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含钏把去年的干绿豆泡在水里一晚上,在豆子被泡得微微膨胀的时候放进篦子里上锅蒸熟,豆子开花变得粉粉的后,又被倒入石臼里先拿棒槌舂烂,再拿刀背一点一点刮成沙沙的豆泥,待豆泥彻底凉下来,放入小火烧热的菜油中,慢慢翻动豆泥,撒入白糖。
  含钏拿一半的豆泥撒白糖,拿一半的豆泥撒白糖和去了苦涩味的茶粉。
  待豆泥散去水汽,逐渐成块儿,用勺子一压就是一块时,便可出锅了。
  稍稍放凉一些,便可用模具压成糕饼。
  小双儿洗净了手来帮忙,压成一块儿一块儿特别好看的绿豆糕,豆糕用粗粗的麻纸,包裹成四四方方,上面盖一张大红的招贴纸,再用细细的纸绳子扎紧,上面留一个圆环,可以手拎。
  家中有学生参考的,小双儿挨家挨户去送,一户送一户说着吉祥话儿。
  含钏亲拎着绿豆糕去余举子家,是家里的小厮开的门,将她领到冯夫人跟前。
  冯夫人看含钏手里的糕点笑起来,“...您也太客气了!”一边笑,一边拆开,一拆便拆了个三元及第的喜庆图样,冯夫人笑眯了眼睛,“承您吉言!承您吉言了!”
  含钏也笑起来,“也不是什么贵东西。想着咱们胡同今年参考的学生没有三户,也有五户吧?讨个吉利罢!儿最景仰的便是这些个读书人了,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咱便只能上手干[ ]粗活,压根比不得!”
  最景仰读书人!
  冯夫人眉心一动!
  话到了嘴边,到底咽了下去。
  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两人针对掺了茶粉的绿豆糕好吃,还是原滋原味的绿豆糕好吃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和友好的会晤。
  过了几日,春闱放榜了。
  东堂子胡同敲锣打鼓,一片欢腾!
  全中!
  二甲榜单取了三十二名,余举子考了第二十二名!
  其余两个考秀才的也顺利考过了乡试!
  胡同里热热闹闹的,虽与自己无关,可食肆里也高兴了起来,钟嬷嬷唱了句佛,笑着同含钏道,“看起来东堂子胡同还能再兴旺个三十年啊!”
  胡同兴盛,地段就好,地段好了,生意才好!
  含钏也高兴,和着墙外的锣鼓笑着重重点头。
 
 
第九十五章 大盘鸡
  “您别提了...则成这四五年可真是苦过来的...不说头悬梁锥刺股吧,那也是闻鸡起舞...虽说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可真要是四五十岁考上进士,圣人一看,这不养老来了吗!还能有几个前程呀?”
  此话一出,桌上全是轻轻脆脆的笑声。
  油灯下,一桌子人,都是姐姐妹妹。
  声音传到柜台后面,含钏笑意盈盈地支棱个耳朵听。
  这是街坊里家里头有考生的人家,松了劲头约在“时鲜”聚一聚。
  含钏特意送了一斤金波酒助兴。
  酒过三巡,拉提特制的一大盘鸡肉端了出来——一个特别大的瓷碗,特别宽,深度却很浅,鸡肉铺在瓷碗里,还有炖得软烂的土豆块儿、洋葱、大葱、绿椒、干辣椒和许多样连含钏都不认识的香料。
  都是拉提自己去东郊集市里靠鼻子嗅出来的。
  这些香料上桌之前,含钏分成两份,一份拿到善药堂请大夫过目,一份贴了礼信请胡文和拿到胡太医跟前过目,两边都点了头后,含钏还自己吃进嘴,亲身试试有毒无毒。
  她还活着。
  所以,这些香料上了桌。
  那大盆鸡一上桌便占据了大半张桌子,便引来夫人奶奶们一阵惊呼。
  这一大盘色彩鲜艳、爽滑麻辣的鸡肉和软糯甜润的土豆,辣中有香、粗中带细,冯夫人吃眯了眼,太香了!这一大盘,不同于江南菜的婉约,也不同于四川菜的侵略,更不同于地道北京菜的浓油赤酱,吃进口就像坐在了广阔的大漠中,砂砾里燃起旺盛的篝火,篝火边竖插着焦香的烤鸡...
  “是西域菜。”含钏介绍道,“今儿个才将香料尽数配齐,您几位夫人是头一位吃到新菜的食客。”
  冯夫人抿着嘴笑起来,“是我们的荣幸!”
  含钏特别喜欢冯夫人。
  时时刻刻都在笑。
  说起自家余举子,一口一个则成,亲热得简直不像是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成亲的夫妻。
  含钏也笑道,“有您几位好邻居尝菜,是儿的荣幸!”
  又寒暄了几句,含钏就走了,一转头却听身后的桌子,冯夫人一个激灵,声音低低的,“考试前,参考的学生有吃贺掌柜送过来的绿豆糕吗!?就是有的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图样,有些是蟾宫折桂图样的!”
  “吃了的!寓意这样好,我儿子考前,我专门拿这绿豆糕做的朝食!”
  “对对对!寓意特别好!”
  冯夫人“哎呀”一声,“我记得前朝,宽街开过一家状元烧饼,进京赶考的举子只要吃了那家的烧饼,就很少有落榜的...再不济也是个三榜同进士!”冯夫人声音低低的,“你们说,贺掌柜这绿豆糕,会不会...”
  这给女人们打开了新思路。
  大家伙纷纷说起自家考生吃下绿豆糕文思如泉涌的具体事例,说到兴起处,还配之以生动的故事与夸张的语调。
  这样也可以!?
  含钏在原地愣了愣,转过头,却见冯夫人冲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含钏抿唇笑了笑,遥遥地同冯夫人作了个揖。
  这种事儿,在余举子获得殿试第八名好成绩、进了翰林院编书后被传得更广了,余举子还带着自家夫人拎着四只红彤彤的喜蛋来谢礼,含钏简直是哭笑不得,“您赶紧收回去!这关儿什么事儿啊!是您自个儿厚积薄发才考了好成绩的呀!实在是...实在是...”懒人听书
  含钏实在是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形容了。
  这种事神乎其神的,一般带有故事和传奇性质的吃食,要么靠编,要么靠骗,都是有人运作的...
  余举子却笑起来,“您别说,先前某去殿试,一位老翰林专门点了某的名儿问,‘那绿豆糕好吃吗?’——可见贺掌柜这进士绿豆糕的名头传得有多远!”余举子和他家夫人一般,爱笑爱闹的,瘪瘪嘴,作出一副特不好意思的神情,“也怪某不争气,若是某争点气,考个状元回来。您这绿豆糕,便不是进士绿豆糕了,是状元绿豆糕了!”
  含钏一下子笑了出来。
  再看冯夫人看向余举子,笑如弯月的眼睛。
  含钏笑得更甜了。
  这就是夫妻间最好的样子了嘛。
  这事儿越传越远,许多今次落榜的士子坐着牛车点名要买绿豆糕,食肆里就四个人,八双手,除非一天不开店专门做绿豆糕,否则总有人买到了,有人走了空。含钏索性就在门前立了块儿牌子,“若买绿豆糕,请或对诗一句,或颂词一首,或赋论一篇,且绿豆糕不单卖。若有实在有才者,馈送绿豆糕一盒。”
  也就是说得在店里起码花上一两银子吃顿饭。
  一两银子一顿饭...单这个条件,便能筛出许多人了。
  可也不能唯利是图嘛。
  若您实在有才,诗词赋论都对得特别好,那也行,送您一盒绿豆糕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怎么辨别谁对得好...
  含钏自己是没这个本事去评判的。
  她能把字儿认全,已经是白爷爷教导有方了。
  含钏在厅堂外,刷白了一面大墙,把士子们的诗词、赋论全都誊上去!给每一位落座就餐的客人发上一朵扎得鲜红的小花儿,食客们若是愿意花时间品评,便可将手里的小红花儿贴在自己认为最好的那篇文章下面,以一旬为期限,谁的文章获得的小红花儿最多,“时鲜”就送谁一盒绿豆糕!
  这个法子,没法儿指摘!
  这是大众的评判!
  代表了北京城文人的最高水平呀!
  没几天,那面墙就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文章,北京城的读书人越传越广,没事儿就写上一篇递交到小双儿手里,再有小双儿挂在墙上。
  徐慨走在东堂子胡同,正准备进宅邸里看看工期,却见胡同尾巴门口排着一队青衣高发、读书人打扮的学生,眼一瞥,吩咐小肃,“去看看,胡同尾巴在干嘛。”
  在徐慨都要忘记这件事时,小肃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了,手里还抱着一盒贴着红封的食盒。
  小肃兴奋极了,“主子爷抢到了!‘时鲜’在卖绿豆糕!”
  绿豆糕需要抢吗?
  徐慨蹙了蹙眉。
  小肃赶忙加上前因后果,“只有进店吃饭的食客才有资格买绿豆糕,奴赶时间,便守在门口等吃完饭的食客出来,买他手上的那盒绿豆糕!”
  徐慨眉头蹙得更紧了,“几钱银子?”
  小肃大声道,“十两!奴还加了两次价,人家才愿意卖来着!”
 
 
第九十六章 片儿川面
  十两银子一盒的绿豆糕...
  徐慨胸口如遭一闷锤。
  居然还有傻子买?
  哦。
  自己就是那个花十两银子买绿豆糕的傻子。
  徐慨看向小肃的眼神有些复杂。
  说他差事办得不好吧,他也把事儿闹清楚了,还突破重围,买到了万众瞩目的绿豆糕;说他差事办得好吧...这..这谁会花十两银子买一盒绿豆糕?
  徐慨心里千帆过尽,面上如同老树枯木,看了一眼那十两银子的绿豆糕,“这糕点有甚讲究?”
  小肃很兴奋,抱着那盒绿豆糕,如同抱住了天下,“大家伙都说,时鲜的绿豆糕吃了就能考中进士,读书人都抢着买,便比别的贵了那么一点!”
  ...
  徐慨听完反而埋头笑了笑。
  老板娘真是个促狭又聪明的小姑娘呀。
  “行吧。”徐慨伸手接过小肃手中的那盒绿豆糕,“既有讲究,那便值得。”说着便拿着绿豆糕,双手身后,如闲庭信步般朝胡同尾巴走去。
  已经快打烊了。
  门口有几个喝多了的读书人举着书袋当酒杯,仰天长啸,口中尽是些“举杯邀明月”之类的绝世好词。
  徐慨目不斜视地绕过影壁,进了厅堂,厅堂外有堵白墙,白墙上糊了十来篇文章,再一看跑堂那丫头正埋着头擦桌子。
  小双儿一听有动静,抬头一看是徐慨,当即一张脸笑咧了嘴,“您来了?可不巧,咱食肆又打烊了...”小双儿手里拿着抹布,有点为难,上回把这位食客放进灶屋,第二日自家掌柜的狠狠罚了她...嗯...狠狠罚了她中午没肉吃...这个惩罚太严重了,她现在不太敢把这食客擅自放进灶屋。
  小双儿左右为难。
  徐慨束手站在一旁,仿若没看出小丫头的为难,自然而然地落了座,把绿豆糕放在桌上,“还有茶吗?若是灶屋还剩了吃食,还请掌柜的劳神随手做一做,只图填饱肚子。”
  小双儿赶忙上前倒了一壶茶。
  想了想,从柜台下悄悄拿了一碟新制的蜜饯果脯放在徐慨桌上。
  说实在话,挺对不起人家的...
  每次来都给人吃剩菜...
  偏偏还收一样的钱...
  小双儿带了几分讨好的笑,“..这是咱家掌柜自己爱吃的小零嘴儿...您先吃着,开开胃,奴这就去问一问。”
  小丫头跑得飞快。
  徐慨眼神移到桌上那碟果脯上,是青梅做的蜜饯果子,碧绿小巧,可爱得就像坠在墙头还未落下的未熟的果儿。徐慨虽对吃食无甚具体要求,却不太爱吃甜食,泰半男子都不太吃甜食吧?可这果子太乖了,徐慨鬼使神差地拿牙签插了一颗放进嘴里。
  放进嘴里的一瞬,徐慨微微蹙了蹙眉。
  这叫甚蜜饯果子呀?
  这叫酸饯果子吧!
  酸得人牙都要掉了。
  好好的姑娘,怎么爱吃这种东西。
  徐慨将那碟蜜饯果子推得远一些。
  灶屋里,含钏捏了捏山根,这阎王为啥每次都是晚上来?而且都是打烊了再来?是不知道打烊是啥意思吗?打烊!关门了!不营业!他不用回皇城吗?定己门怕是已经阖上了吧?不用回千秋宫住吗?往前,也没见他日日在外撒欢不回家呀?
  人都坐着了,来者就是客,也没法赶跑。
  含钏认命地点点头,算是给小双儿说自己知道了。
  看了看灶屋,还真没啥食材了。
  这几日,生意回升,日日满座,都将食肆的食材进货托付给了东郊集市的贾老板,请他看着买后用牛车送到东堂子胡同...“时鲜”不用过夜菜,含钏基本能估量个大概,用多少留多少,实在有剩下的便拿到义善堂,或是喂了胡同里那只油光蹭亮的橘猫——除了鱼虾壳类等养在水缸里的食材。
  菜筐里还有一条可怜巴巴的瘦肉。
  与其浪费了喂猫,还不如赚了徐慨的银子。
  含钏把瘦肉切成一寸长、六分宽、一分厚的薄片,又从缸里取了一头咸芥菜切成细末。锅在旺火上倒入三钱猪油烧热,不等油冒烟,将肉片倒入,用铁勺翻动,翻炒至肉片呈现米色,倒入酱油、咸芥菜末和清水,用铁勺推锅底搅几下,盖上锅盖焖煮一会儿后将肉片捞出备用。
  又过了面条,泌上肉片原汁,撒上白爷爷特制的牛肉粉和猪油,待汤面全部沸腾,面条已然熟透,连汤带面倒入海碗中,撒上翠翠的葱花儿和胡椒面。
  小双儿端着面,目瞪口呆问自家掌柜,“咱...就给人吃一碗片儿川面呀?”
  就这一碗面就想赚人家一两银子?
  这也太黑了吧!
  含钏点了点小双儿额头,这看脸的丫头!
  又起锅蒸了一截儿辣味香肠,炒了一盘儿蒜香春笋,看窗外,月亮都升到了正头顶了,想起在苏州时徐慨肠胃不好,夜里时常疼得冒冷汗,便烧水温了一杯热牛乳,让小双儿一并端了出去。
  含钏双手撑着下巴颏,看窗外的月亮,听厅堂里窸窸窣窣的吃饭声音,心里挺安静的。
  没一会儿,外头吃完饭了,脚步声越传越远。
  含钏便去厅堂收拾东西,一抬头却见徐慨折返回来,手里还提着一盒贴了红封的绿豆糕,语气淡淡的,“...突然想起来。进店用餐的食客,可买一盒绿豆糕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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