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之后,他神采奕奕地到了外院,在外书房停留片刻,如常去往内阁。
这几日,为着钟离远翻案的事,朝堂自然是又动荡起来,分成了三派:支持、反对、中立。
凡是翻案的事,都不容易:要朝廷承认曾经有错、或许有错,谈何容易?诸多为官者既为其中一员,就打心底抵触这种打自己的脸的事儿。
是以,要在朝会上反反复复地商讨,由着双方官员争辩;内阁要在御书房里反反复复地商讨,由着立场相反的双方争论得面红耳赤。
这些过场走完了,有一方处于绝对的优势,内阁与皇帝才能顺势做出决定。
相应而生的麻烦是,每日为了这件事就要花费太多时间,别的政务也不能延误,便又少不得时不时连轴转。
以前也不觉得怎样,现在萧拓偶尔却会有些不耐烦:比起处理政务的成就感,他更愿意看到攸宁展颜一笑。
幸好,只是偶尔。要不然,他还是趁早撂挑子的好,省得误国误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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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平日最关注的,当然是朝堂上的风吹草动。
萧拓没跟她提及,不是顾不上,而是还不到时候——两下僵持着,他又不能违背前例不熬着这过场,能跟她说什么呢?
听得筱霜告诉自己,目前反对态度最为激烈的,除了意料之中的时阁老,其次就是吏部尚书,攸宁不由牵出一抹冷冽的笑。
吏部佟尚书之所以在朝堂的根基算得稳固,是因家族中有人开办书院,随着规模越来越大,得到朝廷青睐,转为官学。
佟家在士林中的地位,是为清流,影响、引导着无数文人才子学子的风向。
可能打破这局面的人,萧拓兴许算一个,但他的路走得过于不寻常,便导致了在士林之中,大把的人认可他的才华,而不能认可他这个人——不定何时就会对文官挥刀相向的首辅,谁受得了?谁又不希望,待得天下安稳之后,做主朝堂、挟制武官的是文官。
万事皆如此,有所得必有所失。
既然清流表明了立场,且是这般强烈、坚决,那就让世人看看,顶着清流盛誉的佟家的真面目。
攸宁交代筱霜:“佟家那些不厚道的事,该翻出来的都翻出来,势必都要公堂上见分晓。凡事心思不定的,不需指望,亦不需刁难,晾起来就是。”
筱霜神色郑重,“奴婢晓得。”
攸宁叮嘱道:“谨慎些。虽说不至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长公主盯着我们这边的时日已不短了。”
筱霜正色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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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翩然,几日光景而已,时节交替,春逝夏至。
林陌已经到京卫指挥使就职,每日当差之余,因着一些私事,心绪随着天气的炎热而变得焦躁暴躁。
先是以前一些袍泽相继相继派亲信或些密信过来,说的全是一件事:以前合伙做的营生,他们不想再跟林家掺和在一起做了,而且什么营生有什么规矩,这种不能摆到明面上的生意,没有谁是东家,要以比重划分谁留下、谁离开——他们本想离开,但是算了算账,要离开的只能是林陌,横竖他当初入股所出的银钱也不是最多的。末了承诺,今年春季的分红,到年底盘完账,一定送到林府。
手里两个最重要的进项,都因这类情形拦腰斩断。
袍泽,什么袍泽?那是他林陌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可悲也可笑,要到如今才明了。
转念再仔细追忆,也就明白了:这些人,当初都不是他主动结交,而是他们相继一个个地找到他面前,不论长篇大论还是言简意赅,都能在初见时便打动他,得到他的认可。
这些全是因为奕宁或攸宁的缘故,才选择与他共事。
眼下奕宁下堂、攸宁维护奕宁,他们想必亦为奕宁百般不值,甚至瞧不起他——就像徐少晖那样。
他笃定奕宁在军中有人脉眼线,却不曾想,到了这地步。
难怪她能那样坚定决然地说,林陌,我能帮你,就能毁你。
而在这一场家门变故之前,她从未曾在他面前显露分毫,不曾有过一丝帮衬他良多而生的得意。
早已明白他亏欠她,到了这地步,却已是算不清楚到底亏欠她多少。
又该怎么偿还?
还有做出偿还的可能么?
困扰林陌的除了这些,便是内宅的事情了。
林太夫人今日请僧徒,明日请道婆来做法,美其名曰驱邪,把府里弄得乌烟瘴气,直到林陌忍无可忍就要翻脸的时候,才有所收敛。
林太夫人并没因此就无事可忙,开始帮林陌管教妾室,一日十二个时辰,恨不得都让宋宛竹在跟前立规矩。
这件事,林陌便真没心思管了,听了也只当没听说。
他不想见宋宛竹,如今最不想见的就是她。
他对于她,只是在等一个答案,等赶赴金陵的亲信传回来的一个答案。
那个经过数日来反复推想,已经承认但不愿承认的答案。
他可以承认情意错付,却难以承受当初看中的人是自己的污点这一事实。
虽然也清楚,大抵迟早要承认,但……这种事,谁又愿意当下便面对?能拖一日就拖一日吧。
他是只要一想便会陷入茫然困惑:当初那样清丽温柔乖顺的女孩,怎么会如浪荡子一般的四处招蜂引蝶?
人不可貌相的事情,随处可见,大多都是情理之中,情理之外的,便是始于令人不齿的心思与行径。
她是把男子当傻子一样戏耍么?
她是不是一看到他就晓得,温柔乖顺的做派是最容易打动他的?
那么武安侯喜欢的又是怎样的做派?
……这种事真是不能往深了想。
明明看起来是没戴绿帽子,却等同于被戴了绿帽子,甚至比那感觉更让人气恨难消。
那到底算什么?待价而沽、名花有主之前的青楼花魁,再好再坏,行事也就是这个章程吧。可那种人又有着身不由己的苦处,她宋宛竹呢?
每每思及此,林陌便用力摇一摇头,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再想下去,他会恶心,作呕,对宋宛竹,对自己。
另一面,宋夫人同样没闲着,住进了宋家在京城的宅子,通过牙行陆续添置了足够的人手,摆明了是要常住的样子。
每日只要得空,便会到林府看女儿,每次都要与林太夫人起争执,吵得面红耳赤。
林太夫人到底是不清楚原委,话赶话地到了一些话题,就张口结舌,只能由着宋夫人大摇大摆地去看宋宛竹。
——这些事情,攸宁也通过眼线及时得知,倒是浑不在意。
三夫人听了这些,先是笑,随后就道:“不能把宋夫人收拾服帖么?她要总是这样,宋宛竹有朝一日在林府耀武扬威也未可知。”
“怎么可能。”攸宁笑道,“御赐的家规压着呢,宋宛竹就算好意思得意,也只有宋夫人前去那一阵,宋夫人走了,她也就还是什么都不是。再说了,林太夫人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凡是个明事理的,也不会由着儿子做出休妻的事。没了事事为她着想张罗的儿媳,日子定是更加清闲了,得空就被宋夫人气一气也好。”
是的,她这回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甚至盼着林夫人能有自己当初把人气中风的出息。
三夫人细细品味了一番,明白过来,绽出璀璨的笑靥,“这样我就放心了。”顿了顿,又悄声补充,“这再怎么着,处在原配嫡妻的立场,听着叶大人的遭遇,做梦都意难平。你得想啊,要是哪一天,你三哥身边蹦出个宋宛竹一般的人,我不得当下就疯了?”
攸宁忍俊不禁,拍拍她的脸,“少乌鸦嘴,不可能的。”
“我信你。”三夫人搂了搂攸宁的肩臂,“我听说,你给了四嫂好些衣服样式?忒偏心了啊。她本来就看我不顺眼,等新衣服穿上身,看到我岂不是要把尾巴翘上天?小姑奶奶,她可是给过我一巴掌的人啊,你现在还这样明打明地偏心,我可不依了。”
“胡诌什么呢?”攸宁笑得更欢,“谁要说你没心没肺,那可真都是明眼人。”说着拉开炕桌一侧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抽屉,取出薄薄一叠纸张,“给你和二嫂的,劳烦你帮我送到二嫂房里。”
“诶呀,敢情我是冤枉我的小妯娌了。”三夫人又紧紧地搂了攸宁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展开画纸,凝神细看,不多时,便又绽出如花笑靥,啧啧称赞。
攸宁看着她,心里也挺高兴的。
幸好给四夫人画衣服样式那日,两个人就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管有怎样的过往,眼下大家都好好儿的,她厚此薄彼是绝不可行的。
于是,四夫人就说,我说请专门的师傅给我做的——诶,也不大合适,且不说把你跟手艺人相提并论,单说谁追问是哪位师傅,我就编排不出来。最要紧的是,我想在一些宴请上显摆呢,总不能对谁都含糊其辞,真有些麻烦呢。
攸宁就笑说没事,又不是费多少时间的事,我再给二嫂、三嫂想几套衣服样式画出来就是了,你压着下人一些,过三五日再露口风。
四夫人欣然应下,却不免低低嘀咕一句,你这份儿心思,用到三房那个二百五身上,真是可惜了,我这会儿一想就开始肉疼了。
攸宁忍不住敲了敲她额头,之后也真是笑得不轻。
也便是这样,攸宁从容不迫地给二夫人、三夫人描画出了几套自己认为很合适的衣服样式。
当然,老夫人那边,四夫人已经提前告知了给她准备寿辰日衣着的事,只是要和攸宁一起卖个关子,等寿辰临近了、衣物准备好了再让老人家看。
如此,老人家生出好奇之余,满心欢喜,另一面又叮嘱攸宁,不要为这种琐事费神。
婆媳几个和和睦睦的,兄弟几个也必然受到影响,请安或用饭时齐聚一堂,俱是和颜悦色,彼此之间更为亲近随意。
唯一可惜的是,萧拓顾不上这些,就算知情,也无暇参与。
偶尔,站在最客观的立场,攸宁是会为萧拓不甘、失落的。
明明付出的比谁都多,但是过往多年,谁也不能把他的好宣之于口——说了也没用,老太爷不信。
明明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但是家中的欢喜,他不是想要得不到,便是不能时时留在家中,亲眼目睹和乐光景。
他也不想吧?
攸宁想到了他做主探访烟火当日,他不肯在外院、内宅,而是在静园陪着两个虎孩子。
孤绝多年的男子,冷情孤独是他早已习惯的,喧嚣喜乐才是他不屑融入甚而望而却步的。
攸宁就想,待到他完全融入这个家,与老夫人的心结隔阂彻底打开,便是自己功德圆满的一日。
——思量这些的时候,她是完全把老太爷抛到了九霄云外。要她说缘故,她也真说不出。
四月二十七,武安侯抵达京城,一刻也不耽误地进宫面圣,等候垂问。
攸宁正关注这事情后续的时候,筱霜急匆匆来禀:“三夫人又寻了访友的由头出门,其实是又去了大兴的庄子上,可是老太爷一早就回到了京城,直奔大兴去了,应该是要去看樊姨奶奶。”
攸宁蹙了蹙眉。一个两个都是一路货色,无视家中明媒正娶进门的妻。念头闪过,才开始考虑别的:三夫人去庄子上,除了找茬给人添堵,再不会有别的事,老太爷若是亲眼目睹,若是为樊氏做主发落三夫人……也未可知。
没形成一定程度的默契之前,有人无意中生出是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况那本就是自己默许的。攸宁即刻去福寿堂知会了老夫人一声,也已访友的名义出门,从速赶往樊氏所在的庄子上。
向松景竹探明她动向,琢磨一番,前者又带了十名精锐人手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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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夫人这次来庄子上,倒是真没存以往刻意刁难的心思:端午已不远,攸宁又已委婉地跟她说了樊夫人跟萧府示好的事,她就想着,自己也该适度地松一松手,以免小妯娌在别处见到樊家的人为难。大家都欢欢喜喜过日子的光景,她真是享受得紧。由此,她过来是想借着过节的由头,给樊氏稍稍改善一下膳食。
然而,进到庄子的宅邸中,寻到了樊氏所住的小院儿,看到那一幕,便惊骇得止住步子,好半晌做不得声。
院中西侧的石桌前,老太爷与樊氏相对而坐,桌上摆着一局棋,两人俱是面含微笑。
什么情况?!
三夫人视线锁住老太爷,对这个人,已经是匪夷所思。
老太爷悬在手里的棋子落下之后,转头望向三夫人,“老三媳妇来了?你这般挂念这边,委实难得。”神色温和,语气都透着冷淡和隐含的怪罪。
三夫人醒过神来,忙举步上前去,先行礼问安:“父亲回来了,家中竟也不知情,儿媳方才真是如何都没想到会见到您,失礼之处,还望您海涵。”
老太爷微不可闻地哼笑一声,“免礼。老三媳妇今非昔比,哪里是我们能怪罪的。”
我们?谁跟你是“我们”,樊氏么?自从经了打发妾室的事情之后,三夫人对妾室的话题就分外敏感,此次也不例外,当下就变成了蓄势待发炸毛的猫——她的性情,可从来不会允许她量力而行。
几息的工夫之后,三夫人冷笑出声,“父亲这话就说的奇怪了,也实在不是地儿,您要指摘我的过错,也得回萧府不是?这是哪儿?萧府的别院,您的妾室所居之处,我是真想不通也看不明白了,您到底想怎样?”她并没料到,自以为并不严重且分明没过瘾的一番话,便引来了老太爷的震怒——
“混帐东西!你是跟谁学的这样无法无天?!”老太爷的手掌重重一拍石桌,又扫落了手边的茶盏,末了便是对她横眉冷目,“我指摘你的过错,还要管身在何处?我要发落你,还要管当着谁的面儿?再说了,你如今这般轻贱的人,不正是当初扶持过你的人?!”
“……”三夫人起先的确是被吓了一跳,可听清楚老太爷那些话之后,就陷入了暴怒——她对樊氏的火气,从来就没真正疏散出去,到这会儿她终于明白了,不论樊氏是怎样的货色,怎样拿捏过她让她变成了个傀儡,始作俑者都是眼前这个迟暮的男子。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坦然对上老太爷的视线,“既然您好意思把一些话说到这份儿上,那我也只能开诚布公了。
“您这小妾是扶持过我,可她只是把我当做贪墨公中银钱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