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大老爷面红耳赤,如坐针毡。这样说来,自己的妹妹果然如发妻提及过的,两人私下里见面、通信了,有无私相授受已不重要,横竖是差不多了。
樊氏则恨声问道:“你既然心存勉强,又为何应下?”
老太爷怒道:“废话!傻子都知道我娶你是勉为其难。是你总要死要活的,我念着年少时的情分,还能怎样!?”
“闭嘴!都给我闭嘴!”樊大老爷实在听不下去了,厉声道,“说正事呢,你们扯什么陈年旧账?!眼下到底怎么着,给我个说法!”说完瞥了樊氏一眼,这会儿对她数十年来的同情已坍塌了大半。
两个人都不吭声了。
樊大老爷让自己站在最客观的立场,道:“原本萧家老二的媳妇进门后,就该持家,结果却是大妹妹代替萧老夫人持家,这是不对,后来那些年,就更不消说了,不管怎样,都已走了那么一段歧路。樊家也有责任,明知不对却没竭力阻止,甚至……”樊家甚至趁机谋取好处,那些好处,不只是银钱方面,他迅速话锋一转,“已然到了今时今日,说那些没用的做什么?从速有个决定才好。”
老太爷胸腔仍旧剧烈地起伏着,瞥一眼樊氏,“你自己选!”
樊氏却冷笑道:“怎么?老太爷要发落妾身,直接发落便是了,做什么摆出两条道来让我选?难不成,当初纳错了妾室,以至于大事小事都不敢有个利落的态度了?”
老太爷心头气血一阵翻涌,对她报以冷眼,忽而冷笑,“既然如此,我便给你做主,明日你就给我回樊家去!就算萧府的家庙,也容不得你今时今日的做派!”
樊大老爷觉得这样也好。
樊夫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倒不在乎府里多个人,也不在乎他把那些本就是樊氏给的银钱让她肆意去花,问题在于:这位老姑奶奶回到娘家,能有什么好光景?只冷眼、唾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
——为人妾室数十年,都不能在夫家安度余生,那得是恶劣到了什么地步?再亲近的人也会因这情形生出种种不堪的想象,且极有可能变成流言蜚语。
老太爷这摆明了是翻脸无情,对出自樊家的女子一点点情面都不肯留了。
樊大老爷察觉到妻子的眼神,迅速转动脑筋,很快也就想通了,忙要出言反对,可樊氏却先他一步出言道:
“你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就想这样把我扫地出门?那我生的两个儿子呢?日后要与我如何相处?”
老太爷冷哼一声,“什么你的两个儿子?他们自有嫡母照拂!”
这两句话,是真把樊氏伤到了根本。她还以为,她与寻常的妾室完全不同,他那个正妻只是个摆设,而今他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骨子里欺软怕硬、顺风倒的小人?
他这种嘴脸,可怕,亦可怖。
樊大老爷又一次压制不住火气,疾言厉色地道:“都一把年纪了,行事能否冷静一些?好歹斟酌过轻重之后再说话。”说着,目光极为不悦地盯牢了老太爷,“萧老太爷,忙着跟舍妹置气的时候,能否也想一想膝下的三子、四子?他们是否要为您一时的气话,一辈子面上无光?”
老太爷想到了萧拓昨夜的话,气道:“那是他们自己说的,这两条路就是他们和老五给樊氏定的,我又能怎样!?”
“那你就把一个女子往明摆着全无益处的路上逼吝?!”樊大老爷拍桌而起,“就算是年纪大了,也不能不要脸了是不是?以前我瞧着你有模有样的,现在却怎么是这个样子?首辅大人有您这么个爹,也不知是欠了您多少辈子的孽债。简直就是个窝里横的怂货!”
“你……”老太爷恼了。
樊大老爷却也早已气急了,厉声打断他:“你给我住口!你们别再扯那些有的没的,这就开始慎重地思量,好生商量。我给你们半个时辰。再没个正形,那就该坐牢的去坐牢,该成笑话的成笑话!”说完示意樊夫人,“我们去前院等着。”
樊夫人顺从地起身,随着樊大老爷到了宅邸的外院。望见在甬路上缓缓踱步的玄衣男子,夫妻两个的脚步同时顿了顿,又同时加快脚步迎上去,行礼问安。
男子是萧拓。
他抬了抬手,示意夫妻二人平身,和声问道:“怎样了?”
樊大老爷叹气,感觉是太一言难尽了,却又不得不回话,也不好细说,只得笼统地道:“都有些相互置气的意思,净说些没用的,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让他们自己吵去,半个时辰后给个结果就成了。阁老要不要去劝劝老太爷?”
萧拓淡淡地笑着,摇头,“我不是来见老爷子的。”
“哦?”樊大老爷对着官员,不论官职高低,感觉总是分外灵敏,这会儿双眼放光,“阁老的意思是——”
萧拓牵了牵唇,又对樊夫人欠一欠身,“失礼了,要请樊大人借一步说话。”
樊夫人瞧着夫君的样子,便知应该不是坏事,忙道:“阁老折煞妾身了,本就是萧府的产业,我们自然是客随主便。”
萧拓颔首,吩咐人妥善安排樊夫人,自己则与樊大老爷信步走在路上,“樊家是高门,但这些年在官场,一向是明哲保身的立场。以前还可以,这几年的情形就有些有苦难言了吧?”
樊大老爷苦笑,默认。凡事都保持中立,常年为之,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别人都义愤填膺的事,你却一言不发,事情的结果不论如何,都会引来人的怨怼。
长空之下,暖风徐徐,萧拓的语调不急不缓:“你斟酌着来,绕个弯儿,做成你不得不表明立场的局面就成。于你这自然是风险,可若事成,我会给你相应的回报。时阁老一派打压的出自你樊家的子弟,确有几个可取的,到时我让他们坐到该在的位子。”
樊大老爷听了,却是心神一震,“阁老指的是——”
“翻案。”萧拓简洁又明晰地给出答案。
“……”樊大老爷抿了抿干燥的唇。
他知道,若是应下了,便会成为局中人,甚而成为一枚棋子,但若不应下……昔日的高门、不惹尘埃的清贵之家,早已非昔年光景。
始终没有立场的门第,一段时间内能被人捧着说是保持中立,可时间久了,又屡屡被内阁及至皇帝皇帝问话的时候,便要费尽心思,而且少不得落个和稀泥的名声。势必连累儿孙及至宗族中其余人等。
这些年走过来,他岂会不知萧拓所言的利弊?
萧拓笑微微地凝着樊大老爷,“如何?敢不敢赌这一局?”
樊大老爷又思量片刻,深施一礼,意态格外恭敬,“并非不敢赌,只是要问一句,我来日要站哪边?”
“支持翻案。”
樊大老爷再无犹豫,“日后听凭阁老吩咐!”
萧拓目露欣慰之色。话虽没多少,却已足够他揣摩出樊大老爷根本的性情不坏,起码为官上是可取的。
这就足够了。
哪怕只是一时的为他所用,也足够了。
接下来,两人闲闲闲闲地说起官场上一些事。
有婆子匆匆跑过来,跪倒在二人面前:“老太爷和樊姨奶奶仍是争执不下,要萧府当家做主的人和樊家的人一起商量着给她安排个去处。”
萧拓听了,不动声色。
樊大老爷听了,眼中神采转为黯然。这个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到了这会儿,怎么还不肯逆来顺受?她以前与自己说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萧拓转头看了看樊大老爷,“恰好我们就是她要请的人,不妨过去瞧瞧。”
第68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14) 三更合一……
樊夫人闻讯, 也折回了先前的屋舍。她进门的时候,萧拓和樊大老爷已经落座。
萧拓对她打个手势,示意她落座。
樊夫人笑着对他欠了欠身, 落座后, 见几个人都不作声,觉着这么下去不是个事, 只好出言问樊氏:“还没商量出个结果?”
樊氏不言语,老太爷只一味喝茶。
萧拓问道:“在商量什么?”
樊氏实在有些不明所以, 面上则是照常回话:“商量着我们家姑奶奶的去处, 看是去家庙还是回樊家。”
“原来是为这事儿。”萧拓淡淡地道, “原本我的意思是, 让老太爷把家母和我们兄弟几个分出去,他和樊氏过。”
“……”樊大老爷和樊夫人对视一眼, 都看到对方的眼色从震惊变成了哭笑不得。萧拓倒是会说,那不就是一家人把老太爷和樊氏赶出去么?
樊大老爷干咳一声,“那样终归是有些不妥当, 于谁面子上都不好看。”
“要面子做什么?”萧拓笑笑的,“我们家老爷子早就看开了, 不稀罕那玩意儿了。”
樊夫人垂了眼睑, 掩去眼中更浓的笑意。
“说什么呢?闭嘴!”老太爷呵斥萧拓。
樊氏望了萧拓一眼, 心里一阵阵发寒:萧拓刚才的话, 绝不是开玩笑, 他真干得出来。可要是那样, 她和老太爷岂不就要成为天下皆知的笑话, 凭谁都能作践?到时候,樊家恐怕连做样子为她出面的闲情都没有,只会在她一把年纪的时候, 把她逐出家门。
至于眼下,她若是不痛快地做出选择,他恐怕就要逼着老太爷把她寺庙落发。这会儿,可就已经在人前不给老太爷面子了。
有些人的情意,要在生死攸关时展露的淋漓尽致,成为佳话。
有些人的情意,面对生死攸关时,才知那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活着,哪怕只是比起更坏的情形稍稍好一些。
樊氏属于后者。对老太爷的不甘愤恨,比起可以想见的灾难,无足轻重。
她站起身来,对萧拓、樊大老爷、樊夫人深施一礼:“劳烦你们费心了,我去家庙,还望阁老成全。”
早这样不就结了么?干嘛非要见到萧拓之后才认头呢?樊夫人腹诽着。
萧拓颔首,“行。明日我派人来送你过去。”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结伴往外走的时候,樊大老爷低声对萧拓道:“舍妹贪墨的那些银钱,樊家愿意帮她如数奉还。”
“得了,”萧拓道,“犯不上,当我没事儿就请你们爷儿几个喝酒了。我们只是受不了上了年岁的人还折腾,没别的意思。”
樊大老爷心里五味杂陈。人家萧府要的,不过是一份安生日子罢了。
萧拓大步流星地走到坐骑前,飞身上马。
樊大老爷拱了拱手,“阁老这是——”
“回内阁,”萧拓道,“出来瞎逛一天了,该去忙点儿正事儿了。走了啊。”语声未落,已策马离开。
樊大老爷笑出来:大家都下衙了,首辅大人倒要回值房了,这过的是什么日子?
转身辞了垂头丧气的萧老太爷,他与樊夫人共乘一辆马车,回往家中。
樊夫人见他笑呵呵的,不免问起。
樊大老爷就跟她提了提。
樊夫人也笑,又不免唏嘘:“终归是手中的事情太多了,一想都替他累得慌。”
“谁说不是呢。”
.
斜阳晚照,彩霞光影笼罩着京城的大街小巷。
林陌下了马车,身影融入川流不息的行人之中。
他还不想回府,要去一个书局瞧瞧。
无意间一瞥,脚步停下,视线凝固。
一个摊位专售各类面食和一些小菜,一张残旧的桌前,围坐着叶奕宁和两个男子,各人面前一大碗面,桌上摆着糟鱼、火腿等几样下酒菜。
两个男子亦是锦衣卫。
三个人唏哩呼噜就着菜吃几口面,说一阵话,两男子不时逸出爽朗的笑声。
叶奕宁也在笑,笑容璀璨、澄净。
那人极美,那笑也极美,引得人频频瞩目。
叶奕宁不当回事,一名锦衣卫却担心有人不开眼,跑到她面前胡说八道,便亮了亮锦衣卫的腰牌,冷声呵斥:“看什么?活腻了不成?”
锦衣卫差事繁多,平日可哪儿走动,更不乏着飞鱼服、在腰间佩戴腰牌的时候,是以,不认识他们这个标识的人真不多。
便有几个人连连作揖赔罪:“打扰上差了,小的这就滚。”
叶奕宁则不在意地笑笑,端起手边的酒杯喝了一口,动作优雅又透着磊落。
然而这样的叶奕宁,是林陌所不曾见过的。
分离不过数日,她已经可以由衷地笑,可以与同僚打成一片。这认知让他心头泛酸。
难道她真的已经不在意他了?——凝视她良久,她竟也未察觉。
被人无意中撞了一下,林陌回过神来,举步之际改了主意,转身走向等在街口的马车。
叶奕宁那边,正跟两个同僚说着晚上的安排:“晚间要去诏狱,提审俩人犯。这事儿我不大在行,你们可得照应着些。”
“好说,没事儿请我们吃碗面,喝点儿烧刀子,什么都好说。”一个男子笑道。
另一个正在吃面,含糊地嗯了一声表示附和。
“你们倒是容易打发。”叶奕宁端起酒杯,“吃吃喝喝的管够,改日请你们去最好的酒楼。”
“爽快!”两男子笑着与她碰杯。
那边的林陌神思恍惚地回了林府。
下了马车,往书房走的路上,只觉得氛围很是嘈杂,让他愈发心烦。
他唤来管家,“这几日怎么总是乱糟糟的?”
管家很诚实地回道:“太夫人觉着以前很多下人只对夫人——不,只对叶大人忠心耿耿,亲自打发走了,又指派了管事从牙行那边选了不少新的下人进府。那些人刚进府,还需人悉心管教一段时日。”说完迟疑了一下,忍下了未尽之语:其实太夫人看他也不顺眼,估摸着早晚也得把他打发走。
林陌黑了脸,“新来的打发走,走了的那些,给我请回来,一个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