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可能比举子、教书先生的学问还高嘛...
说实在话,含钏看到教书先生有种莫名的惧怕,或许这就是天资不足的人对学问好的人天生的敬畏,往前在掖庭上课,有几位才女预备役每次都冲在最前面,坐也坐在最前面,学这些个诗词歌赋、点差插花特来劲,含钏和阿蝉就是倒数第二和倒数第一...
含钏念及此,脸上的笑带了几分真诚,“除了您,这世上还有人说过儿学问高的。”
魏先生笑问,“敢问何人?”
含钏笑道,“往前在掖庭上课,儿与同屋的女使常常是倒数第二与倒数第一。那位位列倒数第一的女使,还时常赞扬位列倒数第二的儿,‘我觉得你今儿个的课学得真好,我就学得没这么好!’...”
含钏演得声情并茂。
魏先生笑出了声,两个笨蛋的抱团取暖,也挺可爱的。
冯夫人止了脚步回头望了望,见灯光下魏先生比含钏高出大半个头,灯笼也是魏先生拿在手里的,两个人站在一起都漂亮,或像那菩萨跟前的童男童女长大了的样子!冯夫人笑着撞了撞余大人的胳膊肘,眉飞色舞,“看来,这双媒人鞋,我是穿定了呢!”
余大人拍拍冯夫人的手背,只笑不语。
含钏将三人送到门口,黢黑一片,冯夫人与余大人就住隔壁,转过头就到了。魏先生却住得有些远,山茅书院在香山以东,乘马车也得一个时辰左右,含钏便立在门口又寒暄了两句,马车才扬长而去。
不远处有光,含钏探头看了看,胡同口亮着两盏黄澄澄的灯笼。
含钏心里一咯噔,埋下头,逃也似的飞奔回了内院,冲到正房,“噗通”一声正面跳到了床上,将头紧紧埋进了软绵绵的枕头里。
隔了一会儿,含钏才呼吸顺畅地把头抬了起来,摸了摸面颊,十分烫人。
像烧开后放在风口凉了一会儿的热水。
含钏脑子有点空。
不知道该想什么。
内心深处有些羞愧,又有些害怕。
含钏坐在床沿上,深吸一口气后又分作两次吐出来,如此反复,脸上的烫人和被打乱的呼吸这才渐渐恢复正常。
含钏抬手“啪”的一声拍在了右脸。
醒醒吧贺含钏!
你纵然是嫁人了、生子了、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了,你也未曾有半分对不起徐慨!也同徐慨没有半分的瓜葛联系!你跑什么跑!有什么好跑的!如今说亲嫁人,八字还没一撇呢!
清脆的声音把含钏的思绪拉了回来,照例无论心事有多乱,一沾枕头,一闭眼,含钏打着呼噜睡得个人事不省。
可,太医院精心烧制的安息香也未让徐慨的梦,变得有多甜。
徐慨睁着眼睛看床榻上的水波纹蚕丝帐子。
帐子一片素色,没有半分花纹,可偏偏让徐慨脑子有点乱。
徐慨心烦气躁地翻了个身。
明儿个得让人把这帐子换了,至少得换一张素净典雅的帐子来。
徐慨心烦,闭了眼索性不看,可一闭眼,脑子里便浮现出含钏同一位青衣男子同立一处的场景。
第一百七十八章 柿子
那场景在脑海中,挥之不散。
徐慨猛地睁开眼。
将才回府,隔得远远的,见“时鲜”门口有一盏灯笼亮着,再定睛一看,是含钏与一名青衣男子并肩而立。胡同口和胡同尾巴隔得太远,看不清脸,也听不清两人说了些什么话。
约莫是在送食客吧?
可什么食客值得含钏亲自去送?
便是前些日子内阁的张相公去“时鲜”用晚膳,含钏也只是将他送到了影壁处,如今这是什么人,值得含钏亲自送到门口?
且远远望去,是一位年轻的男子。
是一位,年轻的,男子。
徐慨坐起身来,沉吟半晌后,终是扣响了窗棂的木板。
“主子爷,奴在。”小肃的声音在静谧的夜中压得低低的。
徐慨抿了抿唇,想起上次与含钏的不欢而散,话就在嘴边,却吐不出来,愣愣地坐在原处不知待了多久——他妄图理顺过他对含钏的情感,可就像一团乱麻,所有的线都被搅在了一起,找不到理顺的线头,更无从谈起捋清理齐。
像走进了死胡同,再往前走,是一堵南墙。
是无解的。
他无法娶含钏为正妻,他的妻室在天下人、在圣人、在朝堂重臣的眼里应当出身贵家、个性和顺、面目模糊的,就像如今宗室里所有夫人一般。他与正妻是偕同共进的关系,没有血脉奔张的激情,没有魂牵梦绕的缠绵,他会尊重她,推崇她,保护她,或许没办法做到爱她。比起爱人,他与正室之间的关系,应该更像东家与掌柜的搭伙。
这没什么不好。
至少,在所有簪缨世家中,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然后,男人们再将真心喜爱的、舍不得放手的女人收归在身侧,赋予她财富、力量和子嗣,将不想给正室的东西都给她,“一贤妻、二美妾,人生足矣”,如此便可成全自己“完满”的人生。
徐慨轻轻呼出一口长气。
说实话,仔细想想便可知男人口中的“圆满”,是踩在女人的肩膀上做到的。有的女人是一株柔弱攀附的菟丝花,而有的女人却是疾风知劲草,那样的女人舒朗开阔,仗义韧性,可挺立门庭,亦可相夫教子...
小肃弓着身立于回廊处,等待半晌也没等到主子爷的后话,不着声色地偏头瞅了瞅。
自家主子爷的侧脸映在糊窗棂的堂纸上,轮廓分明,却显得有些落寞。
小肃舔了舔嘴唇,继续等着。
他可是有一肚子话要说呢!
徐慨低低垂了头,月光透过窗棂隔板处的缝隙倾斜在深褐色床榻边,他渴望含钏吗?他想要含钏吗?他希望时时刻刻见到含钏吗?他愿意推翻从前所有的预设,愿意重新开拓一条另类的路,冲破藩篱与阻碍去追求他的渴望吗?
仲夏初秋夜,东风啸有时。
徐慨的声音隔着窗棂隔板,轻却稳,“去打听打听今儿个在‘时鲜’吃饭的人都有谁?”
小肃眼睛一亮,拂袖拍了拍,清了清喉咙,张口便来,“回主子爷,奴将才出门子点灯,正巧碰见‘时鲜’的小双儿,噢,就是那个圆乎乎的胖丫头,随口攀谈了两句,说是今儿个咱们胡同里住着的那位先头在编书,如今自请边陲的余大人带着媳妇儿与交好的同窗,去‘时鲜’吃了饭。”
他小肃是谁?
主子一抬脚,他就知道向东向西走的!
今儿个,他眼瞅着自家主子爷望向胡同尾巴的眼神不对,便赶紧过去找小双儿打听,一打听才心惊肉跳,暗道不好。
这是啥!?
别以为他是去了烦恼根的太监,他就不知道!
没吃过猪肉,见没见过猪跑?
两夫妻带着一个年轻的男子单独出去吃饭,偏生吃饭的地儿挑了个掌柜的年轻美貌,偏生这男未娶,女未嫁,两人看上去还挺登对!
这是啥!
这是相看!
小肃觉得自己讲得委婉中带着隐晦,隐晦里藏了直白,直白中又留了些许让主子爷自我猜测的空间,他对刚才的回答打满分。
徐慨对小肃的回答打零分。
徐慨语气发沉,“交好的同窗是谁?带过去说了什么事儿?是头一回去,还是去了好几回了?说话办事,需讲究章程,功在细节,这些规劝不应只用在内务上,还应体现在当差回话的方方面面...”
噢。
您还嫌我说得不够具体。
小肃闷了闷。
这些...他确实没想到。
不过就点了灯的时间,他也不能拽着小双儿问啊...
小肃连声应是,徐慨躺了下去,睁眼看那素净的帐子,脑子那团乱糟糟的麻球在空地滚了两圈,“哐当”一声落在了徐慨的心上。
不理清楚,他许是无法安宁了。
徐慨轻轻闭上眼。
第二日,日头还成,仲夏的太阳像强弩之末,阳光似是要用尽的力气,能晒多少人晒多少人,能晒多少个时辰晒多少个时辰,含钏瞅着过了晌午天儿渐渐阴下来的空隙,赶忙拿了支高挑细长的竹竿子在院子里打柿子。
竹竿顶端被崔二砍成两片,正好可以夹住柿子树的小枝芽,左一扭右一撇,连着枝芽将沉甸甸的柿子摘下来。
小双儿迫不及待地拿衣袖擦了擦,把柿子皮儿剥开了个顶儿,便猴急地咬了一口。
丰盈的汁水在口腔中喷射而出。
小双儿瞪圆眼睛,重重点了点头,“好吃好吃!甜得像放了黄砂糖似的!”
含钏让小双儿别一口气吃多了,“...没吃东西前,千万别吃柿子,过会子便惹得肚疼。”
含钏也喜欢吃柿子,柿子这东西也邪乎,喜欢的人特喜欢,不喜欢的人吃了只觉得牙涩嘴酸,绛蜡裹团酥说的便是美柿子,河南洛阳、嵩山一带所产的“黄饼”,柿霜浓厚,将柿饼上的白霜扫下,甜得甚至可以当糖食。
说实在话,这棵郁郁葱葱的柿子树,是含钏下定决心买下这处宅子的原因。
当然,另一个原因是穷...
“分一篓给冯夫人,一篓给珍宝斋二掌柜,一篓给张三郎...”八个一篓,含钏分作堆数,想了想还是将秦王府的柿子留了出来。
正分着,冯夫人过来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羊角葱卷春饼
·含钏笑起来,将柿子竹篓递给她,“您倒过来得巧,免得儿平白跑一趟。柿子性寒凉,您怀着身孕,尝尝味就行了。”
冯夫人满面春风,身后的丫头接了竹篓子,自个儿一边搂着腰,一边寻摸了个放了软枕的杌凳落座,抬头看含钏一身短打,手里握着支竹竿,打柿子打得满头是汗,便笑起来,“真羡慕你,自自在在的,想打柿子打柿子,想上山看庄子就上山看庄子。”
含钏放下竹竿,给冯夫人沏了一盅茶,低头倒热水,“...咱自个儿喝的茶,卖相差点,碎碎细细的,味道不差,您尝尝。”
冯夫人接过茶盅,顺手放在一边,身形向前移,眉飞色舞,“今儿个,魏先生过来了一趟,您猜怎么着?”
含钏没开口,低头抿了口茶。
这味儿真还行。
小双儿贪便宜在夜市里买了二两,一个老汉说是从福建运过来的,拿碎茶压成的茶砖。
含钏对这茶能好喝,是存疑的。
喝了两口,方觉,高手在民间。
这份制茶工艺,也不比贡品茶汤差。
冯夫人见含钏没说话,“哎哟”一声,这姑娘得气死她!
除了做饭和做生意,就没个急性!
“魏先生想问问您的意思!”冯夫人见院子里都是含钏身边的人,便也没避讳,“魏先生说了,若是您点头,他即可请媒人去铁狮子胡同寻您师父提亲,规矩照着京城的走,若您愿意,继续开店也行,继续当掌勺的也行,若您乏累了,这食肆您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都随您。如今,就看您的意思了,您若想再看看,咱们找个时候去晓觉寺上香也可,叫上您师父。”
小双儿恨不得将耳朵支起来,转头与钟嬷嬷对视一眼,瘪瘪嘴。
真是那魏先生了吗?
也不再看看了吗?
胡同口那位品貌上佳的王爷呢?
彻底退出备选了吗?
小双儿有些泄气,她可一直把那位冷面王爷当做自家老板娘在对待呢!换个人,她才不会鞍前马后地伺候呢!更何况,那位冷面王爷杂七八啦地帮着食肆干了这么多事儿,又是救掌柜的,又是救白爷爷,如今胜利的果实被别人给抢了...
小双儿都为他憋屈!
钟嬷嬷抿了抿唇,收回和小双儿对视的目光——如果真的是那位魏先生,只能说这个选择不好不坏,平庸无常...
含钏埋头将茶盅轻声放下,再抬头,脸上挂了笑,“您的好意,钏儿是真谢谢,也真心领了。昨儿个见了一面,魏先生人很好,若他不嫌弃往后来吃饭,钏儿必定夹道欢迎,也愿意不做生意了陪他聊天吃茶,可...”
含钏顿了顿,这是说的真心话了,“可若就此托付终生,钏儿实在点不下这个头。如今食肆刚走上正轨,钏儿还有许多想做的未做,想实现的未曾实现,如留仙斋、百味堂这等百年食肆的根基,‘时鲜’还没筑牢呢。您说让钏儿去看看,只是看看,若是不成,便也算了。如今钏儿实在谢谢您,但也实在只有算了。”
含钏这番话说得当真是贴心贴肠的了,和冯夫人面对面坐着,神色很真诚也很认真。
小双儿莫名松了口气。
好险!
冲啊!王爷!
您若有小肃爷一半积极主动自觉,这偌大的食肆早就成了您囊中之物了啊!
小双儿在心底的咆哮,含钏无从知道。
含钏倒是看出冯夫人挺想咆哮的,赶忙站起身,一下一下给冯夫人顺气儿,哭笑不得,“...您说说您,您这样婶儿的,压根没法儿去做冰人。姑娘不答应要生气,小伙儿不答应也要生气,您便是再想当月老,也得...也得看两人合适不合适呀!”
冯夫人捻着绢帕子抹了抹脸,深呼一口气,忙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您既不答应便算了...牛不喝水又不能强摁头,不生您的气。只是如今怀着身孕,不知怎的,常是一口气冲上脑顶门,下一刻便想发火。对着您,倒还好。您是没看到我对着则成的样子...”
冯夫人连连摇头,“啧”了一声,绢帕巾子抹了脸又抹了抹眼角,声音低低的,“...就觉得您与魏先生般配,走在一块儿一个漂亮一个俊美,跟金童玉女似的...”冯夫人抽了抽鼻子,再摆摆手,“行行行,我不说了。我便同魏大人回话去。”
含钏有些想笑。
她的婚事不成,冯夫人急得想哭。
又有点愧疚。
是真挂心她,才会这样吧?
不过看冯夫人鼻头红红的,含钏没克制住脸上的笑,怀孕的女人好像是有些爱哭,也容易堵气儿...
含钏语气里带了些许笑意,让冯夫人先等等,转身进灶屋拿了一个食盒出来,“...您吃吃看,昨儿个我去东郊集市看这新秋的葱还不错便买了些,不合时宜地摊了点春饼,您回去就着酱蘸葱卷饼吃,葱吃了通气儿,您兴许心里头能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