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个百年老店,如今的出品,竟然是这幅德行。
谁火抄谁的菜系,胡乱糟蹋珍贵的食材,拿手招牌菜做得令人大失所望....
一个食肆做起来难,毁起来却很容易!
食客一次来吃,不满意,第二次来吃,仍不满意,便会彻底丢了这个客人!
含钏紧紧抿了抿唇,扔了一小锭银子在桌上,头也不回地带着小双儿和拉提走了。
店小二心头一咯噔,拔腿便追,再见桌上银光闪闪的,凑近一瞧,是一锭银子!
柜台后的人抬头看了含钏出门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
到晚上,“时鲜”快打烊了,就还剩一小桌客人还喝着酒,回廊里一个身着墨绿绸丝长袍、头顶翡翠白玉束冠的年轻人走了出来,刚走出回廊,见柜台后立着的含钏,便轻笑一声,吊儿郎当地开了口,“...我道是谁今儿个在留仙居点了一桌子菜又不吃完...原是‘时鲜’的老板娘呢!”
第一百九十三章 老黄瓜
含钏正埋头拟明儿个的菜谱,听声音,一抬头,眯了眯眼。
好一个油头粉面又鼻歪眼斜的老黄瓜。
偏生还穿了件墨绿色的绸丝袍子,刷绿漆。
含钏心头一过,便对来人的身份有了大致的猜测。
小双儿在身边“呵”地笑了一声,抬高了声量,“咱们食肆打烊了!您明儿个赶早吧!”
来人冷声笑了笑,“赶早?您这地儿,过几月便没生意了,还赶早?您求着人,人都不来。咱奉劝您一句,趁如今还有生意,便多翻几台,多搭几桌,挣点快钱吧。等日后没生意了,您店门口摆着的杌凳、小椅,统统砍了劈柴去吧!”
含钏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
这什么世道?
抄袭复刻、胡乱做营生的,反倒到正经做生意的人跟前狂吠?
是天皇玉帝给的厚脸皮吗?
含钏不想同那人纠缠,脸一沉,招呼住了小双儿,唤拉提,“拉提,送客!”
拉提撂起袖子,迈开外八往外横着走。
不得不说,北疆男儿的身量着实高大,拉提这一年来吃得好睡得好,轻轻松松的过日子,不仅蹿了个头,臂膀上、腰上、腿上都长了腱子肉,脸还是少年的脸,身形却像个能干活能干架的汉子了。
拉提往外一怂,便跟一座山似的。
来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再看厅堂里的那桌客人正往外看,北京爷们儿输什么也不能输气势!来人向前站了一步,“来者是客,开门迎客,您这生意做得还没道理!许您去咱留仙居点一桌子吃食找茬,就不许咱来光顾光顾您的生意?”
来人声音放得高高的,“您先说说您去留仙居干嘛!把店里新出的、招牌的都点了个遍,三个人一人吃一小口,知道的说您在品菜,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想抄留仙居的菜式!”
小双儿一口血堵在喉咙。
啥叫含血喷人,这就是!
啥叫倒打一钉耙,这就是!
啥叫吃屎的把拉屎的堵住了,这就是啊!
小双儿手指着那人,气得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
开眼界,真是开眼界了。
前头崔氏蔫坏自私,那裴七郎阴狠毒辣,也不似这般无耻厚脸皮呀!
含钏听着那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也不恼,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朝其拱手作揖,转身把小双儿推在了身后,笑道,“小丫头没见过世面,您别恼...”
含钏笑了笑,看其,“听您口气,应当是留仙居的少东家?儿是‘时鲜’掌柜贺氏,敢问您如何称呼?”
少东家,这词儿听上去略有排面。
来人听了,有些得意,仰着头笑了笑,“鄙人留仙居陈思白,你唤鄙人一声陈掌柜的也唤得。”
含钏佯装蹙了眉,笑道,“儿虽不才,也记得留仙居的掌柜姓瞿...世世代代都是瞿家菜,您姓陈,莫不是瞿掌柜的外甥或是外孙子?”
陈掌柜别了别嘴角。
嗬!
这小娘们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真不知道?
陈掌柜头高高扬起,“鄙人是瞿掌柜的女婿,岳丈上月中了风,如今瘫在床上,留了口信,留仙居大大小小的事宜请示鄙人即可,您说鄙人算不算得上留仙居的掌柜?”
口吻阴阳怪气的。
含钏发自内心地听着很不舒坦。
钟嬷嬷从内屋走出来,扫了一眼这妖魔鬼怪,便冲含钏做了个口型。
含钏恍然大悟。
赘婿呢!
上门女婿!
否则偌大的家业,怎么会交给一个外人!?
含钏再琢磨着想想,上个月瞿老掌柜的中风...好像就是从上个月起,留仙居的菜式就盯着“时鲜”抄袭,“时鲜”出什么,不出三天,留仙居就出一模一样的菜式!
合着,是因为变了掌舵人呢!
偏生这掌舵人,还不是姓瞿的!
含钏了然地笑了笑,语气语调很礼貌,“陈掌柜的,您今儿个来是...用饭呢?如今食肆打了烊了,便是天潢贵胄来,咱也不出品,您若非得用饭,咱便只能将您请出去。”
含钏说着便换了语气,生意略沉,带了几分清冷,“您若是来找茬呢,儿奉劝您一句,千万打住,且一定记得将诬赖儿抄袭菜式的那些话趁早吞回去。否则...”
拉提撂起袖子,露出拳头大的腱子肉。
含钏语气直巅巅地往下坠,“否则,就别怪儿不客气!叫您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含钏气焰陡然嚣张起来。
陈掌柜瞪大了眼睛。
不是说,“时鲜”的老板娘一无背景、二无权势、三无势力吗!?往日都是笑脸迎人,脾性很好,应当吓唬吓唬就成的吗!?
如今这气焰...
再看看身边那伙计气势汹汹的样子...
陈掌柜向后缩了缩,又想起这些时日靠抄“时鲜”菜式赚得盆满钵满的银子,钱壮怂人胆,硬撑着笑道,“您也甭吓我!今儿个我来,自是有事与掌柜的相商的。”
含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陈掌柜再道,“...您这食肆,我清楚。您从宫里出来开了这家店,做得呢也还行,有食客有人买账,但您确定您经得起折腾吗?”
后面的话儿,陈掌柜压得很低。
含钏眸光一闪。
陈掌柜笑道,“您这处只能坐五桌人,只要您推了新品,留仙居立刻仿制推出,您这儿的客量立马少上一大半——来您这儿吃饭的人,都非富即贵,谁愿意当个孙子似的在那儿排队等着?谁又是真心实意地来吃饭的?”
您把噱头打足了,我那处紧跟着就推您的新菜,又有留仙居的名头打底,您说大家伙是愿意继续跟您这儿耗着,还是到我那儿烤着火听着小曲儿,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顿饭?”
这就是量产和精制的区别。
含钏眸光深沉地看向陈掌柜。
她相信,陈掌柜说的话。
真心实意爱美食、愿意耗费时间等饭吃的达官贵人,是少数。
随波逐流、跟风起哄,吃饭求个排场的富贵人,才是大多数。
“时鲜”先推菜,留仙居紧随其后,靠留仙居的百年名头和容客量,一定会把食客抢走。
至于口味...
跟风起哄的人,需要什么口味?
卖相做好点,食肆环境绝一点,服务收费都跟上趟...应酬请客就已经很有面子了。
陈掌柜笑起来,很有些无赖的样子,“肉烂了在锅里,大家伙都是吃这碗饭的,你赚钱我赚钱,差别也不大。”
含钏第一次听见,有人把不要脸说得这么清新t脱俗。
第一百九十四章 现炒码粉
小双儿想冲出去说些什么,却被含钏一把拦住。
这陈掌柜的,是有备而来。
他已经想好了怎么做,且已耐心评估过这么做的后果与收益。
果然啊...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含钏抿了抿唇,眸光平淡地看向陈掌柜,面色冷冷清,说话的语调也未有半分波澜,“你今日来,是为何?是通知我一声,留仙居要靠抄袭为生了?”
含钏素着一张脸讽笑了一声,“还是希望,我为你鼓掌欢呼,赞你一句商业奇才?”
陈掌柜的哈哈笑起来,一笑,那嘴更歪斜了。
“贺掌柜人长得不错,话儿也贫,真好笑!”陈掌柜手往桌上一搭,十个指头带了八个戒指,戒面比指甲盖还大,不像个食肆掌柜,倒像个倒腾贼货的,“今儿个我来,是同您求同存异,看看有没这个缘分合作合作的。刚我也说了,大家伙都是同行,肉烂在锅里,您若愿意,我出八百两银子买您二十个菜方儿,您把这‘时鲜’一关,该嫁人嫁人,该回家回家,把这宅子抵出去,您怀里揣着千把两银子,怎么活都够了!”
陈掌柜二郎腿一翘,手头玩着绿松石的戒面,“听说您是宫里放归出来的,既没回家,那就说明老子娘要么死了,要么您觉着他们死了。姑娘家们,终归要出嫁的,您拿千两银子当嫁妆,纵是娘家势弱,也总归有人要,您也甭谢我。咱这当哥哥的,得为妹妹想着事儿呢!”
一个街溜子。
一个又痞又坏的街溜子。
含钏低头笑了笑,隔了一会儿,方缓缓直起身来,伸出左手,掌心向外,四个指头动了动,语气很淡,一边说一边转身,“拉提,把陈掌柜拖出‘时鲜’,往后他来一次,卸一支胳膊,再来第二次,卸一只腿,若是告到府衙,本姑奶奶赔钱。”
拉提得了令,把那陈掌柜的胳膊往后一扭,幸好胳膊不够长,若是够长,必定得拧成一个麻花。
陈掌柜的一声哀嚎,嘴里不干不净地叫,没一会儿声音就消失在夜色中。
人被拖走了,麻烦还在。
含钏背一下子松下来。
钟嬷嬷“啧”了一声,“这事儿有些难办呀...”
做生意谁都要脸。
若真是将脸皮扯下来,只为了赚钱,也不是不可能。
说不准赚得更快些。
“留仙居本就是百年老店,名头打出来的,咱们食肆满打满算才开第二个年头,东西是好,却也怕截胡...”钟嬷嬷忧心忡忡,她一听就知道留仙居想干嘛——吃得起这个档次餐食的人,就那么多,菜品一样,菜式一样,吃得更方便更不用排队等位...别人为何不去留仙居?
单凭口味?
“时鲜”做的,就是一个新。
新菜、新口味,还有一直吊着人的新胃口。
一旦这个平衡被打破,“时鲜”的生意必定受到冲击。
钟嬷嬷轻轻叹了一口气。
出了宫,还遇到这种人,也实在是...不要脸得明明白白的...
他只在乎赚银子,压根不在意名声,你又拿什么和他斗?
更何况,做饭的事情,能叫偷吗?
你用了葱,就不许别人用葱?你做了猪蹄儿,就不准别人做肘子?
这你知道他在抄袭,她也知道他在抄袭,谁都知道他在抄袭。
可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吃闷亏还打不出一个喷嚏,简直比吃了一只苍蝇还难受!
钟嬷嬷看向含钏,小姑娘紧紧锁着眉,看上去有些焦头烂额,钟嬷嬷再转头看看东南角下长得葱郁茂盛的柿子树,张了张口——这件事,她们不好解决,可若交到徐慨手里...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
这话儿在钟嬷嬷嘴里转了一圈,到底没说出口。
罢了。
小儿女的事儿,旁人甭掺和。
含钏这姑娘,看似性情平和、温顺亲切,内里、骨子里却有些硬气在的。
否则,说出宫便出宫,说搬出白家便搬出白家,把身上的银子全都砸进这个当时压根不知成与不成的食肆...
含钏不去求助,自有她的道理。
钟嬷嬷拍了拍含钏的后背,轻声道,“早些睡吧,甭为了这猫儿狗儿的生气,不值当。”
含钏点了点头。
是不值当。
这种人,还不配她生气。
只是,这事儿得解决。
她还指着“时鲜”赚钱在香山上,买下良田千亩当个富贵地主婆呢!
第二日,含钏起了个大早,拎了一壶新打的烤酒,并一食盒子的小食,辣卤的猪耳朵、猪尾巴、鸭肠子和鸡爪子,又起锅炒了一份粗盐花生米,见小双儿与崔二都还睡着,拉提一身短打站在庭院里,顶着北风练晨功,一手拎一个二十斤重的大石锤,深蹲再起深蹲再起。
嗯...
豆芽菜都长成腱子肉了...
含钏招招手,让拉提陪着自己去铁狮子胡同——那陈掌柜说话做事混不吝,若藏在某处伏击她,拉提在身边也能放点心。
刚进铁狮子胡同,就听白老爷子“吨吨”炒菜的声音,含钏探头一看,好家伙,老爷子杵着拐杖颠大锅呢!
满院儿的泡椒、酸萝卜、花椒香味儿,香喷喷,叫人不自觉地口舌生津。
白爷爷把碗放含钏和跟前。
茂盛一碗粉,上面铺了一层刚现炒的码子,泡椒切小段儿、酸萝卜整整齐齐的四方小块儿,鸡肠、鸡肝、切得小小的鸡心和鸡胗,混合着泡姜、泡萝卜的香气散发魅力。
码子上择了两根绿油油、脆生生芫荽和葱叶,在寒冷的早晨,一碗热腾腾的现炒码粉,叫吃过早饭的含钏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
拉提看向含钏,有点手足无措。
白爷爷怒目圆瞪,“哼”了一声,两个二筒瞪得像庙里的关公。
含钏连声解释,“...他是北疆人,吃不了禽类的杂碎...”
白爷爷一巴掌拍在拉提后脑勺,言简意赅,“给老子吃!”
一边身残志坚地拿水烟,一边腾云驾雾一番吞吐,胖老头半靠在太师椅上,眯着眼,“做厨子的,不能有忌口。你自己个儿都不吃,还想要食客吃?糊弄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