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行礼后道:“我家姨奶奶又病了,虽然请了大夫,但能治的也只是身上的不适。”说着取出一封信,“她要跟您说的体己话,都在信中。”
樊夫人狐疑地接过信件,看过之后,暗暗叹气。
这一次,樊氏明智地选择了实话实说,昨日在庄子上的事,基本按照实情讲述。末了,她说了攸宁给她划出的路,她要娘家帮自己拿主意。
樊家能给她拿什么主意?是让她住到萧府的家庙,还是把人接回来供养着?——只有这两条路,对樊氏而言是以后绝对出不了岔子搭上性命的。
樊夫人吩咐那婆子:“这两日到底出了那些事?你仔仔细细地跟我说说。”
婆子就照实说了见闻。
樊夫人思忖再三,道:“你要是不急着回去,就下去等一等,我要跟老爷商量之后,才能给个准话。”
婆子忙道:“那奴婢就等一等吧。”
樊夫人派人去给樊大老爷传话,于是,他午间便回府来,
看过妹妹的信,又听了妻子的复述,樊大老爷也头疼不已:“萧老太爷怎么那么糊涂?不管为何,回京来怎么能不先回家,而是先去了庄子上?还被两个儿媳撞上了。这不要命了么?”
樊夫人颇不以为然:他过去了,樊氏要是脑筋清醒的,当下把人劝回府中不就得了?还下上棋了……也不怪三夫人炸毛、首辅夫人发飙。
樊大老爷继续犯嘀咕:“既然一回来就是庄子上看望,怎么隔了一日,就要大妹妹选择去家庙还是回娘家?”
糊涂是种病,樊夫人觉得他被萧府那两个糊涂东西传染了,耐着性子道:“闹得那么厉害,萧家兄弟几个怎么可能不知情?自然要他们的父亲给个明确的说法。再纵着他,日子还怎么过?难不成真让萧夫人把姑奶奶送到官府去坐牢?我早就说了,姑奶奶没少贪墨萧府公中的银钱,你是根本不记得么?”
樊大老爷哑声,在心里把萧老太爷骂了个狗血喷头,末了却只能向妻子求助:“依你看呢?这事情该怎么办?”
“我要是有主意,也就不用请你回来了。”樊夫人道,“归根结底,还是得问清楚姑奶奶作何打算,也要问问萧老太爷因何要这样发落姑奶奶,这就少不得坐在一起,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
樊氏一点儿理都不占,连带的樊家也成了缺理的。可再怎么缺理,总要找那个罪魁祸首问清楚原因,如此,有的人可以安心,有些人可以死心。
“那……得跟萧府打好招呼,好好儿说,表明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要弄清楚原委罢了。”
“我晓得,会妥善安排的。”
于是,樊夫人细细交代了一名外院的管事,让他带上樊大老爷的帖子,快马加鞭去了萧府。
回事处的当下禀明向松。
向松去见了见樊家的管事,听得对方的意思,颔首笑道:“阁老料到樊家会有人过来,交代过我几句。你们想见谁只管见,三日内拿定主意就成。”
樊家管事道谢之后,才取出一份请帖,“那就烦请您把这份请帖转交给老太爷。”
向松爽快地接过,当下点了一名小厮去送给老太爷。
樊家管事稍稍松了口气,又火急火燎地赶回去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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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名女子用饭期间,杨锦瑟提起了皇帝:“支持、反对翻案的折子越来越多,我瞧着皇上倒是也不恼,不像以前收到同一类折子似的那么烦躁。”
这是不是意味着,皇帝对翻案的态度是怎样都可以?最起码,不是打心底地抵触。
“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攸宁问道。
杨锦瑟点了点头,“差不多了。我这边……有你威逼利诱的,当然是不敢拧着来,杨锦澄那边我也做了些工夫,说服了她。”
“行啊你,还有这份儿口才呢?”叶奕宁打趣道。
杨锦瑟赏了她一记凿栗,“就算迟早爬到我上头去,可在眼下,我还是你的上峰,少没大没小的。”顿了顿,转向攸宁,“除了你这种不要命的,谁还没点儿软肋呢?尤其同在锦衣卫当差,谁卯足了劲儿收拾谁,也不是难事。况且我又没让她作奸犯科。”
攸宁莞尔。
其乐融融地用过午饭,杨锦瑟还不肯放过攸宁,“我们下午要办抄家的事儿,过去瞧瞧?离这儿不算远。”
“你们办案,我怎么能掺和?”攸宁横了她一眼。
“上到皇上下到我和奕宁,都巴不得你没事就掺和一下呢。”杨锦瑟拽着她不撒手,“真的,去看看吧,五城兵马司一个指挥使的宅邸而已,机关暗道密室却不少,就害得奕宁查找起来很慢。”
攸宁望向叶奕宁。
叶奕宁笑着携了她的手,“去瞧瞧,也教我两招。我耽搁了这几年,真忘了好多学过的,况且本来就没你学的精。”
攸宁听她也这么说,这才点头应下。
杨锦瑟眉眼含笑。
到了那座宅邸,叶奕宁去接着排查之前,把宅子的堪舆图、密室暗道图交给攸宁,“你看看。”
杨锦瑟则把那位指挥使的主要账目交给攸宁,“现在搜出的仨瓜俩枣儿,跟他以往出手阔绰的情形太不相符了。要是他祖上的家底也行,关键不是,那厮这两年疯了似的四处行贿加捞钱。”
攸宁颔首,“那是得让他吐出来。”
杨锦瑟笑了,请她在院中一张长案后落座,亲自去给她沏了一盏庐山云雾。
攸宁看完手边的东西,唤杨锦瑟,指出两张图上的一些地方,“这些地方奕宁还没来得及排查,但我觉得可以先着重查找。”
杨锦瑟转身要唤手下时又泄了气,“不行啊,都不懂行,去也是白去。”
攸宁瞧着她,“你也不懂,合着你们一帮人就是来看热闹的?”
杨锦瑟挠了挠额头,“哪能看热闹啊,来学门道的,也省得以后什么事儿都要奕宁来办。先前擅长这类门道的,去外地办差了,得过几个月才能回来。”
攸宁起身向后方走,“你跟我来。”
杨锦瑟仓促之间抓起两张图,跟了上去。
攸宁走进宅邸之间,熟练地启动机关,通过密道,进到布局颇为复杂的地下,脚步从缓地游走期间,偶尔停下脚步,启动机关,走进相应的密室查看。
杨锦瑟看得一愣一愣的,低头看看手里的两张图,收起来。根本就用不上。她从不知道,过目不忘的本事,能到攸宁这地步。
进到选的第三间密室之后,攸宁盘桓的时间长了些。
这间密室只有西面墙下设有一个博古架,架子上陈列着一些古玩玉器。
这已是新的一项不小的收获。
攸宁端详了博古架片刻,开始检查余下的三面墙,以指关节轻叩着墙壁,侧耳聆听着随手势发出的声音。
杨锦瑟歪了歪头。这手法她从奕宁那边见过了,只是不知道攸宁能否有收获。
过了一阵子,攸宁退后几步,站在密室中央,四下环顾,随后走到博古架前,寻找到一个小小的暗格,又在暗格里寻到一个把手似的机关。
先前两次启动机关的方式不对,室内没发生任何变化;到了第三次,机关启动,之前查看的那面看起来严丝合缝的墙壁竟从中间分开来,随着沉闷的声响,徐徐向两侧开启,现出又一间密室。
杨锦瑟惊讶得睁大眼睛。
攸宁往里看了看,入目的是放在地上的几口大箱子,示意杨锦瑟,“去瞧瞧,箱子里应该是钱财。”
杨锦瑟哦了一声,进到里面。
箱子里都上了锁。这倒是难不住杨锦瑟,她取出随身佩戴的几把样式奇怪的钥匙,斟酌后选出一把,三下两下的就打开了一把锁。
箱子打开来,她眼睛睁得更大,望了攸宁一眼,“小黄鱼,全是小黄鱼呢!”心里已经开始算账:这一箱子黄金价值几何。
攸宁笑了笑。放在密室里的箱子的东西,稍稍娇贵些的就要做足工夫,还不见得存放得当,那么最适合的,就是金、银。嗯,要是珍贵的书,就要用樟木箱子,但也需要时时照看。
杨锦瑟惊喜之后,又打开了其余几口箱子,情形大同小异,或是金条,或是金元宝,或是金叶子。“你这只狐狸,也太行了,一出手就大有斩获!”
攸宁当即想到的则是,她私下里也说皇帝是狐狸,不由抿了抿唇,“滚。”
杨锦瑟哈哈地笑,转到密室外面的通道上,扬声唤来手下,吩咐他们抬到前面清点。
没多久,叶奕宁那边也有喜人的进展:查看的居室中,一面墙壁里藏着五十块金砖。
攸宁见好就收,寻到叶奕宁,提醒了一番,便去了当铺,看那两样刚到手的好物件儿。
杨锦瑟想着萧拓已经回了内阁,便当下赶过去,没有邀功的意思,起码安一安他的心,顺道夸夸他媳妇儿。
然而她扑了个空,萧拓没在值房。
内阁离御书房不愿,杨锦瑟便去见了见皇帝,说了之前见闻,末了叹息道:“那种图也能看一遍就记得清清楚楚,也忒吓人了些。”
皇帝却是毫不意外,“这算什么?便是地宫,她也能安然无恙地走个来回。”
“……”这是让杨锦瑟想象起来都吃力的事儿。
皇帝瞥她一眼,唇角扬了扬,“知道我是什么心情么?就像是一只长年累月挨饿的猫,眼前却有一条肥美的鱼,长年累月的只能看而碰不着。”
“……”杨锦瑟知道皇帝的失落无奈怄火,却不知道是这样的……可怜兮兮的?“可她怎么能学到这么多的绝学呢?”她不懂,“姚先生只是名士,名士就算涉猎这些,也不可能深谙精髓。”
“她不是还有亦师亦友的那个人么?”皇帝唇角的笑意本就清浅,说到这儿,已隐于无形,神色辨不出悲喜。
杨锦瑟噤声,在皇帝再次出声之前,连呼吸都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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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时分,萧老太爷、樊大老爷、樊夫人相继赶到大兴的庄子上。
进到樊氏所住的院落,樊大老爷忍不住蹙眉,语声虽低,但语气恶劣:“怎么能苛待至此?”
樊夫人斜了他一眼,“犯错就要受罚思过,而且我瞧着也没什么不好。”
樊大老爷近来已慢慢发现,跟妻子抬杠是不明智的,也就冷着脸收了声。
夫妻二人走进居室的堂屋,望见了俱是神色木然、一脸病容地坐着的萧老太爷和樊氏。
见礼之后,四个人分主次落座。
樊大老爷见妻子神色安然地喝着茶,没有主动张罗的意思,只好笑着与老太爷寒暄,之后委婉地问起为何有了今日对樊氏的发落。
萧老太爷叹了口气,“我也是没法子,纵然有那份儿心,却是世事难料。况且我不理事的年月已久,家中什么事都由子嗣掌控。我一把年纪了,难道还要跟亲生儿子争宗主的位子么?便是有心,又怎么能争得回?”
樊大老爷本已是替妹妹认命了,这会儿听了萧老太爷的话,却觉得别扭窝火得很:有什么话直来直去地说不成么?怎么推三阻四可哪儿找补?合着全是别人的不对,只有你一个不得已且苦大仇深的?
他细细地端详着美其名曰修道十来年的人。
上次萧拓成婚的喜宴间,彼此就见过,那时还觉得萧老太爷气度超然淡泊,到此刻……
却怎么有些丧家犬的意思?整个人都透着丧气。
被萧拓收拾了?应该是。
一定是。
樊大老爷本想挖苦对方几句,但一想到妹妹贪墨行径现在,也就完全没了底气,长长地叹息一声,转向樊氏:“你自己怎么说?是要去萧府家庙,还是回樊家?”稍稍一顿,忙补充道,“你若回到家里,家里绝不会怠慢你分毫——这一点,我得先跟你说清楚,你只管放心。”再怎样,她以前给他的那些银钱,足够她余生无忧,继续享有锦衣玉食。
樊氏却望向萧老太爷,“老太爷,您说呢?我到底该何去何从?”
老太爷回避了她的视线,“这当然是你斟酌着情形做出抉择的事,我又能说什么?”
樊氏只觉得,骨头缝里都呼啸着冬日的寒风,深深呼吸之后,她讽刺地笑了,“怎么?难道老太爷觉得,这两条路对于我、对于我和你而言,没有差别?”
老太爷不吱声。
“你当初答应了我什么?”樊氏终究是克制不住,也不管有谁在场了,“你说我比起你的正室,差的只是一个名分而已。我信了,可是到头来,你要这般待我?”
樊夫人一阵恶寒,低眉敛目,死命地揉着眉心。大家都一把年纪了,还说这种话……怎么想的呢?
樊大老爷也是分外不自在,可他想的是,那两个人大抵是半斤八两,就谁也别笑话谁了,扯平了吧。
老太爷望向樊氏,眼中并无她认为会有的该有的愧疚,“几十年了,我不都让你过得安稳风光?眼下到了这地步,难道不是你行差踏错在先?”他哼笑一声,“你可从没告诉过我,居然变着法子的昧下公中的银钱!你让我在儿子儿媳面前丢尽了脸!”
居然这就数落起她的不是了?幸好以樊氏现今的心境,不介意这点儿雪上加霜,她反过头来诘问:“若不是你交给我这样那样的差事来办,我又何须用到那么多的银钱?人情来往不需要银钱打点么?若不是那样,我又何必铤而走险!”
“……”老太爷一张老脸立时涨得通红,“混帐东西!你既然是这么说,就由着老五媳妇把你送进官府好了,等到了公堂之上,你把我拉下水就是了!”
“你才是混帐!”樊氏毫不嘴软地呛声,“你哪里有一点点担当?说过的话不算数,遇到事只会推脱撒泼,早知你这般真面目,我宁死也不进萧家的门!”
“当初我求着你嫁进萧府了?”老太爷也顾不上其他了,恨声抢白,“是你传信给我,我才寻机屡次前去探望。当时你怎么说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要是下嫁,宁可投缳自尽。我不是为了这个,能明知令父母不悦还是坚持把你迎进家门?——你这样的贵妾,到了哪家不让长辈忌惮担忧?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