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立时精神一震,“是!”
消息很快传到了内宅,太夫人心口一阵发堵,匆匆来到外院书房,进门后望见儿子阴沉忧郁的面容,质问的话便哽在了喉间。
林陌的视线从手中公文移到太夫人面上,“为了下人的事来的?”
“是啊。”太夫人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温和一些,“我刚撂下的话,你怎么全给我否了?”
林陌反问:“下人没有不规矩的,您何必打发走?”
“可那些以前都是对叶氏忠心耿耿的。”
林陌皱眉,“下人不对主母忠心,对谁忠心?您能不能消停些?以前清苦的时候,连三四个婆子都管不住,忘了?”
太夫人着恼,语声拔高:“你这是什么话?合着我这几年都白活了?只顾着享福,就没长见识?”
“这是两码事。人各有路,见识眼界也就各不相同,我现在要您给我盘几笔账,您成么?”
“……”太夫人嘴唇直哆嗦,眼角现出水光,“好啊你,真是出息了,开始嫌弃自己的亲娘了,我把你拉扯大,就是为了看你的脸色?你心里不痛快,就要跟我找辙?你倒是说说,我到底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了?……”长篇大论地诉起苦来。
林陌看着母亲的嘴一开一合,心神却又陷入了恍惚,回旋在耳边的语声变得越来越遥远。
他不在家中的时候,他看不到的时候,母亲是不是也是这样对待奕宁的?
不知道。
她从未抱怨过母亲任何不是。反倒是母亲,隔三差五就跟她数落奕宁不把她放在眼里,行事强势又强横。
满腹文韬武略的女子,是如何忍受着这般琐碎枯燥的时日?
说来说去,不过是出于一份甘愿,不过是因为她对他的深情厚意。
而他,辜负了她,伤得她无以复加。
在心里哀凉一叹,他强迫自己回过神来。
太夫人居然还没数落完。
林陌打断她:“您数落归数落,府里的事要听我的,等到下人全回来当差,里外的事由管家管着。当然,您要是觉着家里仍是过得太不错了,那就由着性子跟下人摆谱耍威风。提前知会我一声,我惹不起躲得起。”语毕,开始凝神批阅公文。
“……”太夫人被噎了之后,又被晾在了那里。
.
这晚,外院有小厮过来传话,说萧拓不能回来了。
攸宁对这种情形早已见怪不怪,而且一点儿不适应都没有,沐浴之后,照常歇下。
入睡前,少不得思量府中一些事。
天擦黑时,老太爷回来了,直接去了福寿堂,那时她们妯娌几个正陪着老夫人用饭,讨论着进宫当日的种种事宜。
老夫人请老太爷去了东次间,说了几句话,之后,老太爷就又回了樊氏住了多年的院落。
用过饭,老夫人留了攸宁说体己话。
“我跟老太爷说了,他要是想住在福寿堂,也是应当的,但我常年礼佛,喜清净,他住进来,我就搬到别处去。”老夫人说,“早已是陌路人,何必再为难自己,做表面文章?”
攸宁只是说,您想清楚了就行,怎样都好。
而到了这地步,她对有些事情却有些想不清楚了:往后老太爷要在家里怎样待下去?没一定的时间,谁能对他的混帐行径释怀?要是这样的话,他不如将养好了之后,继续出门游山玩水。
嗯,是的,对那个人,她的态度跟对樊氏一样:眼不见为净最好,在眼前就膈应得慌。
至于萧拓到底怎么跟老太爷说的,他没说,她也没问。
有个让你不定何时就非常难堪的长辈是什么滋味,攸宁自认比大多数人的体会更深。
却也不难想见,他态度大概等同于翻脸,要不然,樊氏也不会这样迅速地有了归处。
那么,她曾对萧拓承诺过的,实现之日已为期不远。
钟离远翻案的事,她相信自己必然如愿,除非出现天大的意外。
到时,要作何抉择?
依然享受着嫁他带来的种种益处,还是功成身退,去过恬然岁月?
攸宁翻身向里。
以萧拓现在这个架势,留下还是离开,可不是她说了算的。
那就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实在拗不过他,就继续在他跟前混日子好了。
她阖了眼睑,缓缓入梦。
.
当晚,萧拓把吏部的佟尚书和左右两位侍郎唤到值房议事。
与他们能说的,自然都关乎官员的升迁调任贬职。
两个侍郎都是佟尚书的门生、同乡,也就是说,这三个人是一个鼻孔出气。
这会儿,三个人都有些没好气:说完事情,宫门指定已经落锁,他们只能陪首辅大人熬一整晚。哪儿有这样的首辅?白日里一整天不见人影,入夜了他倒开始处理政务了。他精力旺盛,当别人都跟他一样么?
萧拓就是故意的,哪儿有值得磨烦一整夜的事情?他只是时不时拎几个人陪自己熬夜而已。而且相对的时间久了,可以更加了解一个人的脾性。
他先说起的是武安侯的事情:“五城兵马司刚办了一个指挥使,不妨让武安侯补缺。”
佟尚书迟疑地道:“武安侯年纪轻轻,不曾为官,刚一来就得到这种差事,只怕是应付不来。”吏部对此事也是有准备的,说着递给萧拓一个名单,“吏部已经拟出三个人候选。”
萧拓看过纸上的三个名字,牵了牵唇,“不成。这三个手脚都不干净。刚查办的那个就是财迷疯,你们这又推荐三个钻钱眼儿里的,是不是嫌锦衣卫和刑部太清闲了?”
佟尚书笑呵呵的,“那萧阁老的意思是——”
“就武安侯吧,皇上也是这个意思。”
“那自然是没得说,就依你的意思定了。”
“要快。”
“放心,放心。”佟尚书在萧拓面前,言行间是从来没有脾气的,笑面佛似的。
两位侍郎则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你萧拓已经跟皇上定了的事儿,还跟吏部说什么?直接递份公文不就结了?
萧拓又提起金陵宋知府:“要降职,降几级随你们,选个能力跟他不相上下的补缺。”
佟尚书问道:“听萧阁老这意思,宋知府为官并无差错,那为何要降级?”
“教女无方,攀附权贵。”
指的是林陌纳妾的那件事,佟尚书心知肚明,笑着说好,转到一边,跟两位下属商议起来。
没多久,金吾卫指挥同知于琪来了,身后两名手下带来了六菜一汤一坛酒。
于琪一面亲手摆饭一面道:“我估摸着阁老还没用饭,就请魏大总管帮着张罗了酒菜,好歹吃几口。”
“今儿你当值?”萧拓问道。
“当然不是,”于琪哈哈地笑,“要是当值的时候跑过来献殷勤,那不是活腻了么?”又催促,“快着些,这酒可是魏大总管私藏的,他自己都舍不得喝。皇上也知情,让我们只管敞开了喝,宫里还有的是。”
“行啊。”萧拓放下手边的事,洗净双手,又招呼吏部三个人。
三个人俱是笑着婉拒。美酒佳肴在眼前,谁不心动呢?问起是萧拓和于琪都是海量,他们一上桌一准儿被灌倒,喝醉了乱说话的后果,谁担负得起?
萧拓、于琪也不勉强,相对落座,把酒言欢。
佟尚书和两位侍郎一面心不在焉地商量事情,一面在心里骂萧拓不是东西:我们招谁惹谁了?凭什么捱这种你吃着我们看着的情形?
但话说回来,这种坏习惯是从皇帝开始的:皇帝连轴转的时候并不比首辅少,经常是该用饭的时间她忘了,过后想起来,就一边和官员吃吃喝喝一边议事。
萧拓这边她总是记挂着的,今日是于琪先一步张罗,便是没有于琪,待到夜半,也会派宫人送来酒菜。美其名曰谁都一样,要劳逸结合。
.
接下来的两日,攸宁陆续得到一些消息:
金陵宋知府被当地锦衣卫问责之后,当即写了请罪折子,折子送到皇帝案头的同时便得了降职罚俸的发落;
武安侯也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被留在了京城,任职五城兵马司东城指挥使;
早已八百里加急赶赴至辽东的钦差办事还算得力,虽然辽王坚决不承认结交封疆大吏,但是愿意体恤朝廷,整合辽东部分银钱、军需送到京城,充盈国库。
如此一来,朝廷看在他捐赠钱物的情分上,便不会再追究他与西域总督通信的事。
而实际上,他只不过是为了避免安阳郡主成为质子,再无回辽东之日。
这一点,谁心里都明白,不需说破而已。
辽王这件事,皇帝和内阁都很满意,前者顺势解了安阳郡主的禁足。
相应的,西域总督已经在押解进京途中,时阁老斟酌了这些日子,被皇帝否了几次之后,终于举荐了一个合乎皇帝心意的人选。
林林总总的事,攸宁只觉得武安侯那一件有些意思:皇帝和萧拓明摆着是故意把武安侯留在京城,时时提醒、膈应着林陌。
做错了事就要受罚,不拘别人用什么方式钝刀子磨着你。
林陌确实被膈应到了:听到武安侯留京任职的消息,心里真是有苦难言。武城兵马司的人,除了总指挥使,平日里和锦衣卫一样,白日晚间的满大街转——他不定何时就会与武安侯不期而遇。
总不能为了那点心照不宣的事,就长年累月地回避着武安侯吧?
他派去金陵打探消息的心腹也传回信来,措辞再怎么委婉,讲述的一些事也与宋宛竹的丫鬟连翘说过的大同小异。
最心烦憎恶的时段已经过去了,且是意料之中,他倒是没怎样,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更多的情绪,是恨自己识人不清。
他竟被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蒙蔽多年,竟因为她,休弃了自己的结发之妻。
而也是在这时候,他开始想,奕宁下堂之初,心里又该对他对自己有着多深的恨。
她为他付出了那么多……
他几乎每时每刻都被这些思绪纠缠着,想去见她,想对她说对不起,我错了,却是一想便觉那等言语苍白无力。
只是,两人同在京城,又同样为官,相遇并非难事。
这日午间,林陌与叶奕宁在相对僻静的街头不期而遇,他要去见一些旧相识,她要赶去诏狱一趟,都是策马而行,各带了两名随从。
两人同时勒住缰绳。
离得近了,林陌仔细打量,发现她虽然清减了几分,可是明眸中神光充足,气色也很好。
“林侯。”叶奕宁拱了拱手,看到陌生人一般的冷淡。
林陌抿了抿唇,清了清喉咙,问道:“这一阵过得好么?”他是清楚,如果没带随从,她怕是会扬长而去,根本不愿意搭理他。
“还成。”
“改日一起吃顿饭?”林陌说。
叶奕宁凝着他,牵了牵唇,目光却冷森森的,“不必。大人要检举谁,写公文给锦衣卫;要投案,去诏狱。”说到这儿,又拱了拱手,“下官差事在身,不耽搁林侯,告辞。”语毕拍了拍马,带着随从飒沓而去。
林陌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视野,还是一动不动。
.
福寿堂里,老夫人和方妈妈正在挑选首饰。
“虽说攸宁什么都不缺,可毕竟是我一点儿心意。”老夫人道,“那孩子打扮起别人来心思灵巧,对自己却是最不上心的。”
方妈妈道:“五夫人是少见的美人,怎样穿戴都是极好看的。”
“那倒是。”老夫人笑得微眯了眼睛,又是不解,“我就总是不明白,那样可人疼的一个孩子,唐元涛和蔺氏怎么能忍心那样待她?”
方妈妈只是笑,没接话,心里想的是:阁老那样要什么有什么的人,您以前不也特别不待见么?就算到现在,母子两个也是别别扭扭的。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笑了,“你是实诚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方妈妈便又笑。她自来不是八面玲珑的做派,违心的话是断然不肯说的,宁可保持沉默。这也是她一度在老夫人面前虽被重用却不得宠的原因。
“我以前是怎么回事,你心里大致也有数。老五说的不假,那些年,我就是患了心疾,经常管不住自己的脾气,竟把小儿子当成了出气筒。”老夫人喃喃地说完,叹息一声。
“都过去了,阁老明摆着是没放在心上,要不然,如今怎么会和五夫人这样的孝敬您?”方妈妈宽慰之后就打岔,“奴婢瞧着五夫人喜欢珍珠首饰。”
“是么?”老夫人顺势转了话题,“我瞧着这个珍珠发箍还有这个手串的成色不错。”说着拿起来,仔细查看,见没有瑕疵,放回首饰匣子,“拿去送给五夫人,让她平时戴着玩儿。”
“是。”方妈妈走出福寿堂,笑意慢慢到了眼角眉梢。她是觉得,老夫人真的熬出来了,相应的,她也熬出来了。
她自幼在萧府当差,十几年前,被萧拓安排到老夫人跟前行走。
萧拓从没交待过她什么,可她清楚,自己的用处是尽心护老夫人周全,在恰当的时候说些该说的话。
以前不知怎的,老夫人中了魔一般,不在乎持家的权利牢牢握在樊氏手里,只跟萧拓过不去。樊氏品出端倪,喜闻乐见。
老夫人跟前没什么事,做下人的只需暗暗同情、心疼萧拓一番。相应的,赵妈妈那种口头上讨主人欢心的东西就渐渐得势,时时陪在老夫人跟前。
幸好,她能写会算,善于周旋,老夫人不论在福寿堂,还是到别院静养,没了她,就全乱套了,也就稳稳地坐住了管事妈妈的位子。老夫人虽不怎么和她说体己话,却也离不开她。
幸好,老夫人虽然与小儿子多年来疏离相待,终究是拎得清轻重的,晓得至亲的儿媳妇行事自有道理,从五夫人嫁过来到如今,有了莫大的转变。
如今家里的光景真是太好了,只除了……她不自主地望向老太爷现在居处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