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在食物的处理上,更在处事为人上。
这个时候下大力气玩儿这么一出,这是在和留仙居硬刚呢!
留仙居是老字号招牌,当家的瞿老爷子路子广、人脉多,在北京城算是一号人物。这小小的食肆,不吃哑巴亏,态度鲜明地正面刚过去——你要抄菜式,行,你抄,你索性有本事就连同这刀工、这鱼料、这酱汁一起抄!
看起来这小姑娘性子软绵绵的,内里倒是憋着一股劲儿,有些乾坤!
圆脸食客笑着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全当打赏了。
......
三两日后,“时甜”经营晌午,夫人奶奶们窸窸窣窣地说着话儿,含钏靠在柱子上补觉,迷迷糊糊地睁眼见一个大肚子妇人扶着腰走过来。
小双儿撞了撞含钏。
含钏猛地一激灵,这才看清楚原是瞿娘子大驾光临。
细看过去,也觉出什么变化。
气质照样温婉和善,说话柔柔的,和前两天挺像。
“...您这处是晌午做茶饮甜食生意?”瞿娘子笑着找了个离柜台很近的地方落了座儿,接过菜单子,看完后笑着点了点头,“看名字,每一样都好吃极了。您看着给上一盏茶饮、一碟小食吧。”
含钏见瞿娘子神色无恙,放了心,转头唤了一盅招牌的木薯圆子牛乳茶,再看天气凉意四起,便笑着同瞿娘子打商量,“来一盏姜撞奶吧?吃进肚,您暖和,肚子里的孩子也暖暖和和的。”
瞿娘子温婉笑着颔首,“您安排便是。”
没一会儿,牛乳茶和小食都上了。
姜撞奶拿白釉瓷盅装着,旁边配了一把小小的精致的雕花银勺。
女人嘛,天生爱靓。
瞿娘子先看雕花银勺,再尝味道,“唔”了一声,神色有些惊艳,“很不错!姜的辣味、奶的香味、黄砂糖的甜味...口感也好,抿一抿就化在嘴里,很好!”
含钏得了老牌世家传家人的称赞,笑得挺开心的,余光一扫,却见瞿娘子镶澜边衣袖露出的手腕上有一圈青紫,笑容敛了敛,神色认真地抬头注视瞿娘子。
瞿娘子没想遮,反而将手腕伸了出来,笑也敛了三分,“您看到了?”
含钏没动,等瞿娘子后话。
瞿娘子另一只手环住这只手腕,扯开嘴角笑道,“...思白拽着我往回廊走,先拽着我的手腕,见我不从,便伸手拽我的头发,想让我带他去找留仙居这些时日的账目本子。”
含钏手一下打在木桌上。
她想过千百种后果,没想过那厮竟敢动手!
“他人呢!?”含钏眼神扫视瞿娘子的脸上和脖子上,没再见到显而易见的伤痕,稍稍放下心来,“他怎么你了?打你了吗?可曾报官!?”
怎么能报官!
就算报了官,丈夫打妻子,官爷也不一定愿意插手管束!
含钏嘴抿得紧紧的,心里很后悔,“...对不住...当时不该同你...”
瞿娘子笑得很恬淡地摆摆手打断含钏后话,气度平和温柔,嘴角微微勾起,绽出一个极温和的笑。
“无碍的,他拽了我头发和手腕,我叫人砍了他拽我的那支胳膊。”
“他再也甭想提锅炒菜了,更别提拨算盘、拿毛笔了。”
第二百章 夹生饭
瞿娘子说得风轻云淡。
含钏愣在原处,被骇得嘴巴都合不拢。
“砍...砍了一条胳膊...”
瞿娘子笑了笑,把雕花银勺放下,轻描淡写道,“我夫君将食肆的管事、账房换了人,将原先的管事与账房先生贬到了天津卫,食肆里的人看他顺理成章地接下了留仙居的生意,便以为是我的意思,谁也不敢来回禀,既怕他秋后算账,也怕我们两口子沆瀣一气...”
瞿娘子尝了口牛乳茶,点了点头,笑着打了个岔,“您这处的茶饮和小食真不错。”再继续说道,语气温和却藏了几分漫不经心,“他把着食肆,我管着后院,食肆看上去固若金汤,实则一碰就碎——我瞿家百年家业,岂容他个黄口小儿糟践破坏;我管着的后院却如铁桶,我说要见血,今儿个就必定见血光。”
含钏瞪圆了眼睛,若是有铜镜,她必定发现她眼里藏着星星呢!
人不可貌相,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瞿娘子看上去三从四德,温驯顺从,实则却...
含钏不由自主地为瞿娘子理顺了背后的靠枕,没发现自己的动作略显谄媚。
瞿娘子柔柔浅笑,“我让人拿到了食肆的账本,一核算,账册不对。挂炉鸭分明用的是百文十只的麻鸭,在账册上照样写的是白油鸭,明明用的煤炉,却仍将清理柴炉的钱算了进去,降低的那份成本便吃到了我夫君自己的兜里,我粗略算了笔账...”
瞿娘子眼波流转看了看含钏,话就在嘴边。
食肆的账册,就像食谱一样,也是机密。
含钏赶忙摇摇头,“您放心!我自家的算盘都打不对,更不会算您家的账!”
钟嬷嬷绝倒。
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瞿娘子也笑起来,贝齿轻轻露出,眉眼间显得很愉悦,“我粗略算了算,就这么一个月的时间,我夫君约莫昧下了二百五十两白银。”
留仙居还是不一样的。
昧银子都能昧二百五十两。
“时鲜”一个月能净赚二百五十两就不错了。
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
这么想想,还是有点辛酸。
含钏抿了抿鬓边的发,“您既已发现,陈掌柜自然恼羞成怒又气急败坏,假模假式地拖着您去对册子正‘清白’...”含钏语气一沉,“昧钱是昧钱,却也不能动手,尤其是您还是怀着孩儿...既两个人已撕破脸皮,那往后您预备如何?”
小姑娘语气里有藏不住的担忧。
是啊。
往后预备怎么办呢?
瞿娘子笑着眨了眨眼,却想起昨儿个晚上,陈思白左手捂住右肩那个汹涌喷血的窟窿,满地都是血,曾经笑着在月色下为她净手擦面的男人跪在满地的血泊里,面白如纸,浑身如抖筛,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混着双眼的泪水,砸进血水里。
他求她,“...我错了,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都是我迷了心窍,想着老头子卧床不起,留仙居便是我们夫妇二人的...便以为我怎么做都成...阿敏我错了...您找个大夫吧,我在流血...我快死了!”
她挺着大肚子,站在庭院的台阶上,冷冷地看着曾经的君郎。
她闹不懂。
她柔顺温和,从未诋毁讽刺过陈思白上门女婿的身份,听父亲的教导,处处以夫为先,为什么陈思白要这么对她,对留仙居?
她更闹不懂。
为何当初温文尔雅又谦卑恭顺的夫郎,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在食肆里排除异己,大肆敛财,丝毫不顾惜瞿家的声誉和留仙居的招牌。
如今是把控留仙居,之后呢?
等父亲百年,她将会在留仙居,乃至内宅丧失所有权力,陈思白又将会怎么对她,怎么对待留仙居?
她不敢想象。
可她却知道,男人,有家业重要吗?有父亲重要吗?有瞿家百年的声誉重要吗?
没有。
瞿娘子双手捧着牛乳茶,侧过头去,窗棂外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就像她出嫁的那天——花轿从瞿府出门,在北京城绕了一圈,去京郊接上了等候多时的陈思白,又绕回了瞿府,天空也沉闷地一直砸小雨滴,相熟的婶娘说成亲时落小雨不好,既没将雨下透,又不是晴空万里,两口子容易成半生不熟的夹生饭。
“往后呀...”瞿娘子声音低低的,“夫君不还没死吗?我也不会和他和离,我将他送回京郊老家去,他愿意种地便种地,愿意使点小钱做生意就做生意,左右失了一只胳膊,再也翻不起浪了。”
含钏“噢”了一声,想了许久终于开口问,“为何不和离呢?到底看清了一个人,你与他之间最后一丝颜面也没有了,又何必拴在一起?”
瞿娘子手抚在腹部,抿唇笑了笑,“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若我与他和离了,氏族耆老必定要提出给父亲过继嗣子,继承我留仙居。我若不和离,那我们这一房还有男丁,待我生下孩儿,若是有个有出息的,我便与陈思白和离,绝不叫他拖累孩儿。若是个没出息的,留仙居少不得还要我支应门面,和离与否的意义便不大了。”
也是。
那被砍了一刀的老黄瓜如今就是个工具,在那儿树着,能帮瞿娘子挡不少的风雨质疑。
含钏看瞿娘子的眼神多了几分敬佩。
这位小娘子真是叫人折服。
思路清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更明白自己应当舍弃什么...男人过分了,便离开,过得下去便继续在一起过,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再修炼个八百八十八年,也达不到这层境界,含钏在心里这样想。
含钏咂了咂舌,不知道开口说什么了,伸手摸了摸盛牛乳茶的杯盏,扯开嘴角笑了笑,“还好还好,还热着,若是凉了,我便叫人给您热一热。”
瞿娘子腰靠在软枕上,看含钏的眼神很温柔,“今儿个来同您好好说一说,一是怕您担心,二是给您赔罪。往后留仙居由我直接负责打理,待我生产无暇看顾的那些时日,还请贺掌柜帮忙搭个眼,您说可好?”
含钏一下子笑起来,“自是好的,您甭叫我贺掌柜的,太生分了。您叫我钏儿吧,含钏便是我的闺名。”
瞿娘子也笑道,“敏华,我叫瞿敏华。”
第二百零一章 溏心鲍
瞿娘子来了,喝了一盏牛乳茶,吃了一盅姜撞奶,留下一个大木匣子装的溏心鲍当做赔礼,又走了。
含钏打开匣子看了看。
我滴个乖乖!
二十个四头溏心干鲍摆得整整齐齐的,块头很大,厚而结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凑近看表面出现一层白霜,这是上品鲍鱼的标志之一。
小双儿咽了口口水,指着中心颜色稍显的部分问含钏,“掌柜的,中间这里怎么看起来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含钏拿起一颗放在透光的地方,干鲍中间的深褐色就像黏腻柔和的蜜蜡。
“这是将选出的个头大的鲍鱼晒上三五天,拿十来种食材加水熬煮,三斤食材兑一斤鲍鱼,不再加任何佐料,鲍鱼的味道将会被慢慢包裹在身体里,其他食材的味道会将鲍鱼味彻底激发出来,鲍味更浓。”
含钏对着光看鲍鱼,心里喟叹一声,瞿娘子舍财了。
素日含钏也用干鲍入菜,可没用过炮制得这样好的干鲍——出了宫后就没见到过了。
在掖庭时,这东西倒是常见。
市井里便彻底没了踪影。
含钏纵是有心自己炮制,也买不到个头合适又新鲜的鲜鲍。
好东西难得,含钏唤来拉提、崔二一并听课,手指向鲍鱼中心部分,教导道,“经干制后的鲍鱼泡涨发了,煮后这一段,这中间的位置为黏黏软软,不会凝结为硬制,入口时质感柔软有韧度,像溏心蛋一样的口感,每一口咬下去都带有少许粘牙的感觉,噢,就像吃年糕一样。”
小双儿举起手来。
含钏颔首示意她发问。
小双儿疑惑开口,“那咱们为何不直接吃年糕和溏心蛋?”
拉提摸了摸下巴,陷入了沉思。
崔二也觉得有道理,双眼亮晶晶地看向含钏,等待解惑。
含钏有点想揍人。
但高低是自己挑的丫头...自己酿的苦果,得自己尝...
不过说实话,很早很早之前,含钏也思考过这个问题。
鱼翅吃起来与粉丝无异,燕窝喝起来和银耳相似,溏心鲍虽说口感如年糕与溏心蛋,但味道却千差万别、绝不可同日而语,而含钏吃过一位素斋师傅的素演,其中一道鲍汁香菇,无论是口感还是口味,都叫人难辨真假。
那人们为何追逐前者?
约莫是因为身份吧。
人总要通过各式各样的外物来彰显自身的不同,比如官员穿丝绸,平民不可,比如读书人高束发髻,而做劳力的却不用,再比如,圣人穿的明黄色,旁人若制若穿,便是违制僭越,当午门斩首...
若无外物加以区分,又何以得知谁贵谁贱?
想虽如此想,话却不能同三个小的说出口。
含钏偏了偏头,手里拿着勺子挨个儿敲额头,“去去去!这个问题,等哪日你们真正都吃到嘴里,才可做评判!崔二收拾厅堂,双儿去算‘时甜’的账本子,拉提进灶屋备菜!”
含钏顺手舀了一勺煮开后的凉水,放了只干鲍在里面——含钏打算存十只,拿十只出来招待,若是当真好,便求了瞿娘子要进货渠道,“时鲜”营业到如今,还缺真正镇得住场面、架得起排场的镇店之菜,正巧留仙居擅做京菜,不擅料理海味,在菜式的选择上也不算冲撞。
既要存心推新菜,那便要自己试菜,这只做出来就算是给食肆的伙计们见见世面。
含钏泡了那只干鲍两天,期间雷打不动地每隔四个时辰换一次水,浸泡后用尖刀去掉嘴与胃肠,清洗干净裙边的泥沙后放进没有油腥的干净碗碟中,放上姜片葱段和些许青红酒,起火上锅再蒸一个时辰,在锅里自然晾干,便算是泡发好了。
含钏泡了几天,小双儿就惦记了几天。
小双儿蹲在泡发干鲍的水缸前,背对门口,留下一个浑厚雄伟的背影。
显得执着又孤独。
崔二看着小双儿的背影,不无忧心,“...才给做的衣裳,必定又穿不了了。双儿不长个子,只长肉。我改了好几次她的衣裳了...等过了这个年,必定又得改尺寸。”
含钏也有些忧心。
含钏主要忧心在,害怕小双儿把口水滴进泡干鲍的清水里,到时候大家都吃不成。
小双儿盼了好几日,打死她也想不到,最后她连鲍汁儿也没捞到一滴。
含钏用最简单的方式烹饪泡发好的鲍鱼。
杀了一只老母鸡,取了一大块五花肉,砍了一段猪肋排,拿了根大骨头、猪蹄膀、鸡爪、又一并泡发了干贝柱并切了腌好的火腿放在一起。鸡劈叉有骨头面垫底,怕有肉面会粘锅底,然后放入炒过的所有食材,把泡发后有手掌大的鲍鱼铺在表面放多片生姜,加满开水、甜酱油,汤汁瞬间变白,香气四溢,从早上熬制到更深,汁水渐渐收缩,还未走近灶屋,便是一股浓烈到无法忽视的香味以霸道的姿态蹿进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