真不能由着性子来。”
攸宁抿了抿唇,只好改为吃清炒竹笋。
杨锦瑟惦记着先前的话题,“倒是说说啊,这其中又有什么猫腻?”
攸宁专心吃竹笋。
杨锦瑟拿她没法子,取过布菜的筷子,给她夹了一只明虾到碗里,“肉太油腻了,吃多了真不行,吃这个好了。”停一停,又板着脸叮嘱,“虽然你平时喜欢吃鱼虾蟹的,也得悠着点儿啊。”
攸宁唇角微微上翘,“你这只贼,我什么事儿你都盯着。”盯了这些年,不少事还真是一说一个准儿。
“谁叫您这小姑奶奶身娇肉贵,最不能出岔子呢?”杨锦瑟心想,我稍微有点儿辙,也不想打听你这些零打碎敲的习惯成吗?
攸宁这才言归正传:“谁跟你说,丫鬟不如妾室了?凡事不都得两说么?妾室也有品行好的,丫鬟也有明白事理安守本分的。你倒是说说,宋宛竹比得起谁?”
“那你是说,宋宛竹做妾之后,境遇会非常惨淡?”杨锦瑟先是双眼一亮,随即却是满怀担心,“也不能这样说吧?你也瞧见了,她虽然看不出一些大事,脑子却也真转得不慢,又是个惯会讨好卖乖装可怜的,就林家母子那德行,禁得起她哄?”
攸宁失笑,“你还真看得起林太夫人。我们铺垫好了,宋宛竹就只能特别狼狈地进林府做妾,对那样一个人,林太夫人一定会翻脸无情。对奕宁都能挑三拣四不知足的人,对害得她儿子名誉受损的祸害,她不往死里收拾才是见了鬼。”
“可万一……”
“个猪脑子。”攸宁予以嫌弃的一瞥,“宋宛竹与武安侯的事儿能这么算了么?我昨晚就已飞鸽传书给金陵的人,往后保不齐皇上也会传唤武安侯进京回话。”
杨锦瑟目前处境不比往昔,自动地让自己习惯了挨攸宁不轻不重地骂,听出话中端倪,双眼发亮,“接下来我要怎么行事?快跟我说说。”
攸宁知道,杨锦瑟对女子间的弯弯绕的了解,甚至还不如一些男子,也就非常仔细地告知于她,以免她行差踏错,坏了自己的事。
杨锦瑟一一记在心里,频频点头,末了想起奕宁,生出担忧:“宋宛竹进门之后,奕宁要是心里过不去,又上火得生病了……”
攸宁神色淡然:“事情都给她摆清楚了,她要是还希冀林陌浪子回头,那么……”顿了顿,轻轻一叹,“别怪我连她一并收拾。为了个男人不开窍到那等地步,眼瞎的就不是她叶奕宁,而是我。”
她唐攸宁的冷酷,是存在于骨子里的,一条条线早已画得清楚明白,谁明知如此还踩线,那她也不会有别的选择,不会为着哪种情分长期为难膈应自己,徒留无穷无尽的后患。
“……”杨锦瑟嘴角抽了抽,转念一想,又苦中作乐,“放心,不用你,皇上就先把她灭了。”
这倒是。攸宁也笑了。
“不会的。”沉了会儿,杨锦瑟笃定地道。
“我也这么想。”
用过午膳,喝过一盏茶,杨锦瑟辞了攸宁,回到宫里。
见到皇帝,杨锦瑟就将林陌、宋宛竹亲笔写就的婚书呈给皇帝。
皇帝匆匆瞥过,“两个混帐私定终身的凭据,怎么落到了你手里?”
杨锦瑟这才将上午的事娓娓道来。
皇帝一直默默地听着,神色从冰冷转为讥诮,又转为好笑,末了道:“丢了西瓜,捡了芝麻,林陌这事情做得也真是有趣得很。”
杨锦瑟不语。
皇帝按着眉心,“接下来怎么做才妥当?”
杨锦瑟道:“微臣是来请旨的,不知如何是好。”
“那只狐狸精没提点你?不为着提点你,把你唤过去做什么?”皇帝瞥了杨锦瑟一眼,目光却是温和的,“实话实说便是了,我这会儿正焦头烂额的,你不妨让我省些心力。”
杨锦瑟躬身行礼,“微臣听萧夫人的意思,是建议您看到林侯、宋氏的婚书之后,便让林侯从速迎宋氏进门,在此之前,在勋贵之家中选出一份合乎体统、不允许妾室扶正的家规,着人送到林府,以此为家训,亦是您的恩赏。”
皇帝莞尔而笑,“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真是什么歪主意都有。”
杨锦瑟沉默,等候皇帝的决定。
皇帝笑道:“那就依她的意思办。此外,传唤武安侯从速进京来我面前回话,郭家那个子弟既已成婚,也就罢了。”
杨锦瑟恭声领命,离开御书房,便开始调遣人手,详尽地安排下去。
到了晚间,大总管魏凡带着一个勋贵之家誊录的家训副本到了济宁侯府,宣读了言辞尽量委婉但仍是很刺心的圣旨。
说心里话,这种旨意,魏凡是生平第一次见到。
之于武官,哪朝哪代都不乏出身寒微的,帝王朝廷向来有容人之量,且乐得以不拘一格降人才来彰显气度胸怀。寻常就算问责武官,没得说了也不会用人的出身说事。
眼下皇帝就这么做了,表明的意思不过就是:林府门风不正,需得全然效法正统勋贵之家的各类规矩。
而至于为何如此——
魏凡正式宣旨之后,到了林太夫人和林陌近前,木着脸道:“林侯与宋小姐的事,皇上听说之后,便让钦天监帮忙合了八字,选个吉日。钦天监的意思是,后天便是吉日,错过了便要等几个月。皇上就替太夫人、侯爷做主了,后天把人抬进府,横竖不过一个贵妾,为她耽搁了有的没的,又是何苦来。”
林太夫人匪夷所思地望向林陌。
林陌脸色青红不定,双手死死地握成了拳。
林太夫人见儿子不说话,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对魏凡道:“怎么宋氏忽然就成了侯爷的妾室?况且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情从何说起?再者,她双亲都不在京城,林府又怎么能把人迎进门来?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如此不合常理的事,于朝廷的颜面也只有坏处吧?”
魏凡脊背挺得笔直,一瞬不瞬地凝着林太夫人,不阴不阳地笑了,“怎么,太夫人这会儿想到让林侯顾及朝廷脸面了?也太晚了些。宋氏的事情您怎么能问别人呢?咱家能知晓些什么?不外乎一些腌臜事儿罢了。或许我有失偏颇,想来林侯能给您个合理的说辞。”
林太夫人深知宫里的人几乎个个都是惹不得的,可获封诰命之后,这是第一次被这般冷嘲热讽,一时间乱了方寸。
魏凡何尝不知,眼前人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心里也就愈发轻看,投去轻蔑的一瞥,转身带宫人离开。
林太夫人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转去死死抓住儿子的衣袖,切齿道:“怎么回事!?今日到底出了什么事?!皇上这般行事,不就是往死里打你我的脸么?!是不是那个宋氏真如首辅夫人所言,品行有问题?啊?!到了皇上指点家规的地步,外人会怎么看待我们林家?日后还有谁家肯把闺秀许配给你?”
说着说着,便有了些万念俱灰的意思,身形一点点软倒,跌坐在地。
林陌慢慢地将衣袖从母亲手中抽离出来,吩咐下人送她回房,随后脚步迟滞地回了外院。
在灯下沉思良久,他唤来亲信,冷声道:“把宋氏带过来,我有话问她!”
第64章 步步显露的锋芒(10) 万更……
晚间, 攸宁破例去了三夫人房里用饭。
三老爷在外面有应酬,要很晚才回来,三夫人又惦记着宋宛竹的事, 想听攸宁详细说说, 便特地备了一桌席面,邀请攸宁一起用膳。
攸宁不是爱扯八卦的性子, 眼前事却是早就应下的,也就笑着应邀而来。
用饭的时候, 攸宁慢慢地把整件事讲给三夫人听。自然, 少不得用杨锦瑟说事, 省得让妯娌知晓自己手里的人着实不少。那实在没什么好处。
三夫人听了, 兴奋莫名,“你和杨大人可真行啊, 这就把宋宛竹塞进了林府做妾,还是一辈子别想爬出来的情形。”
攸宁就笑,“皇上应该会传召武安侯进京回话, 到时候我再帮你打听打听,也就明白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嗯!我等着。”三夫人用力点头。
攸宁问起樊氏, “眼下是怎么个情形?”
三夫人不自觉地撇了撇嘴, “还在那儿死撑着呢, 见到我一句话都不说, 由着我安排大小事宜, 居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攸宁失笑。樊氏不这样, 又还能怎样呢?
同一时间, 樊大老爷正为了樊氏与妻子拌嘴:“她都被打发到庄子上去了,你也不去看看,这算是怎么回事?”
樊夫人蹙眉道:“被打发到庄子上的妾室比比皆是, 我们家里就有两个,也没见她们的娘家人专程去探望。”
“大妹妹的情形跟别人不一样!”
“是啊,不一样,不一样的很呢。”樊夫人明打明地说起了风凉话,“想当初过得多风光啊,俨然她就是萧府主母的样子,待得萧府三夫人进了门,又俨然是调教儿媳妇的样子,手把手地教人贪墨公中的银钱,弄得两个亲生儿子都看不下去了。”
樊大老爷忍不住吹胡子瞪眼,“胡说八道什么呢?她什么时候贪墨公中的银钱了?萧家老三老四又怎么看不下去了?”
樊夫人哈一声笑,透着讥诮,“老爷有发作我的闲工夫,怎么就不知道派人去打听打听?萧夫人刚接手中馈的时候,看到的那笔烂帐可是出多了笑话。
“我也不瞒你,前两日在路上偶遇了萧三夫人,她跟我细说了一些事,说得亏她的小妯娌大度,要是换个人,早把她和我们家姑奶奶送到顺天府了。人家的意思就是,现在回头是岸了,没法子再像以前一样敬着她们府里的姑奶奶了,凡事还是照规矩来比较好。
“说到那兄弟两个,上回萧家老四过来的时候,跟我说话的意思就是,不论怎么样,也要去萧府一趟,若是见不到人,是情理之中,若是能见到人,不妨提点几句。
“当时我没仔细琢磨他的话,也没仔细琢磨萧夫人的做派,便走了一趟,是有些灰头土脸的,可人家也是真没做错什么。
“过去没人计较的事,翻过去也就是了,现在人家开始计较了,要过正经日子了,那我可不就得照规矩来。为了姑奶奶生出是非的话,往后我怎么打理家里的事?跟妾室晚辈说话还有底气么?”
樊大老爷听得脸色青红不定,半晌才道:“那也不能不闻不问。这些年,大妹妹毕竟是没少贴补家里。”
“老爷要是于心难安,就把历年来拿的那些银钱还给姑奶奶好了。”樊夫人道,“横竖我是没经手过,也不知道你把那些银钱花到了何处。再者,那是萧府的银钱,老爷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一点?妾室有多少例银你是不知道么?她怎么就能总贴补你?”
“银钱倒是有数的,一直给她存着呢,也是怕她两个儿子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周转不开,我能拿出来接济一下。”樊大老爷叹息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以我们的门第,她实在不应该落得个做妾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