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慨冲口而出。
含钏猛地抬起头。
轮得上和你说亲...
含钏眼神有些闪烁。
徐慨抿了唇,有些后悔说这句话,轻声开口,“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隔了许久,含钏低低垂了垂头,“您没说错。若魏先生没有问题,又如何沦落到同一个食肆掌柜说亲的地步?就算是他同意,他家里也不能点头。”眼眶有些发热,鼻梁也有些酸,含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千万别哭,一见徐慨就哭,一见他就哭,别人不烦,自己也会烦,“无论是宫里的女使,还是开食肆的掌柜,无论我厨艺多好,手上技艺多扎实,无论我生意做得多大,银子赚得多成功,在你们眼里,在你眼里,我都...我都...”
我都只是个玩意儿...
我这个人,都不会有高门贵女的姑娘值钱。
就算没有了张氏,也会有王氏、李氏、陈氏...有资格与你并肩而立的人,都不会是我。
含钏抬起头笑了笑,冲徐慨福了福身,“您的意思,儿明白。您也是挂心我。魏先生的事儿,儿自己会想清楚,便不劳您费心了。如您所说,若他没有问题,也轮不上儿去相看。儿定会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枚落地桃子,看有毒无毒,能吃不能吃。”
含钏转身欲离。
“钏儿!”
徐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含钏顿了顿,未转过身。
徐慨语气又急又快,生怕含钏走了,便听不见了,“那位魏书生初考中举后,曾有官员提议让家中小女与之结亲,却被他一口回绝。后来也有媒人说亲,均被各种理由回绝。官吏们便说他眼高于顶、不识好歹,为避流言纷扰,他索性辞了国子监,自行到山茅书院一边教书一边备考。我派人去仔细打听过,那魏书生家中从未有过侍妾,也从未进出过青楼楚馆...”
徐慨追上前一步,再忙道,“当然,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可以说魏书生洁身自好,也可说他缘分未到。
“可后来我又打听到,他有一个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厮,相貌唇红齿白,身量纤弱,在徽州时,魏家曾动了家法要把那小厮打死,魏书生却扑了上去,为那小厮生生挨了几板子!”
第一百八十二章 杏仁露(中)
这才几天?
前天魏先生第一次来“时鲜”,今天上午第二次来,统共三天。
徐慨派人将那魏先生翻了个底朝天,不仅查了在北京城的前世今生,还查到了徽州老家去...
含钏转过头来,看徐慨的目光闪闪亮亮的,抿了抿唇却什么也没说。
徐慨见含钏总算是站住了,方纾出一口大气,这才开口轻声解释,“...我将才压根不是瞧不起你的意思,也从未觉得那些个官宦小姐、世家姑娘比你好在何处。”
一阵风吹过,吹得木架子上的柿子四下摇晃,吹得不被丰硕果实拖拽的柿子树轻松摇曳,吹得含钏...
吹得含钏脸上凉津津,手心却湿漉漉。
徐慨声音放得很轻很柔。
从未有过的柔和。
素日冷面的那张脸,也透露出温暖的神情。
徐慨笑了笑,“你很聪明,也很仗义,你有一手好厨艺,也有为朋友亲人拼命到底的勇气,你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也有祛恶向善的愿望。便只是这些长处已胜过千百个出身高贵的姑娘。你没有配不上谁,天底下,若你想,谁人你都配得上。”
可我仍旧配不上你。
含钏静静地看着徐慨,这句话在心里绕了许久,最后也被这风吹散在了空中。
徐慨再道,“因为觉得你好,便不希望你陷入魏书生那样的陷阱中。他不喜欢女人,纵然你再好,他也不会喜欢你。在往后几十年的岁月里,他或许能尊敬你,或许不会欺负你,可他不会发自内心地爱你、...”
徐慨的声音缥缈得像从远山传来似的。
徐慨越说,声音越低。
他在这样劝含钏。
他接到小肃报上的消息后,便紧赶慢赶地来了食肆,生怕这傻姑娘一头撞进这段没有爱只有责任的婚姻。
而他...却默守陈规地,理所应当地、没有任何质疑地逆来顺受他的命运?
如果他不愿意含钏成为魏书生的工具,那他为何愿意自己变成一个工具?
徐慨声音闷沉地低了下去。
含钏却满眼含泪地抿唇笑了起来。
徐慨觉得她好?
在徐慨眼中,她聪明?仗义?善良?
含钏拿手抹了把手背,徐慨走近后,她整个小小的人,便如同依偎一般靠在了徐慨的影子里。
含钏笑了笑,轻声道,“魏先生是个好人。”
含钏抬头看了看天际中的漫天星辰与那轮被乌云遮盖的弯月,想起了上午魏先生的后话——
“我不喜欢姑娘,我有心悦的人,可宗族家眷、市井仕途都不允许我们明目张胆地亲昵相守。如果规则是一定要娶一位妻室,我才能算是一个正常的人,那我为了魏家和前程,我也只能这样做。但我也不愿骗人,姑娘们都是水做的,都应当被爱人捧在手心精心保存、耐心呵护。我不敢同那些个姑娘将话说得这么明白,但我相信,您会理解我。您作为一名女子,在这世道尚能不随波逐流,自己努力挣出一条路来,我以为您能理解我,也愿意接纳我。”
魏先生将话说得很明白了。
将利与弊、长与短都摆在含钏面前,把决定权交给了含钏。
没想过骗人,也没想过口蜜腹剑地先解决自己的困境...
如此这般,已是很难得了。
含钏给了自己三天的时间思考,究竟答不答应。
其实是想答应的。
含钏没有想嫁的人,含钏觉得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梦里,徐慨未曾负她,如今这一世,她更欠徐慨良多。她已做不到全身心地去做别人的妻子、爱人。
甚至想到这个念头,想到会和其他人,其他任何人亲密无间,她都觉得恶心。
一种由衷的恶心。
一种不由自主地反胃干呕。
如果真的嫁给了魏先生,她...很多想法都可以尽数实现。
含钏轻轻开口,“魏先生什么都跟我说了,他的喜好、他的需要、他求娶我的原因,我都知道。”
徐慨眯了眯眼,静静地看着含钏。
含钏与之对视,笑了笑。
她觉得,自己脚下好像有一个高高的阶梯,让她可以与徐慨平视。
“我认为,如果将婚姻看作一场合作、一笔生意、一个买卖,魏先生给我开出的条件不坏。”含钏轻声道,“甚至,让人有几分心动——与其嫁给一个本就互不相爱的人,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孝顺族亲,平庸忙碌地终老一生,那我为什么不选魏先生?至少,我可以免去被爱人伤害的痛心疾首,至少...我可以清醒冷静地做出所有判断。”
徐慨眼里的光莫名弱了。
含钏笑起来,再正经地福了身,“谢您提醒,儿不胜感激。”
含钏未作停留,转身就走。
徐慨心头一慌,拔高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中突兀特殊,“含钏!”
含钏低了低头,不想让自己被徐慨再次绊住脚,脚下的步子未曾停歇。
“含钏!若二人之间有爱,那应不应该结合!”
徐慨的声音有藏不住的慌乱,“如果,如果不需要痛心疾首,不需要你冷静判断,不需要你平庸忙碌,那你愿不愿意试上一试!?”
试上一试?
含钏停住了步子,半侧过身。
初秋的风,初秋的夜,比起夏日多了七分凉意,含钏为了方便晾晒柿饼,穿了一套短打,薄薄一层,袖口被布条勒得紧紧的,素衣麻衫,素面朝天,什么话也没说,眼睛里却好像有许多许多的话,那些藏在心里、被吞咽回肚子里、梗在喉咙里的话,全都涌进了眼睛。
徐慨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心里反问了自己一句,你可知如今在做些什么?你可知之后你需要筹谋些什么?你可知...这会给小姑娘带来多大的压力?
徐慨吐出那口气,轻轻垂了垂头。
我知,我都知。
徐慨心里这样答道。
徐慨上前一步,双手摁在含钏的肩上,顺势将小姑娘身影板正,两个人双眼对视。
徐慨轻轻开口,“含钏,我知你绝不为妾室,也知你有自己的心胸与抱负,我或许不太懂你,可我懂我自己。”
那轮弯月从乌云后蹿了出来。
庭院深深,月色如水。
徐慨的声音,也像这夜的月光。
“含钏,我喜欢你。”
第一百八十三章 杏仁露(下)
天际的月亮,夜空中的星辰,飘荡在星辰四周的浮云,浮云中穿梭的风,胡同小林间势弱倔气的蝉鸣...
含钏耳边“嗡嗡嗡”,她活了两辈子,从未发现仲夏初秋的月夜,竟如此喧嚣。
当所有的猜测、辗转反侧和懵懂萌动,都融化在了这四个字里。
含钏有些愣。
看着徐慨的脸,有些陌生又熟悉。
曾几何时,她也在月夜里,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认真仔细地用目光一寸一寸攀过徐慨的眼睛、鼻子、嘴...
梦里她很清醒,很清醒地知道这个男人不属于她,就算百年之后他死了,和他葬在一起的那个人也不会是她。
因为清醒,所以她从未动心。
或者说,从未放任自己心动过。
含钏没说话。
徐慨看着含钏,声音轻柔却坚定,“我喜欢你。我想与你一起,我想你堂堂正正、名正言顺地站在我身边。我知道这会很难,但是。”
徐慨手上一紧。
含钏感受到肩膀很重的气力。
徐慨近乎于一字一顿,目光虔诚认真,如同祷告,亦像誓盟,“但是,请你相信我,无论困难有多少,我一定要娶你。”
娶...
是用的“娶”这个字。
不是纳,不是收...
是明媒正娶...
含钏看徐慨的眼神,很复杂却很亮,张口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像立在原地的那棵柿子树一样,脚下生根,牢牢地立在了原地,连同她说话、思考的能力一并定在了原地。
她不开口。
徐慨后背、手心直冒汗,紧张得口干舌燥地看着含钏,也不敢开口说话。
徐慨在等一个答案。
可他突然发现,他未曾开口问询含钏愿不愿意。
万一含钏压根就不喜欢他!
对他根本就没有好感!
那他刚才说的这些话...岂不是一厢情愿和自我感动...
且让一定让含钏感到莫名其妙。
这个认知让徐慨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
徐慨手劲松了松,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回避和闪躲,艰难地开了口,“...你...若...不想答应...便不接话吧...我...我数三声...如果数到一,你仍未有反应...就当今天的话我没说过,你没听过。”
徐慨眨了眨眼。
他此生十余年在世,从未如此渴望过,渴望含钏点头,渴望含钏回应,渴望含钏...也能爱他...
渴望的滋味不好受。
故而,他迫切地想得到一个结果。
徐慨轻轻开口,“三...”
夜已经很深了。
徐慨的声音很轻,可在含钏看来,却是如雷贯耳。
“二...”
徐慨放在含钏肩膀上的手,一点一点松开。
他从未如此心慌过。
含在口中的那个“一”,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徐慨的心,就像沉入海底的石头。
“一...”
含钏低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没有任何反应。
徐慨扯开嘴角本想笑笑,可弯到一半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行吧。
所有的斗争,所有的辗转反侧都只是他而已,他在含钏未曾有所察觉的时候,劝解了自己,宽容了自己,自己与自己达成了和解和决定。
却没有在意故事里那一个人的心情。
徐慨握住含钏肩膀的手,低低垂下。
很沮丧。
真的很沮丧。
徐慨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头表示明了,未曾拖沓转身欲离。
少年郎走过的路,带起的风,让回廊里高高悬挂的灯笼四下摇曳,暖光也随着灯笼摇摆的幅度在墙上与青石板上投下氤氲的影子。
“徐慨。”
含钏的声音,清脆温柔,小姑娘笑了笑,“你饿了吗?我突然想起,灶屋还有一盏泡好的杏仁和干百合,你若饿了,便稍等等我,我给你做杏仁露喝。”
徐慨眼睛陡然发光。
含钏垂头转身去了灶屋。
徐慨赶紧追了上去,紧紧抿了抿唇,想开口问,却听风吟,见含钏挽起袖口将泡好的杏仁舂碎,用小石磨将杏仁碎、熟芝麻、橄榄仁、大米等一起磨成浆水,再用细砂目的纱布滤筛。
功序很繁琐,也都是力气活。
徐慨伸手想帮忙,却被含钏制止,“你的手是有大用处的,不该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徐慨便站在一旁,看着含钏行云流水地做这番操作。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进了灶屋的含钏,明显平静了许多,随着小石磨规律的动作,小姑娘的呼吸与表情都沉静了下来。
磨好的浆水被含钏放入锅中,加入白糖慢火熬煮,边煮边用勺子搅拌,不可使锅底煮糊,或生成团粒,没一会儿锅中便变成了稀糊一样的食材。
徐慨静静地看着含钏极富美感与韵律地操作,每一个动作都成竹在胸,食材的每一个变化都运筹帷幄。
做吃食的含钏,像发着光一样。
如果这样发着光的含钏,可以选择和他在一起,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在徐慨的心中挥散不去。
一锅杏仁露熬好了。
含钏拿绘有杏花初绽的杯盏盛放,又转身在灶屋的柜台里装了一碟味道清淡的奶皮卷,放在徐慨跟前,轻声道,“您吃吃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