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陷入了一阵静默,落针可闻。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
好半晌,长公主垂下去的眼睑才又抬起,眼中也已是锋芒毕露,“如此说来,萧夫人是坚信翻案一事可以成功?”
“自然。”攸宁回望着她,眸中流转着的是令人发寒的冷意。
“那你可曾想过,士林若是也不赞同,又当如何?”长公主又道。
这能不能理解为,佟尚书一党亦是长公主的爪牙?是真是假,攸宁都不会意外,因而唇角一弯,“依我看,自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的领头羊便已走上了歧路。”
长公主喟然叹息,“果然是后生可畏。我在萧夫人这般年纪的时候,不管在何等场合,也不敢说这种话的。”
攸宁有些不以为然,“殿下在我这般年纪的时候,正历经国破家亡一般的殇痛,能说得出什么?”
长公主弯了弯唇角,“可不就是么。萧夫人不提醒,我都要忘了。”
这时候,皇帝道:“攸宁,私下里你也是能喝几杯的,今儿就跟我敞开了喝,别人要是找你喝酒,你就别应了,就说是我说的。”
“多谢皇上抬爱。”攸宁笑着起身行礼谢恩,回身落座后,主动敬了皇帝一杯酒——毕竟,她有些话其实比较微妙,谁要揪着计较也不是不成的,但皇帝分明是打心底不在意,还给她打圆场。
叶奕宁则在一边嘀咕:“皇上这话说的,是不是微臣也不能跟萧夫人喝酒了?”
皇帝轻笑出声,“数你矫情,你例外,这总成了吧?”
叶奕宁笑着起身,拱手一礼,“多谢皇上。”
随后,这边的三个人言笑晏晏、其乐融融、闲话家常,安阳郡主则凑到了长公主身边,两人悄声说着什么事,面色不至于失态,但都是明显的松快不起来。
话已经说的再明白不过了,局面已经是再清晰不过了,她们不赞同,便要与攸宁这边的人一样,把翻案一事当成一场硬仗来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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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和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始终在一起,走走停停地赏看御花园中的瑰丽或清雅之景,再就是有些堪称巧夺天工的亭台楼阁、假山飞瀑,时不时啧啧称奇,驻足惊叹议论一番。
因着萧拓关照过,魏凡特地派了几名亲信,一直随侍在婆媳几个附近。都是极有眼色的,晓得何时要跟紧些,何时要远远地尾随,绝不给几个人带来丝毫困扰。
四夫人记挂着攸宁,“皇上怎么像是跟攸宁耗上了似的?动辄找她说话。”
老夫人和二夫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而且对这情形,也确实有点担心。被皇帝赏识,有时候意味的并不是好事,这一点她们是很清楚的。
三夫人则奇怪地看了四夫人一眼,“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不是我们攸宁天生丽质、聪慧非凡,就是因着阁老一向受皇上器重,眼下连带的也照拂攸宁罢了。”
四夫人横了说话的人一眼,“你晓得什么?张嘴就来。还什么你们家攸宁?谁准你这么说的?”
“那就是我们家攸宁,我们妯娌俩好着呢,怎么着,吃醋了啊?”三夫人道。
这妯娌两个一向不对盘,老夫人是知道的,这会儿忍不住笑出声来,摆了摆手,打圆场,“好了好了,这么多好景致都不能让你们少说几句。咱们先看景儿,回家再争个高下,成么?”
“是啊,你们这两个孩子气的,回家再掐架拌嘴。”二夫人笑吟吟地道。
婆婆长嫂都这么说了,三夫人、四夫人还能怎样,也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同时欠身行礼称是。
过了一阵子,三夫人望见了林太夫人落寞独行的身影。
这时候老夫人和二夫人走在最前面,四夫人走在她前面。
她实在耐不住,上前扯了扯四夫人的衣袖,指给她看,“林太夫人怎么打蔫儿了?”
四夫人对这话题倒是不反感的,循着三夫人的手势望过去,随后逸出笑容,转身道:“活该。”
“怎么回事?你看出什么了?”三夫人连忙追问。
四夫人瞅了她片刻,倒也没卖关子,道:“心里一堆算盘,不是想求娶哪家闺秀,就是想林侯与叶大人破镜重圆,到这会儿,是所有的打算都落了空。”
“还想让林侯跟叶大人破镜重圆?”三夫人愕然,随即就怒了,“真不要脸!前脚四平八稳地瞧着儿子休妻,后脚就想把儿媳妇寻回去?她以为她是谁啊?真恨不得一下子捏死她!依我说,叶大人就该把他们母子两个打回原形!”这也就是碍着场合,要不然,声调会更高,气势会更足。
倒是惹得四夫人笑了,“你真是这么想的?”
“废话!”三夫人老实不客气地瞪她一眼,“难道你不赞同?!”
四夫人笑出来,“赞同,赞同,只要您这小姑奶奶别又瞎炸毛,害得攸宁给你收拾烂摊子,你说什么我都赞成。”
“……”三夫人气鼓鼓半晌,悄悄地掐了四夫人一把,“我是看出来了,属你最不好相与,动辄就揭人的短儿。”
四夫人吃痛蹙眉之后,却是笑出声来。
此时,攸宁与叶奕宁已离开了御书房,来到御花园。
问明萧家婆媳所在之处,前去的路上,佟尚书的夫人笑吟吟走过来,拦下攸宁,“萧夫人,我跟你有几句很要紧的话要说。”
“是您,是佟尚书,还是清流?”攸宁当即问道。
“怎么想都可以。”
攸宁会意,“好。我也正想跟佟尚书说几句话。”
第70章 素手掀起的动荡(1) 三更合一……
素手掀起的动荡(1)
所在地段清净的一个凉亭之中, 攸宁与佟夫人相对而坐。
叶奕宁在凉亭外,缓缓地来回踱步。
天气真的有些热了,风中融入了阳光的温度, 在外面待着, 实在不是舒坦的事。
佟夫人频频地摇着手里的团扇。
攸宁手里则是一把折扇,偶尔轻缓地摇两下。
佟夫人开门见山:“我家老爷本要亲自与萧夫人说一些话, 但是诸多不便,也就唤我做传声筒。”
攸宁颔首一笑, “都是一样的。”
佟夫人就切入正题:“钟离远翻案一事, 持续上折子的一些人, 与夫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夫人从不是简单的人物, 以往或许明珠蒙尘,很多人对你多有忽视, 眼下已然不同,夫人早已引得很多人的注意。”
“谬赞了。”攸宁说。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佟家好奇的是, 与夫人相关的这些事,阁老是否知情?”佟夫人定定地凝视着攸宁。
“你们去问阁老。”攸宁看着对方圆润的面颊、额头上因着炎热沁出的汗。这种探究倒是直来直去的, 她又怎么可能给出明确的答案?
佟夫人语重心长地道:“萧夫人还年轻, 有些事怕是还没思量清楚。饶是你再聪慧过人, 终究少了些阅历。”
“怎么说?”攸宁漫应一声, 端茶喝了一口。
“夫人顾念着故人, 怎么就不顾念着夫家?”佟夫人道, “阁老是烈火烹油的处境, 看似风光无限,实则险象环生。待得天下太平,朝廷终究还是要依赖文官治国, 以图河清海晏的盛世。总不能依赖那些只懂得打打杀杀的武将,对不对?”
攸宁摇了摇手里的折扇,“我当所谓清流要跟我说什么,原来也不过是这些陈词滥调。就是因为有那些所谓只懂得打打杀杀的武将,今日你才能坐在这里对我说教。旁的也不需说了,做天下太平时文官当道的美梦之前,先看看佟家有没有熬到那一日的福气。”
语毕,起身走出凉亭。
佟夫人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没注意分寸,就惹恼了她,连忙道:“萧夫人,你别动怒,我这话还没说完呢,真还有很重要的事。”
“不必了。”攸宁淡淡地抛下这一句,与叶奕宁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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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夫人独自坐在一张竹椅上,哭一鼻子的心都有了。
事情通通与她认为的不一样。
有涵养的人见了她,和颜悦色地应承几句,便寻由头走开,压根儿没有与她说些事情的闲情;没涵养的见了她,要么不阴不阳地笑着奚落几句,要么予以轻蔑的一瞥,远远地避开。
她终究是低估了林陌休妻、纳妾之事的危害。别人权衡的轻重,也明显与她大相径庭。
他们母子,根本就是自找倒霉。
都怪那个宋宛竹!
林太夫人双手紧紧地握成拳,站起身来。
她要回家,回去好生收拾那个贱人。
在宫宴中途告退,只要不是举足轻重的人,与大总管魏凡说一声就成。
林太夫人说有些倦怠乏力,为免给宫人添乱,想回家休息。
魏凡也不深究,颔首说知道了。
林太夫人带着满腹无名火回到了府中。
宋夫人趁着林家母子出门,又来看宋宛竹了。
林太夫人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唤上数名孔武有力的婆子,去了宋宛竹的小院儿,见到宋夫人便冷声道:“你家老爷已被贬为县丞,你怕是还不知道吧?”
宋夫人愕然,失声道:“怎么可能?”官居五品,便始终还有做京官的希望,要是半路贬职为从七品的县丞……仕途还有什么盼头?
太夫人也是在宫宴中听几个人跟她说的,当然,是为了奚落她,说她和林陌有眼光,选的那妾室当真“有福气得紧”。
她所不知道的是,对宋家的处置是吏部的主张:与通过战功成为勋贵的林家有裙带关系,他们不待见,萧拓让他们酌情降职,他们当然不会心慈手软。
宋宛竹站起身来,仓皇地抓住了母亲的衣袖。
太夫人一瞧她那个样子,心里厌烦得不行,冷笑着对宋夫人道:“我没必要骗你,你可以随意去打听。不过我要是你,会抓紧回金陵,也省得回去之后进不去以前的家门,又不知道新的落脚处在哪儿。就算你不回去,也不准再登我林家的门,又不是正经的亲戚,林家的门不会再为你开。这就走吧,不要闹得被乱棍打出去!”
宋夫人揣摩着太夫人的神色,心知她说的确属实情,因着家道中落,前途未卜,再没了以前的底气,恳求道:“我会走,会尽快回金陵。走之前,能否容我与宛竹说几句体己话?”
“不行!”太夫人用近乎虎视眈眈的眼神望着母女两个。
宋夫人没得选择,看了宋宛竹一眼,欲言又止,黯然离开。
“娘……”宋宛竹带着哭腔唤道。她知道,母亲这一走,她怕是连一刻的好也得不着了。
宋夫人脚步顿了顿,咬了咬牙,举步离开。她还有金陵那边的家,没可能为了女儿不管不顾,失了轻重。而回去之后,不知要被家人怎样的责难。女儿出了这样大的岔子,连累了家门,过错自然在她。
太夫人盯了宋宛竹好一会儿,道:“我那边的东跨院该好生收拾一番了,交给寻常的下人,我也不放心,这事情就交给你了。明日要还是有脏乱之处,自有责罚你的法子。”
宋宛竹眼泪汪汪地称是。
太夫人回往房里,路上看到各司其职的下人们,心里又是一阵发堵。到底,林陌还是把她打发走的下人全寻了回来,她找来的那些则被送回了牙行。
这情景,时时让她生出叶奕宁还在家里的错觉。
叶奕宁持家时给她的感觉,是日复一日的压抑憋闷,随时随地都要担心自己露怯,被叶奕宁直接或委婉地指出。
人走了,她想家里多一些变化,换一种氛围,有什么错?
偏生林陌不肯成全,他恨不得府中一切维持原貌,正房的一事一物,更是容不得丝毫改变。
日后该怎么办才好?这家里还能有好光景么?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回到房里,洗漱更衣之后,无所事事,索性去看宋宛竹那边的情形。
宋宛竹自幼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晓得怎么样做洒扫这类的粗活?
林太夫人进到院中的时候,一名管事正在摁着宋宛竹数落:“擦窗、擦地这种事都没做过?俗话说,没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的宋姨娘,您难道活了这些年都没见过谁做这种差事么?”
宋宛竹有苦难言。见过也就是瞥一眼而已,难道她还能盯着仔细琢磨一番不成?在往日的她,为什么要有那份儿闲心?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她只能语声恭敬地道:“还请妈妈费心,指派个人教我。”
语声悲悲切切的,人也是含悲带泪,那名管事妈妈瞧着,一时间真有点儿心软了。但是,转念想到她做的那些好事,便知道她在自己面前也是做戏罢了,冷笑一声,“奴婢哪里有指教姨娘的份儿,实在是没那个本事。您照着太夫人的吩咐行事,别让奴婢为难,奴婢也就感激不尽了。”
“说的好。”在这时进门的林太夫人接话道,“遇到你做着吃力的事情,便要人教你,这是真是假?当初你勾三搭四的时候,可曾请教过谁?”
宋宛竹原本苍白的一张脸,立时涨得通红。
下人们却觉得太夫人的言语出格了,忙低垂了头,很有默契地退出这院落。
林太夫人倒是没多想,只顾着针对宋宛竹:“你倒是说话啊,以前勾搭着这个又跟别人藕断丝连的滋味儿可还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事,早就成烂大街的笑话了!”
宋宛竹只是反复地涮洗着手里的抹布。她即便有心,也没法子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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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暮光四合时分,众人重又齐聚一堂,享用晚膳。
到了这时候,大家都得了默许,不再死守着那些刻板的规矩,改为与投缘的人坐在一起说话。
二夫人自己都没料到,自己会成为香饽饽:诸位夫人太太纷纷凑到她面前,一味地说些凑趣的话。
过了一阵子,一个个的也就委婉地表露了心思,开始细细地打听萧延晖的情形。
二夫人顿悟,不由得满心欢喜。谁没事会提及这些?除非存了结亲的心思,或是受人之托,来找她探探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