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了这地步,干脆遁入空门算了。她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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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宫宴的日子。
一众命妇俱是按品大妆,没有诰命的女眷倒是可以费尽心思地打扮一番。
这类宴请,男女并不大讲究男女大防,言行间别出格就行,是以,便成了变相的一种相亲宴,谁家看中了谁家的千金、公子,在当时就可以递话过去,看看有没有希望。
怀着这种心思的,还有林太夫人,想在宫宴上遇到一个合心意的闺秀,试探着有希望的话,来日便能做主上门提亲。
这些日子她固然忙着与宋夫人争吵、整治宋宛竹,也和族里的人商量了几个适合的闺秀,请人逐一前去说项。
到底是不甘心也不服气:宋宛竹的事情不论是怎样,说起来不就是林陌一笔风流账么?这有什么呢?
皇帝是赐了家规,可那不是为了给叶奕宁撑腰么?不都说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么?皇帝又能恼一名臣子多久?说不定何时战起,就要纡尊降贵地求着林陌挂帅出征呢。谁要是连这些都看不出、想不明白,那还算什么官宦之家?
——她满心都是这样的想法,实情却狠狠地打了她的脸:那几个门第一听说是为济宁侯说项,立时就婉言回绝了,理由不尽相同,却是一点儿余地都没留。
气得她双肋生疼。
今日却是不一样的,林陌也出席,人们看到他出众的样貌,再想到他的赫赫战功,一定有人想结亲,甚至于,会有不少闺秀芳心暗许。
她这样盘算着的时候,却忘了在这方面的惹事精——首辅萧拓。
萧拓因着家里婆媳五个都参加宫宴,担心期间出什么是非,便也破例参加。
等到一众三品及以上官员携家眷进宫,分男女列席而坐,绝大多数年轻男女的视线都徘徊在萧拓与攸宁之间。
那些视线中,充斥着妒恨、羡慕、倾慕、好奇……等等。
攸宁知道,自己在这种场合,必然成为很多人嫉恨的箭靶子,心里想把她碎尸万段的怕都不在少数,譬如时大小姐——苍白的脸上,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的恨意几乎燃烧成了火焰。
她只做不觉,与近前的老夫人、谭夫人说笑——命妇的座次也如男子那边一样,照品级排列的。
萧拓与攸宁的情形相仿,也许是这些年来早被人瞧的麻木了,真没有感觉的样子,与相邻的同僚谈笑风生。
皇帝来了,一身家常的道袍,跟在左右的是魏凡、杨锦瑟和叶奕宁。
大殿中片刻的静默之后,众人齐齐向上行礼。
皇帝噙着微笑说平身,又吩咐各自落座,不需拘束。
攸宁视线逡巡一周,没见到永和公主。
也没见长公主,但是这人倒不是不来,而是说临时有些事,要迟一些进宫。而这已是不寻常,长公主不在人前露面的年月已然不短。
皇帝率先举杯,与众人同饮一杯之后,向着攸宁的方向招一招手,“首辅夫人过来,与我说说话。”
“朕”改成了“我”,这意味的是看重或亲近。
一道道含义不明的视线又齐聚到了攸宁身上。
攸宁面上恭敬地称是,款步走向皇帝近前,心里却在数落她:安的什么心?
皇帝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唇角的微笑加深了些许,待她到了近前,命人赐座,同时也让杨锦瑟、叶奕宁在跟前落座。
皇帝打手势示意众人随意,转头轻声问攸宁:“我听说,你帮了锦衣卫一把?”
“没有的事。”攸宁道,“只是帮他们节省了一点点时间而已。”要不是奕宁在当差,她是如何也不肯做这种事的,帮官员,就是等于帮皇帝,她一向没这份好心。
皇帝了然一笑,“我活到如今,最看重的两个女孩子,便是奕宁和你,眼下奕宁已经到手了,只盼着哪日撞了大运,也能把你招揽到身边。”
“皇上谬赞了,这样的抬爱,实在是让臣妇折寿。”攸宁道。
皇帝蹙眉,“闭上你那张乌鸦嘴。”
攸宁称是。
杨锦瑟与叶奕宁都笑起来。
皇帝转向叶奕宁,“当差的日子觉着如何?”
叶奕宁很有所保留地道:“凑合。”可不就是凑合么?皇帝总让人担心成暴君,大多数时候脸冷得跟冰块儿似的;首辅大人就更不消说了,那张歹毒的嘴,跟攸宁可是有一拼,但凡正儿八经数落你一通,就让你如芒在背,一两天连觉都睡不好。
皇帝莞尔,也能想见到她初期肯定少不得焦头烂额。可她的目的也就在这儿:有事情忙着,忙得不可开交,也就没闲情伤春悲秋,回想遇到过的那个不值当的男子了。
思及此,她视线在场中打了个转儿,似是不经意地瞥过林陌与林太夫人。
林陌正目光幽深地望着奕宁。林太夫人也正望着奕宁,脸色很难看。
林太夫人不止脸色难看,心情也糟糕到了极点:那个萧拓可真是要命,怎么那些年轻女子一见到他,就再也看不到别人似的?他就算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可终究已到而立之年,而且枕边妻是天下闻名的蛇蝎美人唐攸宁——干嘛还盯着他做春秋大梦?是有多想不开?
再看叶奕宁……这才多少时日?便从狼狈的下堂妇摇身一变,成了御前的红人。
最最要命的是,唐攸宁那个毒妇分明也被皇帝赏识,瞧那说笑时的神态,只要不瞎,都可笃定。
这可怎么好?
一般门第的女眷没机会开罪到皇帝头上,由此,其实与皇帝比起来,谁都更怕开罪同样对叶奕宁存着维护之心的唐攸宁吧?
唐攸宁那样的人,记仇恐怕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那么,谁还有胆子把闺秀嫁到林家?除非是非常不成体统的,又存了让林陌捡破烂儿的歹心。
麻烦了,麻烦大了。
林太夫人思来想去,心焦得额头都沁出了汗。
好半晌,她终于找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然林陌娶别人注定会惹皇帝和唐攸宁不悦甚至打压,那就把叶奕宁寻回来好了。
叶奕宁做儿媳妇是没什么好,可如今毕竟已经是堂堂五品官员,也真配得起林陌了,加之日后当差,除了怀胎生子,便没时间留在家里跟她较劲给她添堵。
再说了,叶奕宁对林陌的情意也不是假的,就如林陌当初对宋宛竹那个丧门星。
古来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亲,这种破镜重圆的事,往后兴许还能成一段佳话,任谁听了,都会双手赞成的。
那么,她得找个最是心慈大度也最适合的人说项。
林太夫人的视线在命妇之间转来转去,最后定格在了萧老夫人身上。
就是她了。萧老夫人几十年来贤名在外,常年礼佛,有她牵头,饶是唐攸宁不赞同,也不好驳了婆婆的面子。
打定主意,又打好腹稿,她寻了个机会,凑到萧老夫人身边说话。
萧老夫人一见对方,就想到了他们母子办的那些事,心里气不打一处来,面上却是不显端倪,照常与之寒暄。
第69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15) 三更合一……
叙谈一阵子, 林太夫人期期艾艾地把自己的意思说了,“……都知道您最是心善,一定见不得小夫妻生生离散的事, 我就想请您出面, 费心周旋一二,说合两个人破镜重圆。这怎么说, 也是善举,您说呢?”
萧老夫人愣了片刻。套用自家老四媳妇一句话, 就是见过不要脸的, 就没见过比林太夫人更不要脸的。
这东西到底把人家叶奕宁当什么了?
要是与人争吵, 老夫人自认不是那块料, 说不出解气的话,眼下却是不同, 对方有求而来,只能等着她表态。
沉了沉,老夫人叹息道:“林太夫人这不是给我出难题么?你们家的事, 我不想听说也不成,若是干涉, 岂不是要惹得皇上不悦?万一皇上降罪, 算谁的?到时我招认是你怂恿之故, 岂不是要一起倒霉?”
“……”怎么一下子就给她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林太夫人忙赔笑道, “我怎么可能有连累您的心思, 您真的多虑了。说起来, 我也见过您的小儿媳——就是首辅夫人, 知晓她与我儿媳……”
“你的儿媳?哪一位?倒是没听说,林侯这么快就又娶妻了。”老夫人挑了挑眉,攀交情也算了, 话里话外的居然还把叶奕宁当林家媳。她只恨攸宁不在身边,不能趁机狠狠收拾眼前人。
“……”林太夫人快笑不出来了。
老夫人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道:“不是我说你,行事是不是也太没个章程了?休妻的事我不提,毕竟是外人,可这才过了多久,你就起了回头的心思?叶大人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你哪儿来的这样待她的底气?”
林太夫人小声道:“休妻的事,是林家不对,真是一时糊涂,眼下真的是悔不当初,这才起了这种心思,毕竟当初是情投意合的一对恩爱夫妻。……”
老夫人很想把手里的茶碗拍到她脸上,碍于场合,轻声冷笑道:“别人家的事,我没心思探究,就如我的小儿媳,所做的也只是帮扶友人。可有一点我还是明白的,真正的恩爱夫妻,不可能一朝反目,男子亦不可能做出那种让糟糠之妻没脸的事情。居然休妻?理由居然是劳什子的善妒?林侯之前常在外征战,发妻要怎么做才是不善妒?简直是笑话。林太夫人是长辈,竟也听之任之,委实叫人钦佩。”
“……”林太夫人闹了个大红脸,却不敢得罪对方,“是我考虑不周。老夫人的教诲,我一定铭记于心。今日失礼了,改日必当登门赔罪。”
“不必了。”老夫人一口回绝,“太夫人这般心思灵活的人,萧府女眷高攀不起。”说完转身,招手唤刻意避到一旁的谭夫人。
林太夫人灰溜溜地回了原位,心里那个难受劲儿,就别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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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叶奕宁、杨锦瑟陪皇帝说了一阵子话,便相继起身,攸宁回到原位,叶奕宁和杨锦瑟在她旁边加了桌椅,仍是凑在一起说笑。
离午膳开席还有近一个时辰,只看人起舞无趣,皇帝问询谁家子弟、闺秀愿意当场献艺。
这类场合,就是捧新一代的才子才女的,早已成惯例。
而与以前不同的是,很多年轻男女要么心神不定,要么兴致缺缺。
攸宁不由望向萧拓。首辅这杀伤力,也忒大了些。这样戏谑地想着,就对上了萧拓含笑望着自己的眼眸。她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十分自然地移开视线。
时家大小姐时佩兰站起身来,向皇帝行礼后道:“臣女久闻首辅夫人学贯古今,多才多艺,因而有个不情之请。”
皇帝道:“你有事只管跟首辅夫人商量,跟朕说什么?”
时佩兰笑着称是,随后转向攸宁。殿堂内已安静下来,她声音却又稍稍拔高了一些,生怕谁听不到似的,“以夫人的才情,歌喉亦或舞姿必能让人惊为天人,还请夫人赏脸,让我们开开眼界。”
语声落地,不少人出声附和。
攸宁优雅闲适地坐在那里,也不急着接话。
老夫人心生不悦,正经人家的闺秀,只要没有有朝一日进宫的打算,谁会学歌舞之类的?——如今就更不用想了,女帝掌权,再没有选秀的事。心急之下,她就要起身,想着索性豁出去了,训斥时佩兰几句。
谭夫人则下意识地观望着萧拓那边,及时地伸手按住了老夫人,一笑,悄声道:“没事。”
而在同时,萧拓深凝了近前的时阁老一眼。时家的儿女,自然该由时阁老才教训,没必要让自家人出面计较。怎么想都掉价。
那眼神中的讥诮、不屑,犹如一根根毒针,刺到了时阁老心头。
时阁老又望向皇帝,就见她正满眼嫌弃地看着时佩兰。
一瞬的工夫,已是心念数转。他实在是担心唐攸宁转移话题,当众说出时夫人上次跑去萧府找茬的事,顺带着坐实时家教女无方。
他忙站起身,训斥时佩兰:“这是说的什么话?首辅夫人师从于姚慕林先生,怎么可能学你说的那些才艺?你这就给我滚回家里去!”
时佩兰被自己的父亲骂得懵在了原地。
时阁老寻到时夫人,眼神暴躁地看着她。说了不让她们来,偏要来,来了就给他生事丢人。
时夫人连忙离座,走过去拉了变得呆头鹅一般的女儿一把,引着她向皇帝请罪。
皇帝道:“只是见闻少一些,说错了话而已,情有可原。回去落座。”
时佩兰回座位的时候,红了眼眶,要竭力忍着,才不至于落泪。
时阁老又向皇帝请罪。
皇帝摆了摆手,“罢了。”
时阁老转向攸宁行礼致歉。做到这地步,自然也存了别的心思:前一刻当众给妻女没脸,这会儿少不得帮她们找补一下,好歹让唐攸宁当众展露一项才艺,也算是全了时家的颜面。
攸宁起身,还礼后,徐徐道:“次辅大人如此,倒让我坐立难安了。原本我也该在琴棋书画之类中选一样献丑,只是,这等场合向来是新一代才子佳人展露风华的机会,别人参与其中,未免突兀,更无必要。想来次辅亦是为了这些考量,才会委屈令嫒,委婉地提点于我。多谢次辅。”
她已不需要这种机会,参与也无切实的益处,那还是省省力气的好。
时阁老不着痕迹地吞咽一下,想着这女子是真可恨:她把语速语气拿捏的是真好——她说的不少,他硬是没找到插话的机会,再就是话说得滴水不漏,他要是不认同,还真不行。
于是,他打着哈哈欠一欠身,“首辅夫人说的是,小女之过,还请海涵。”
“言重了。”
两人这才回了各自的座位。
就在这时,于琪和周围几个同僚哄笑起来——上十二卫是天子近臣,不论怎样规格的宫宴,不当值的人都可以过来凑凑热闹。
见大家都循声望过去,于琪起身,向着皇帝行礼,扬声道:“我们也没说什么,就是想着,萧夫人所学与诸多才子无异,才在大事上,静心观望,总会有幸目睹。时大小姐就不同了,一张嘴就让别人唱啊舞的,想来该是花大工夫学过,那就不如让我们开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