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晕过去了。
景竹向松苦笑着给他掐人中。
攸宁视若无睹,回身走到樊氏跟前。
樊氏已挣扎着起身坐在地上,一手捂着肋部。
“我不想再看到你,不想再处理与你相关的恶心人的事儿。以前不曾放下准话,是觉着没必要,处置了你总嫌胜之不武。今日却是不一样了。”攸宁语气冷酷之至,“我三嫂四嫂进门前,你替老夫人持家那些年,起码贪墨了公中大几万两银钱,证据确凿,只要再出一点是非,你就给我等着去把牢底坐穿。何去何从,你看着办。”
樊氏忍着痛苦,抬头望向攸宁,对上的那双眸子,赫然充斥着杀意。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回府。”攸宁翩然转身。
三夫人早就看呆了,在丫鬟提醒之下,才快步去赶攸宁,边走边眉眼含笑地咕哝:“太厉害了,我这小妯娌太厉害了……”攸宁之前对樊氏放的话,刻意把她摘了出去,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秋月在一旁听得嘴角抽了抽,又忍不住笑:这个三夫人呦,这是心大到了什么份儿上?不怪自家夫人总说她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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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御书房。
武安侯躬身站在御书案前。是二十二三岁的年轻男子,身姿笔挺,仪表堂堂。
皇帝道:“传你进京回话,倒是没什么大事,甚至于,只关乎你一桩私事。只望你别怪朕多事。”
武安侯忙道:“皇上言重了。不论何事,您只管垂询,臣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命人赐座,之后才道:“宋氏宛竹,已成为济宁侯的妾室。没法子,两人私定终身在先,朕也不便让刚刚立下赫赫战功的济宁侯为了这种事心寒,便让他从速把宋宛竹迎进了侯府。”
“私定终身?”武安侯失声道,顾不得礼仪,满眼诧异地望着皇帝。
皇帝牵了牵唇,肯定地颔首,“他们两个年少时便相识,两情相悦——也就是宋家外放到金陵之前。”
武安侯的面色变得非常复杂且难看。
“有些事,朕不说你也晓得。”皇帝缓和了神色和语气,“很多官员附近,都有锦衣卫,留意官员及其家眷的一言一行。
“眼前这档子事儿也是巧了,刚有锦衣卫通禀宋知府治家无方,膝下的宋宛竹性子轻浮,四处招蜂引蝶,便又出了林侯纳她为妾的事。
“当然,依着济宁侯的本意,是不想委屈年少时的意中人,要不然,也不会仓促地休妻。
“宋家也分明做好了宋宛竹成为侯夫人的准备——宋宛竹一早赶到京城,投奔济宁侯,在济宁侯的别院住了不短的日子,宋夫人赶来京城,可谓浩浩荡荡,箱笼足足有百十来个,装的全是做嫁妆的物件儿。
“朕听了这些事,总觉着哪里不对,因为宋宛竹分明也与你来往过不短的一段日子,不是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为此,朕才管了一次闲事,命锦衣卫和新任的诰命介入,反正不能让宋宛竹成为侯夫人,她们办事得力,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魏凡听出了些别的意味:林陌与宋宛竹的事,介入其中的是首辅夫人和杨锦瑟,皇上现在却说她们是得了自己的吩咐,摆明是存了维护之心——皇帝很多事,他一无所知,但这类事倒是从不会瞒着他。
他从来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人,这会儿就笑着请示:“还有一些细枝末节,奴才告知武安侯可好?”
皇帝颔首一笑。
魏凡着重说的,是宋宛竹与郭家公子的事:“……有锦衣卫说过,宋宛竹与郭家公子的事刚有了眉目,她便约见侯爷,在水上的画舫上相见,相见之后,宋夫人便去了郭家,拿回了信物。这些都是有证可查的,只是不知侯爷是否还有印象。”皇帝不想命妇掺和进来,他自然也要用锦衣卫说事,毕竟,那就是他们一部分的本职,奉命盯着谁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武安侯动作迟缓地站起身来,躬身行礼,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魏凡笑呵呵地提醒:“皇上只是要侯爷一句准话而已,您与济宁侯都是勋贵之家,要是为了这等事情生了龃龉,总归是没必要。时过境迁,侯爷绝不会担上什么干系。可那女子已然用了些手段进了林府的门,皇上少不得要做到心里有底,以防勋贵之家后院儿起火,甚至于……万一有人自觉境遇与心愿相隔太远,向侯爷求助也未可知,您要是被蒙在鼓里,万一起了英雄救美的心思,岂不要成了笑话?您说呢?”
武安侯死死地咬住牙,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可是不管如何的压抑,面上还是现出了愤懑之色。
思量再三,他再度向上行礼,恭声道:“宋家外放到金陵之后,微臣才与宋宛竹相识,在微臣看来……彼此都有结百年之好的心思,只是想着来日方长,加之我尚在父亲孝期,便没有点破。
“至于她为何一面与微臣来往,一面去相看别人,微臣实在不知。
“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譬如她年少时相识的济宁侯,譬如郭家公子。
“微臣只知道,那日她约我在水上画舫相见,话里话外的,是要我给她句相约余生的准话。
“微臣觉得那是应当的,为了表明心意,与她各做了一首表明心意的小诗,且做了交换,只等我出了孝期之后上门提亲……不瞒皇上,她所作的定情诗,微臣一直带在身边。
“可是,微臣出了孝期之后,事情却出了波折。
“宋宛竹告诉我,他父亲不准她嫁一个空有爵位却无建树的人,若她坚持,便要将她送进寺庙,常伴青灯古佛。
“后来,宋夫人也见了我两次,说她女儿对我一往情深,怎奈宋知府如何都不肯同意。宋夫人还说,我要是不想把宋宛竹逼上绝路,在寺庙了却一生,不如先一步放手。那等尽孝与选择意中人的两难境地,已经快把宋宛竹逼疯了。
“我又能怎样呢……没有建功立业没有官职是实情,思量再三,只能忍痛放弃,让她最起码全了孝道,不再左右为难。”
皇帝听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原来如此。既是如此,事情就简单了,不过是年少懵懂时遇到了一个有心计的女子而已,也不算什么,事情过了便过了,你不需放在心里。”
“谢皇上体恤。”
皇帝又道:“年初的时候,萧阁老就曾向朕举荐你,意思是给你安排一个不大不小的武职,偏生次辅捣乱,没完没了地唱反调,萧阁老没工夫总跟他争辩,只好先搁置一段。
“你既然进京了,瞧着又不是不上进的人,那就等候三两日,朕和萧阁老把你官职的事情定下来。”
武安侯总算有了些喜悦,但也很有限,他跪地谢恩,随即适时地告退。
皇帝展目望向殿堂西侧的八扇落地屏风,“出来吧。”
片刻后,脚步迟滞、面无人色的年轻男子转过屏风。
男子正是林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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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寿堂里,老夫人瞧着护卫把面色奇差、半死不活地老太爷搀扶入室,转到寝室安置起来,一脸莫名。
攸宁与三夫人随后而至,前者只是道:“出门访友的路上,恰好遇到父亲,便折回来送他回府,在路上又遇见了三嫂,便一道回来了。”
“那他这是……”老夫人沉了沉,老大不情愿地道,“要请大夫么?”
攸宁想笑,“自然要请。”
老夫人转念一想,也是,他要是病死了,一大家子还要为他服丧三年,平白耽搁了小儿子的仕途,因而扯出和蔼的笑容,“那你看着安排就是了。”
攸宁称是,回了正房,命人拿着对牌去外院,着管事去请太医。
老夫人这边则拉住三夫人到了宴息室,正色问道:“这事情古怪得很,攸宁又在大事化小,快跟我说说。”
“……”三夫人吸着气,拿不准该不该说。
“我迟早都会知道的,要是问景竹向松也是一样的。”老夫人掐了掐三夫人的面颊,“快说,不然再不准攸宁理你了。”
三夫人低下头,讷讷道:“都是我不好,是我惹出的事。倒也不是不能说,只怕您听了动气。”
老夫人失笑,“我跟他动气?真动气早就气死了,还用等到如今?眼下只当做个不相干的人,可他好端端地又回来膈应我了,我能不问清楚么?”
三夫人的忐忑变成了满满的笑意,也真放心了,便凑到婆婆跟前,悄声说了原委,“……幸亏五弟妹去的及时,言辞也实在是压得住老太爷,要不然……这会儿我肯定被关到柴房了,被拉去见官也未可知……”
老夫人听完,半晌无语。那个混帐东西,居然糊涂到了这等地步。
思忖之后,她扬声唤人,吩咐道:“樊氏以前住的院落不是空下来了么?你们服侍着老太爷去那边将养。”她不想看到他,看一眼都嫌多。当下倒是没意识到,这是明打明地给老太爷没脸,史无前例的强势了一回。
下人们应声而去,不消多久便安排妥当,把老太爷挪出了福寿堂。
攸宁回到正房,刚换了身衣服,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便听得人通禀:“叶大人求见。”
叶大人?攸宁要过一刻才反应过来,指的是奕宁。听说奕宁前两日便提前到锦衣卫当差了,也不知是否适应。
她亲自迎出门去。
叶奕宁站在正房院门外,瞧见攸宁,逸出柔和的笑容。
攸宁见她身子如松,穿一袭玄色箭袖长袍,脚上一双同色的小靴子;头发如男子一般束起,插一枚白玉簪。是最简单寻常的打扮,轮到美人如此,便更能衬托出容颜的姣好、气质的冷艳。
她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快走几步,“怎么得空来找我的?”
叶奕宁笑着揽了揽她。看到攸宁,总是很开心的事。之后她才说起来意,“武安侯见过皇上了,说了与宋宛竹的来往始末。皇上事先做了些安排,让林陌在殿内的屏风后、让我殿外的南窗下聆听。……”一面随攸宁回转正屋,一面细说种种。
攸宁长睫忽闪一下,携她在宴息室挨着落座,“怎么是你来告诉我这种事的?”对于听闻的事,是意料之中,但说什么都觉不妥。
叶奕宁就笑,刮了刮她鼻尖,“皇上料定你关心此事的结果,便让我来做这个传话的人。”
攸宁少见地撇了撇嘴,“真有她的。”
叶奕宁笑意更浓,“可不就得我来么?难不成让魏凡那个话痨来告诉你?那你可少不得备一桌席面,留他用晚膳了。”
攸宁笑出声来,“哪儿就是话痨了?我瞧着魏大总管是很不错的人。”
“再不错的人,也少不得有些小毛病。”叶奕宁笑着取出几张写满字的纸,“这差事我办妥了,也本就想来找你一趟。佟家反对翻案的事,我料想着你少不得出手,便将所知的一些事记录下来,供你参考,应该能用上。”
“不用……”
攸宁刚一开口,叶奕宁便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目光沉静地望着她,“我们是异姓姐妹,是你说的。没道理总是你帮我,而我总是对你的事置身事外。你是想要我无地自容得跳河么?”
“……诶,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攸宁绽出由衷的笑靥,“我不是怕你为难么?皇上那只狐狸,要是察觉后为难你,我可怎么着才好?”
“谁还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呢?”叶奕宁道,“她又不傻,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我要是对你和少晖都不能尽一份心力,那还是人么?”
攸宁忙道:“好了好了,我收了,一定能派上用场。”
叶奕宁这才又现出笑靥。
攸宁打量着她,“没事?”问的自然是林陌的事。
“瞎猫碰上死耗子了而已。只是现在看来,好像都是瞎猫,又好像都是死耗子——横竖都是要不得罢了。”叶奕宁自嘲地笑了笑。
攸宁又道:“脸色不大好,差事重?”
“也不算重。”叶奕宁道,“有个五城兵马司的官员获罪,要抄家,杨锦瑟让我负责抄家的事儿。知道那意思吧?就是人家里明里暗里的银钱,我都要找出来,道道儿我是明白,实际做起来是真吃力。杨锦瑟就一直在一边儿瞅着,有时候我就说,您老人家怎么看?有没有什么高见?她就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正跟你学其中的门道呢。”
攸宁笑得不轻。
叶奕宁也笑。
姐妹两个说了一阵体己话,叶奕宁便道辞,赶回去办差了。
攸宁望着奕宁离开时的背影,虽然有些寥落,更多的却是坚定、踌躇满志,心就放了下来。
强颜欢笑、故作无事,那也是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做得出来的。只要肯这样做,只要跨出了这一步,便不愁迎来新一段崭新的生涯。
傍晚,萧拓回家来,带回一个消息:四月最后一天,皇帝要在宫中设宴,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要携家眷出席。
攸宁一面帮他更衣,一面听他说完,“皇上最近的做派,好像是变了不少。”
“主要也是想见一些人。”萧拓道,“特地叮嘱我了,要我务必劝着你到时前去捧场。”
攸宁失笑,“瞧瞧,连说话都不那么讨人嫌了。”
萧拓哈哈地笑。
攸宁扯了扯他中衣的领口,“那什么,爹的事情你听说没有?”她和三嫂把他爹骂得不轻,他样子却像是毫不知情。
萧拓却道:“早就听说了。你们心里有气,谁心里又痛快过?也是该把那些实话说给老爷子听一听。”
“你没惩戒我的意思就成了,我去唤人给你备水。”攸宁说。其实,心里是换位斟酌了一下,站在他的立场……有点儿不好过。
他是嫡次子,容忍父亲相当于宠妾灭妻的行径这些年,心里得是个什么滋味?
他看顾着手足,念着那些不够深厚但确然存在的手足之情,才有了今时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