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姐如何回掉了武安侯那边,奴婢说不准,反正她有的是法子。但这次比较麻烦,宋夫人曾两次亲自出面见武安侯,估计应该是用长辈左右宋小姐婚事说事,让宋小姐看起来只是出于万般的不得已才忍痛放弃。”
攸宁挠了挠额角,“来京城是怎么回事?”
连翘道:“宋小姐请宋知府百般打听,一些武官都言之凿凿,说济宁侯最迟春末班师回朝。
“她便带了些随从来到京城。
“对济宁侯的心思,她是看得最清楚的,说不论如何都能嫁入侯府,他不可能委屈她。”
攸宁简直懒得看宋宛竹了。
这女子,简直还不如唐盈。唐盈得陇望蜀的心思确定下来,不论出于什么缘故,起码是对顾文季明显地疏离冷淡起来,而不是黏黏糊糊地藕断丝连。
宋宛竹倒好。合着只要没出嫁,就一直留有退路,一直留有备用的男子等着她。
戏耍不识数的男子无所谓,坑害得另一女子朝夕之间失去苦心经营过的一切,便是不可原谅的过错。
“宋宛竹,这些你认不认?”攸宁顺了一口气,问道。
宋宛竹回的快速而坚决,“不认。是贱婢被人收买,污蔑我。”她怎么能认?认了之后,谁知道唐攸宁会怎样刁难她?上表告知皇帝也未可知。到那时,皇帝岂不是要逼着她双亲处置她?而若落到那等境地,她苦心谋求的一切便成了镜中花、水中月,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攸宁望向门口,“杨大人、林侯,二位请进。”
宋宛竹仓皇转头,见门被推开,一男一女走进来,男子赫然正是林陌。她身形猛地一颤,眼前黑了黑。
杨锦瑟走到攸宁近前,拱了拱手,在一旁落座。
林陌深深地凝视着宋宛竹,目光复杂之至,但并没有寻常人在此刻会有的暴怒。
宋宛竹看到了希望。
攸宁只觉这男子真的无可救药,让他死在那等惺惺作态的女子手里才好。“林侯回京之后,要到今日才能相见,也是你实在繁忙之故,我不好打扰。”她说道,“坐下喝杯茶。”
林陌颔首说好,镇定了心神,在一旁的茶几前落座,“萧夫人有何指教?我听着这意思,像是要替我打理一些私事?”
已经脸上无光,还是要维护颜面,多少男子皆如此。攸宁从容一笑,“林侯多虑了。你方才应该听得一清二楚,与宋小姐有渊源的男子,有武安侯、郭公子。我经手此事,才知你也被牵连其中,便多事将你请了过来。”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有心维护奕宁,我看得出来。但不论如何,成婚休妻都是我与她的事。夫人虽然出于好心,这般行事,却真是让我左右为难。这又是何苦。”林陌牵了牵唇,“还请夫人给我个面子,让我自己处理这些事。”
“左右为难怎么讲?”攸宁对上他视线,毫不退让,“难不成林侯想公私不分、出尔反尔?”略顿了顿,徐徐绽出绝美的笑靥,“那样也好,我只怕林侯吃不消。开弓没有回头箭,行伍之人都晓得这一点。你大可以今日起就置身事外,看看你的袍泽同僚会怎样,日后又会怎样看你。难不成,你真以为他们是为着你才上折子的?”
林陌视线直接地审视着攸宁。说起来,与她来往两年多了,但他需得长时间留在军中,碰面的次数少得很,只是通过密信、彼此的下人商定一些事,再合力促成。
因着钟离远那一节,他便以为,是她请钟离远推荐了能人,安排在跟前,帮她出谋划策,应付宅门内外诸事。
至于对她的印象,不免受那些街知巷闻的传言影响,深信她心肠狠毒,手段亦一定不乏阴损的。但她又分明是个非常好的合谋者,只说拓展财路,她及其亲信便着实帮了他与一些袍泽的大忙,荷包鼓起来的同时,还能造福于一些地方上百姓。
不论她如今地位是幕僚帮忙促成,还是她自己谋算得当,这都是一个他轻易不愿开罪的人。
更何况,她如今的背后还有萧拓。
“夫人多虑了。”林陌缓和了语气,温声道,“眼前事你作何打算?不妨直接放到明面上,我听一听。”
“林侯到此时依然没有与宋宛竹撇清关系的意思。”攸宁淡然道,“看起来,你二人之间生出的一些风言风语,也不全是人胡说?”
宋宛竹心里终于有了计较,起身走到林陌面前,二话不说跪了下去,望着林陌,话却是对攸宁说的:“妾身早些年与林太夫人、侯爷相识,此番进京,是因身子不舒坦,前来寻医问药。安顿下来,思及故人,便想见上一面。太夫人与侯爷心善,着人照拂,仅此而已。妾身倒是不知道,是什么人居心叵测,传出了风言风语。如今民风开化,既曾相识,就不能再有萍水相逢的机会了么?妾身怎样都无妨,只请萧夫人对侯爷口下留情,不要坏了他的清誉。”
竟然做出了拼着舍弃自己也要维护林陌的样子。杨锦瑟暗暗冷笑。林陌的清誉?他还有什么清誉?她气归气,却没有接话的意思。有攸宁这个嘴巴似是淬了毒的人在跟前儿,她只需安心看戏。
“刚得势便抛弃糟糠之妻,我实在是想不出,林侯还有什么清誉。”攸宁道,“且先抛开别的不提,我就只顺着宋小姐的话往下说。这样看来,是有心人蓄意污蔑宋小姐?宋小姐与林侯之间,与男女情意无关?”
宋宛竹没法子回答了,只哀哀地望着林陌。
林陌没法子否认攸宁的奚落,更没法子否认她末了的提问,此刻心里的一道坎儿是:“你到底做没做过那些事?”他问宋宛竹。
宋宛竹眼中沁出豆大的晶莹的泪珠,死死咬了咬唇,悲声道:“首辅夫人面前,妾身不敢辩驳。听闻近日诸多朝臣上折子,欲为昔年的钟离将军翻案。关乎那样的人物,案子都是真假难辨,何况妾身?妾身只怪自己连个丫鬟都管不住,今日竟只能由着她往身上泼脏水。侯爷怎么想都可以,我只是愧疚,害得您被牵连进了这等龌龊的是非之中。”
她还真有的说。杨锦瑟恨不得一把掐死宋宛竹,身形不耐地动了动。
攸宁睇了杨锦瑟一眼,以眼色警告她老实待着。
杨锦瑟没法子,气呼呼地喝茶。
林陌此刻想到的则是,当初拼上性命作伪证的人不知凡几,那么眼下……有没有可能,是唐攸宁收买了连翘冤枉宛竹?
很有可能。
太有可能了。
况且不论如何,他今日都要护宛竹周全,别的要等到私下里再盘问详查。
“我冤枉宋小姐,设圈套陷害宋小姐?”攸宁笑盈盈的,“若如此,为何不将事情做绝,把事情做成宋小姐与男子私通的局面、直接毁了她名节?何时起,我这般心慈手软了?居然还要费尽周折,请林侯与杨大人过来旁听。”
见连翘要说话,她笑容更柔和,摆手示意她不必辩解,又唤晚玉扶连翘起来,到一旁用些茶点。
宋宛竹一直留意着林陌的神色,揣摩出了他心思,说话也就显得更加委屈:“首辅夫人治家有方,前些日子又联合诸多命妇,给西南百姓捐赠银钱,可谓大仁大义。这般人物,如何做得出那等上不得台面的事?依妾身看,夫人是受了人的蒙蔽,过几日待得事情水落石出,必然能还妾身一个清白。”
如今的唐攸宁,是万众瞩目的高门贵妇,夫君又是行事跋扈的萧拓,做派焉能像以往一样无所顾忌?萧府又不是顾家。林陌这样想着,对上宋宛竹哀戚戚的目光,便认可了几分。
无药可救。杨锦瑟气得想摔茶盏了。
攸宁不慌不忙地道:“我想弄死你,你浸猪笼都是轻的,只嫌脏了手而已。”
又被骂了。宋宛竹垂头低低地哭泣起来。
林陌望向攸宁,面露不悦。他看重宛竹,这不是心照不宣的事儿么?她干嘛这么埋汰宛竹?
攸宁不待他出声已道:“也罢了,先说说别的事。你们两个少年相识、林侯情深意长,这是我心知肚明的事儿。
“眼下我只问你是否承认,承认有承认的法子,不承认便有不承认的法子——宋小姐口口声声说丫鬟污蔑她,那我就带主仆两个去见官好了。
“在官府的大堂上,也让百姓们听听,宋小姐的丫鬟是不是说书先生投胎转世的,居然能这么编排自家主子,宋小姐又是如何的运道不济,好端端的闺秀,竟被人说成了水性杨花的性情,这还了得?
“我既然知情,就不能不还宋小姐或她的丫鬟一个清白。林侯若有异议,你我不妨一同进宫,向皇上讨个说法。皇上器重林侯,自然盼着你家宅安稳、有良人在身边服侍。”
闹到那种地步,别说宋宛竹本就不是东西,便是证明是被诬陷,也再不能抬起头来见人:这世道下,只要卷入是非,人们就会往上套一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这种一个女子与三两个男子纠缠不清的事,闺秀有几个异性友人不算什么,但都被人拿出来讲是非,还都关乎姻缘……要说她品行端方,鬼才信。
——杨锦瑟想通了这些,心里好过了不少。
林陌的脸色愈发苍白。唐攸宁方才没提及他,却是狠狠地将了他一军:只要闹到公堂上,与他相关的枝节就会被提及,他定会被有心的御史揪住不放,挖空心思地翻查出他和宛竹的过往。便是查不出,唐攸宁也会递凭证给他们。
到了那时候,他不见得会被皇帝发落,却少不得成为笑柄:与女子相关的事,人们都认为适可而止即可,那样不过是得个风流的名声,而他这算什么?刚休了糟糠之妻,便被翻出这种事,根本就是被猪油蒙了心的傻子,如此一来,恐怕连军功都会被怀疑,诸多袍泽同僚将士少不得想的更多,认定他若无萧拓苦心孤诣的扶持便一无是处。
被降罪的后果他都担得起,大不了就是罚俸思过罢了,受不了的是失去在军中的威信。
他从来都不是输得起的处境。
宋宛竹是有些见识,眼界却没开阔到这种地步,看不出攸宁似是给出她与林陌选择的背后,等同于对林陌下了杀招。
她瞧着林陌神色有异,目光变幻不定,心就完全悬了起来,含着泪抓住林陌的衣摆,“侯爷……妾身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句话。我,无悔无憾。”
到了这地步,还在以明志的方式博取男子的怜悯之心。攸宁就想,人真是各有各路,这类招数,她是打死都学不来也不肯学的。
林陌敛目斟酌良久,起身时扶起了宋宛竹,示意她到一旁等候,上前两步,对攸宁行礼:“个中轻重我明白,到眼下唯请夫人高抬贵手。你好歹给我几分薄面,让我把这事儿渡过去。”
攸宁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与他相继在设有笔墨纸砚的四方桌前落座,“宋宛竹不好的路,我已给你摆明了,且说到做到,无一句戏言。但她若不想闹到那地步,也容易,让她求仁得仁就是了。”
“什么?”杨锦瑟实在是耐不住了,疾步走到攸宁身侧,很不合时宜地摸着她额头,“你是一大早就发热了,还是喝多了酒?”什么叫求仁得仁?难道真要宋宛竹嫁进济宁侯府么?那她就先气得半死了。
“边儿去。”攸宁拍开她的手,报以一记森冷的眼神。
“……”杨锦瑟讨了个没趣,心念一转,意识到攸宁实在没道理膈应奕宁,便就退后一步,背着手静观其变。
攸宁转向林陌:“宋宛竹去兰园时,曾口口声声地说,对叶奕宁绝无歹意,眼下所求,只是时不时见林侯一面,便是为妾也甘愿。话说的那么动听,我听了很受触动,愿意成全。”
宋宛竹觉得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拼了最后一点理智与力气,讷讷道:“不,不行……”
攸宁态度决然:“那就见官。我愿意当堂作证,说清楚那丫鬟因何到了我面前。”语声微顿,明眸眯了眯,“我听说,宋小姐在林侯名下的别院住的日子已不短了?回京后曾屡次前去探望?真不凑巧,我有各路眼线可证明,趁着林侯赶来这里的时候,请了几位你别院中的下人去别处做客。锦衣卫是否也心知肚明,林侯稍后不妨问询杨大人。”
“……”林陌简直要被眼前人逼吝得焦头烂额了。
她看起来是左一出右一出,实则是一环套一环,做了万全的准备。
“萧夫人到底意欲何为?”他声音已有些沙哑。
“你与宋宛竹立下私定终身的凭据,你要娶她为妾,她情愿不计名分委身于你。”
宋宛竹跌坐在地。妾室……妾室,她连没有实权的武安侯夫人都看不上,到头来,却要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妾室么?
林陌到底是男子,纵然被今日这些是非扰得心神紊乱,却还能保有一份冷静,思量之后,黯然颔首,接过攸宁的丫鬟递过来的纸笔。
他一面写婚书,攸宁一面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我只是不懂,你为何对奕宁隐瞒与宋宛竹那一段缘?若你实言相告,不妨想一想,如今是怎样的情形?”
“……”林陌匆匆瞥她一眼,“你若是我,也不会说。”
“但凡有点儿良知,都该实言相告。”
“要怎样,我才能与你一个外人掰扯清楚这些?”林陌真的忍不住叹气了。
“可你还是避重就轻了。没有叶奕宁,你林陌如今是怎样的情形?实不相瞒,我与奕宁年少相识,这些年都是知己情分,若无她,好事坏事我都不稀罕找你。”攸宁故意的。合理的情形下,在她,存的就是气死一个少一个的心。
“……”林陌青筋直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手中的笔尽量如常书写。
攸宁又道:“这凭据,你们二人各自写两份。一份留由你们各自妥善保管,一份我要请杨大人转呈皇帝。若不依,就回到原点,去见官。”
“……”这女子就不能多说话,多说话就是存着把人气得当场吐血的心。林陌缓了口气,凝了攸宁一眼,“萧夫人可知山高水长为何意?首辅的位子,真就能坐得稳当、不需旁人鼎力相助?”
“若是有朝一日,首辅落得需要你出力的处境,我会因今日之事,替你尽那一份对他的力。”攸宁牵了牵嘴角,“可是林侯又是否想过,没有奕宁,你不能出头,而若无首辅看顾着她的情面,你又能否有今时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