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一边说,一边将食盒盖子搬开。
  漆花的圆盒子,盒子里有一个大盘子,盘子上一圈扇形的十个八个小圆碟子,中间一个大圆碟子,小圆碟子上放了切成丝的熟菜,有葱丝、酱肘子、白肉熏得微黄的熏肘子、大肚儿、灌肉沫芡粉松子的小肚儿、皮酥脆的五花三层驴肉。
  “您羊角葱夹菜,蘸甜面酱吃几口,再让家里的厨子烧一壶罐儿汤,酸酸辣辣的卧个鸡蛋,顺了气儿就好了。”
  含钏说得冯夫人有些馋了,丫头拎了食盒,又说了几分话便出了门子。
  含钏长呼一口气。
  这事儿可算是解决了。
  钟嬷嬷笑着一边摘柿子挂着的叶,一边问含钏,“昨儿个看你和那位魏书生还聊了两句,今儿个怎么便态度如此坚决地回绝了?”
  含钏笑笑没说话。
  她自个儿也说不清。
  想来想去,只觉得,这事儿行不通。
  不仅行不通,她一想,还直犯恶心。
  让自己犯恶心的事儿,可不能干。
  含钏这处态度明朗了,却也没想到他还会到访。
 
 
第一百八十章 柿饼
  魏先生过来时,含钏正在院子里做柿饼,拿干帕子擦了擦柿子上的灰,再削掉脆柿子的皮儿,干净的麻绳在沸水中煮一煮后自然晾干,一个穿一个,挂在后院阴凉处的木架子上,像一个接一个黄澄澄的小灯笼似的。
  崔二过来说,“掌柜的,魏先生在厅堂等您。”
  含钏默了默,擦了擦手,换了身衣裳绕过回廊。
  如今是上午,还没客人过来,魏先生独个儿站在厅堂里,听有响动转头来看,笑道,“您小小食肆,玩意儿却多,既有前朝的农林樵渔图,又有今朝定窑出品的琉璃靛青双耳盏,上回来眼里只有吃食倒是没留意,今儿个再来看后只赞您眼光好。”
  含钏也笑起来。
  她不讨厌魏先生。
  比起胡文和的刚愎自用和又卑又亢,裴七郎的阴狠毒辣,魏先生也算是一位进退有度,言语间也是位有头脑的男子。
  可不讨厌是一回事,共度余生又是一回事。
  “您谬赞了。”含钏笑着为魏先生斟了一盏茶汤,“您来得早了,晌午食肆里‘时甜’开张,卖一些茶饮、糕点和小食,不供应餐食。一直到晚上,才有餐食供应。”
  魏先生举过茶盅抿了一口,轻声笑起来,“您聪明伶俐,既知某不是为饭食而来,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含钏脸上挂着的笑淡了淡,低头将茶盏的把手摆弄了一会儿,方抬起头抿了抿唇,“您这话便奇怪了,食肆门大开,不做生意做什么?您来便是客人,说是朋友呢?这也只见了一面,尚且还不熟悉,儿便只当是客人来对待,既是客人,那自是为了吃食来的。”
  话说得不太客气。
  魏先生听后也没恼,勾唇笑了笑,“您瞧上去温温和和的,说话却也带着刺儿。”魏先生没给含钏接话的机会,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冯夫人想撮合咱两,某是愿意的。您能干、机灵又有心胸,若是嫁了人,必定也不会将眼光仅仅限于内宅。您有您的食肆、您的生意和你的主张,这一点是很难得的,也正是某想要的。”
  含钏脸上的笑渐渐散去,看魏先生的目光多了几分疑惑——她同贾老板谈进货生意,也差不多就这个调调。
  这是谈成亲呢?还是谈合作呢?
  许是含钏的眼神太过不解,魏先生不由将笑拉得更大一些,“您甭慌,某今儿个来只是为了将话说明白,中间隔着冯夫人与余大人,咱们这话怎么也说不明白的。”
  含钏伸手给自己也斟了一盏茶,在魏先生对面落了座儿,眼神波澜不惊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您想把食肆做好做大,某正需要一位应付家里、陪伴左右的妻室,某不会干涉您的交际与日常,也不会管束您的言行与喜好,若您不愿意,您甚至可以不用搬来与某同住。您始终是要嫁人的,与其嫁一个或是处处不如您、需您养家打理的,或是门第略高,却眼高于顶管束您的,还不如选某...”
  这是魏先生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了吧?
  说得挺有道理的。
  反正都要嫁人,是不可能不嫁人的,还不如选一个给她充足的自由和尊重的。
  双方也算是互惠互利的关系。
  这是站在含钏的角度劝导...
  可魏先生相貌端正、身量正常,且是年轻的举子,还大有作为,又何必寻一段“互惠互利”的关系?高门显贵的嫡女求不到,庶女却也能想想的,再不济小官家的女儿、恩师家的侄女不也是不错的选择?这哪个不能与他互惠互利?
  含钏眯了眯眼,打量了魏先生片刻后,方展颜笑道,“有老话说得好,反常即为妖。您不是个难娶媳的,既年轻有为亦相貌堂堂,您若想活得自在便利,有的是姑娘可以选择,您没必要见过儿一面便火急火燎地求娶。”
  含钏话头顿了一顿,提了提语声,“咱们现如今既是做生意,咱便拿做生意的诚意来谈。前因后果、长短利弊、讨价还价...您没做过生意,您或许不知道,这几项是一项也不能少的。”
  魏先生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郑重,脸上的笑收了收,掌心朝上做了个“请”的手势,静候佳音。
  “您为何选择儿?”含钏沉声问。
  魏先生不假思索道,“您品貌姣好,无娘家拖累,也无平白的亲戚走动,有想法有心胸,您或许能接受这样的提议。”
  含钏点点头再问,“若是成婚,咱们的关系是如何走向?”
  魏先生想了想,“您若愿意便是挚友,您若不愿,咱们便做偶尔一桌吃饭的熟人。您赚取的银钱财富,您自己收拢支出。某若继续读书考功名,读书的银钱可从某的束脩与家中支持里拿,绝不动您的银子半分。若您觉得乏累,不愿再开食肆,断了收入或是少了银子,您只管同某说即可,徽人多财,某家中还是有几分薄产。”
  含钏愣了愣。
  这是什么意思?
  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点子,电光火石间却没抓住。
  “照您的意思,咱们可分宅而居,也可分屋而居?那...”
  含钏顿了顿,说得理直气壮,“那不曾延绵子嗣,您的宗亲耆老也不怪罪?”
  魏先生笑起来,眼睛微微眯起,如此一看这样的笑便多了几分真意。
  这个姑娘当真是聪明的。
  一问便问到了点子上了。
  魏先生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表情带了几分严肃,“您若想要自己的子嗣,那某也只能试一试。您若没这个执念,等咱年逾不惑后,从宗族旁支里挑一个年幼的男童,从小养到大,也未尝不可。”
  试一试...
  要不就过继...
  果然...
  含钏克制住了抚额头的冲动。
  这一世也算是活得值了。
  真是啥都看见了,啥都遇到了,啥都体验了。
  顺风顺水开饭店、被人掳走、半夜救白爷爷...什么奇谈怪谈都碰到了,若是她文章做得好,她一定为自己写一卷话本。
  如今倒好,连坐下来,像谈生意一般谈婚事,都遇到了。
  含钏闷头没说话,想了想。
  说实在话,魏先生开出的条件,还真的是不亏的。
  她能继续做她的生意,活她的人生,握着自己的银两,若是没钱了还能找他要...等几年过继一个小女儿或是儿子,自在洒脱,无人管束,也不需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
  除了多了一个魏太太的身份,她什么也没改变。
  甚至,这个身份可以带给她许多便利与保护...
  如今,较之前朝,虽对姑娘家的苛求少了许多,但从古至今存下的许多旧俗,却仍旧让姑娘家举步维艰。
  含钏清了清嗓门,抬起头来,表情认真严肃,赤裸裸地问魏先生,“您能坦诚地告诉我,您究竟是有什么问题吗?”
  ......
  入夜风高,送走最后一批食客,小双儿出门收灯笼,却瞥见有个身影由远及近走了过来,小双儿心下大喜,连忙迎了上去,“...秦王爷!”深深福了身起来,“您总算是来了!”
  说完方觉这话不对,跟盼了许久他来似的。
  她丢脸倒没啥。
  不能让掌柜的丢人。
  小双儿赶忙改了口,“您有日子没来吃饭了,大家伙都想您。”
  徐慨眼风一扫,目光有些凛冽。
  小双儿打了个寒颤,赶紧圆谎,“主要是钟嬷嬷与奴有些挂念您,别的人倒还好。”
  小肃弓着身跟在徐慨后面,看了眼小双儿。
  就这?
  活脱脱一个银样镴枪头,面上礼数被那位钟老嬷嬷调教到位了,这根儿上还是个小泥腿胖妞儿...
  徐慨嘴角抿了抿,熟门熟路跨步绕过影壁进了厅堂,厅堂没人,徐慨大步流星穿过回廊,一把推开二门,便见满院子的月色下含钏背对着他,踮起脚挂一连串儿的柿子饼。
  徐慨轻咳了一声。
  忽闻男人声音,含钏手一抖,吓得立刻转身,一见是徐慨,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么晚,实在是打烊了。”含钏下意识开口,“真不骗您,今儿个吃晚膳的人多,备下的食材全都用溜光了,您若不嫌弃,我只能给您遛个黄菜。”
  卧鸡蛋就是遛黄菜。
  北京人常避免说蛋字儿,觉着不雅观。
  有时用“木樨”,有时用“芙蓉”,有时也用“鸡子儿”。
  徐慨充耳不闻,撩了外袍两步便走到了含钏跟前,目光灼灼,“你与山茅书院的那位魏先生,怎么回事?”
  含钏心头一跳,目光别了别,不瞧徐慨,“...什么怎么回事...”
  “甭装傻充愣!”徐慨声音压得很低,“老实说!”
  含钏往后退了一步。
  吼什么吼!
  左不过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闹情绪时十来天不露面,一露面便是斥责人!
  在梦里,徐慨可是一句重话都没跟她说过的!
  含钏手一甩,险些打到晾晒的柿饼上,用同样的语气回敬他,“没怎么!”
  徐慨薄唇紧紧抿住,看含钏的眼神紧紧追逐,隔了一会儿,方将语气平缓了下来,“你们如今是在相看议亲吗?”
 
 
第一百八十一章 杏仁露(上)
  是又这么样了!
  是犯国法了!
  还是天条了!
  她是不能议亲相看了吗!?
  她就活该两辈子都做你徐慨的女人吗!
  以上,为含钏在内心张牙舞爪地咆哮。
  当然了,这些话,给含钏八百八十八个胆子,她也不敢冲徐慨吼出来的。
  经年威压之下,含钏表达怒意的方式稍显迂回——
  含钏转过头理了理晾晒起来的柿子,没立刻搭理徐慨,待将麻绳缠在一起的柿饼分解开后,心里数着数,一二三...待将徐慨晾得跟这柿饼一样风干后,含钏转头过来,仰着头看徐慨。
  熟悉又陌生的,十六七岁的徐慨。
  风华正茂挥斥方遒的少年郎,和梦里那个,姑苏城里沉默安静的男人慢慢交叠在一起。
  熟悉的轮廓,熟悉的眉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息。
  一股冷冽的松柏香。
  含钏记得自己曾经问过徐慨,为何身上、衣物上、常备的书上都有这股松柏香。
  徐慨说,是顺嫔娘娘喜欢的味道,小时候总要在他的柜子里放上一个镂空鎏金的香饼,小时候习惯了这个味道,便将这味道一直留存在了身边。
  其实,徐慨是一个很不喜欢改变的人。
  或者说是,懒得改变的人。
  一板一眼,默守陈规,极有分寸又遵守条例规则。
  习惯了的东西,习惯了的人,便会一直存放在身边。
  “若是我在议亲相看,又如何?”含钏抬起头看徐慨,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比她整整高出一个脑袋,将清澈明亮的月光彻底隔绝了,含钏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徐慨投下的影子里,含钏语气带了几分执拗,“儿已十五了,立马翻过年头就快十六,若嫁得早,恐怕都有小崽子叫娘了。如今儿出了宫,既有营生,又有恒产,还有一伙子特别好的伙计朋友,儿无父母亲眷,白爷爷如今还未好全,这些事儿虽说儿一个小姑娘不好意思,可儿不操心着点,谁又会为儿操心呢?”
  含钏越说越顺,说到最后略显喋喋不休,“前头坊口卖绣品的张娘子,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户帖挂在商户头上,没老子娘操心婚事,她也面皮薄,谁会都不应。如今呢?如今二十有一,正是花开锦绣的好年纪,媒婆冰人们上门说的,却都是些五六十岁的老鳏夫,一进门就给人当后奶奶的!”
  含钏说得有些愤懑,“叫人听得物伤其类,秋鸣也悲!”
  徐慨听得糊里糊涂的。
  怎么就扯到坊口那个老姑娘身上去了?
  还越说越生气?
  那老姑娘的事儿,她跟这儿生什么气?
  徐慨抬手捏了捏山根,有些无奈,忍了一口气,“你便回答我,是不是在与那魏书生相看?走到哪一步了?可请了媒人过庚帖?可下了聘?可定了终身?”
  含钏看徐慨的眼神带了几分固执,梗着脖子,“是!没!没!还没!”
  一个字一个唾沫钉,忠烈的样子像极了,战场上被俘却宁死不从的壮士。
  在相看?还没过庚帖没下聘没定终身?
  徐慨将忍下的那口气长长地抒了出去。
  心里略微落定。
  还好!
  还好!
  再看含钏梗着脖子、死鸭子嘴硬的样儿,徐慨从心里有冒出几分闲气——这丫头到底知不知道,她险些落入怎样的陷阱呀!
  “凡事不动脑子!”那几分闲气冲上头,徐慨声音又不自觉地提了几分,“有些东西,看上去花团锦簇,一片繁华,却深究不得细里!那魏书生二十岁中举,在国子监念了三年书,又不是出身寒门的穷小子,在京城这狗眼看人低的地界儿,为何如今还未嫁娶!?你好好想过这个道理没?高门嫡女攀不上,小官家的女儿呢?旁支庶女呢?一个二十出头且相貌堂堂的国子监学生,若是没问题,一早便定了亲,只待岳家提携了!还轮得上同你说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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