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送走最后一拨食客,含钏小心翼翼地一手一只筷子将鲍鱼捞了出来。
  钟嬷嬷过时不食,且对溏心鲍兴致少少,核完账本便早早睡去。
  三个小的,如同猫守腥,狗守骨头似的,眼巴巴地盯着含钏两根筷子中间那只巴掌大的鲍鱼。
  小双儿艰难地吞咽下口水。
  “这是在干什么?这么香。”
  回廊间有声音传过来。
  含钏手挺稳的,赶忙将鲍鱼放在干净的盘子里,转头去看。
  一看,便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是徐慨!
  好久好久没见到他了呢!
  快有一个月了吧!
  上次中秋,吃了顿螃蟹,徐慨连家也没回,骑上马又往天津卫当差去了!
  这么些时日,除却小肃回来时不时地说上两句,带点吃食和口信回来,他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含钏心里高兴,“你回来了!还去天津卫吗?!事情且都办妥了吗?去吏部交差了吗?去宫里同圣人、顺嫔娘娘请安了吗?”
  却见徐慨还穿着官服,脚踩牛皮官靴,面上胡须拉茬的,既没净面也没换衣裳,便又笑起来,“你又是才回北京城呢?”
 
 
第二百零二章 鲍汁焖饭
  含钏连珠炮似地发问,惹得徐慨默默勾了唇角,笑起来,“你一下提这么多问题,我先该回答哪一个呢?”
  含钏也笑起来。
  两人趁着夜色相对而立,一个风尘仆仆的翩翩浊公子,一个可爱多多的美貌俏厨娘,看上去就像一幅画儿似的。
  小双儿不由自主地歪头笑起来。
  崔二看了拉提和小双儿一眼。
  好家伙,这两没眼力见的,一点要走的意思是没有。
  崔二又看了看徐慨,徐慨没甚反应,反倒是徐慨身后的那个小太监,一直朝他使眼色。
  崔二当下未曾反应过来。
  隔了一会儿,方恍然大悟。
  噢!
  崔二撞了撞小双儿的胳膊肘,轻声道,“...咱们今儿个跳水萝卜还没收拾呢...咱要不出去打整收拾?”
  小双儿没反应过来。
  紧跟着小肃便笑着撩开灶间的帘帐往外出,“爷,奴同三位一道收拾打理,人多力量大,早收拾完早休息。”
  说着便打了个千,眼神示意那三小的先走。
  小双儿被崔二往外一拉,这才反应过来,回头看了眼直直坠下的帘帐,瘪了瘪嘴有点想哭。
  拉提拍了拍小双儿的肩膀,比了个手势。
  小双儿带着哭腔摇摇头,嘟了一张胖圆脸,“没事儿...我没事儿...只是....”
  小双儿一股酸意涌上鼻腔,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我的溏心蛋和年糕...没有啦!”
  ......
  灶屋里,含钏听回廊处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听小双儿压抑着撕心裂肺的“没有啦!”,忍俊不禁地笑出声。
  徐慨怔了怔。
  含钏笑着转头将熬制得黏稠的鲍汁捞了出来,另生火起锅,塞进木柴把火烧旺。
  鲍汁袅袅生香,徐慨觉出了几分窝心暖心的烟火气。
  随着含钏做饭的节奏,心绪渐渐平复下来,连日奔波的劳苦也慢慢消散。
  徐慨说话的语调也跟着含钏行云流水的工作,渐慢了下来。
  “三品大员来京述职已尽数完毕,二十三位自天津卫登岸的官员皆已至京,安顿在了官驿。之后便不再去天津卫了,刚刚下马,未曾去吏部交差,更未进宫拜见圣人与顺嫔娘娘,待明日进宫再去探望。先看看你,再回府洗澡整顿。”
  徐慨话说得很慢,却说了很长一串。
  这是含钏头一次听徐慨说这么长的话。
  再仔细一听,原是一个接着一地挨着解答她之前提出的问题。
  含钏抿唇眯眼笑起来。
  如今才发现,这样一板一眼的徐慨挺可爱的。
  鲍汁在热锅里滋滋作响,含钏见汁收得差不多了,勺子一舀,淋在煨好的溏心鲍上,想了想,自己用刀将溏心鲍仔仔细细地切成四小块,将盘子推移到徐慨身前。
  徐慨也不客气,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还是晌午时在路边小摊上吃了一碗并不好吃的清汤面,面素得连颗油腥子都看不到,煮在汤水里的小菜蔫得快紫了。
  如今一碟浓香四溢的溏心鲍放在眼前,简直可谓是食指大动。
  “还有饭吗?傍晚没吃干粮,就喝了半个牛皮袋的水...”
  徐慨说得可怜。
  含钏一听,赶忙看灶台上的蒸饭屉,一打开还行,还有小半碗的量,且一直在灶台上温着,倒是能吃。
  含钏想了下问徐慨,“是要吃米饭,还是爱吃面?米饭蘸上鲍汁酱,倒是一绝的。若是要吃面的话,拿鲍汁做拌面也可。”
  徐慨摆摆手,“不拘,哪个方便来哪个。”
  含钏:....
  这话,梦里倒是听过许多次。
  “不拘的,什么方便吃什么”...
  每次问徐慨想吃什么,就会得到这么一句回答。
  行吧。
  那往后索性不问了。
  她爱吃什么,就喂徐慨吃什么。
  含钏一边这样想,一边利落地把饭盛了出来,将溏心鲍依次整齐地码在香喷喷的白米饭上,深褐色的酱汁慢慢浸润进白花花的米粒中,再撒了一把翠绿鲜嫩的葱花。
  徐慨吃进口,眯了眯眼。
  鲍鱼肉极其有韧性,滋味很丰富,又香又鲜又糯又润,被鲍汁紧紧包裹住,咬在嘴里的每一口都像快要融化又坚韧软糯,口感很奇特,口味却叫人回味悠长。
  徐慨笑道,“这样好的溏心鲍,素日在宫里也只有家宴、年末岁宴时吃得到。偏偏这两个时候,都不在乎吃了什么,御膳房精心炮制的餐食送上来时,早就凉了。有些多油的菜,被风一吹,都快结壳了。可惜了这样好的食材,吃进嘴黏黏糊糊的,像糊了一嘴的浆糊。”
  梦里,徐慨吃饭时是不爱说话的....
  也不爱听人唠唠叨...
  每每吃饭,她若家长里短说个没完,徐慨便端着碗蹙眉,横眉冷对忒在行了...
  含钏:呵呵。
  如今吃饭时唠唠叨叨的人,是谁?是谁!?
  含钏笑起来,两个浅浅的梨涡像盛满了柔和的月光,“留仙居家的老板娘,瞿娘子,送的。送了二十个,我预备做来吃吃看,若是品质像看上去的那么好,便拜托她说一说渠道,‘时鲜’好去进货。海味这东西,得要门路,没摸着门路,拿着钱都买不着好货。”
  笑得更深了,“你既说与宫里用的干鲍,品相差不多,那我也就放心了。明儿个就托瞿娘子去问问看。”
  徐慨有些不以为然,“这有何难?我明儿个让内务府负责东南沿海采购的人上门来,不比找留仙居老板娘来得便宜?”
  这倒也不必...
  咱一个小小食肆买食材,就不用惊动内务府了吧?
  更何况,您老人家,上不受宠,下不受拥,您能使唤得动内务府那群眼高于顶的大爷?
  含钏对此存疑。
  可这话儿不能说,说了伤自尊。
  含钏便笑道,“你不懂。我喜欢瞿娘子,如今正好借这个由头与她好好说说话、聊聊天。”
  徐慨轻轻蹙眉。
  她啥时候交上了个食肆老板娘的朋友?
  还用上了喜欢这个词儿...
  他尚且还没听过含钏说“喜欢”...
  徐慨清了清喉咙,“瞿娘子是谁?可曾婚嫁?往前怎没听你提起过?是京城人士还是嫁过来的姑娘?”
  含钏有点愣。
  这人怎么也学会了她的连珠炮十八问技能了?
 
 
第两百零三章 山楂麦冬蜂蜜水
  含钏看徐慨的眼神,有点认真,注视着她,筷子都放了,应该是在等着含钏的答案。
  好吧。
  含钏挠了挠后脑勺,想了想开口,把瞿娘子和瞿家的情况简单说了说,“...留仙居倒是蛮有名的,擅做的是官府菜,一手挂炉烤鸭在北京城算得上头一份,是有点手艺的。算上辈分,现任瞿家家主是白爷爷,哦,就是我师傅的小辈,与我则是同辈。瞿老爷最近情形不太好,瞿娘子又怀着身孕...”
  嗯...怎么说呢...
  含钏越说越觉得有点像学生在师傅面前背书。
  偷眼看了看冷面阎王,嗯,这师傅还有点厉害。
  徐慨也“嗯”了一声,面沉如水,说话的语调也波澜不惊,“常言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时鲜’与留仙居同为食肆,难免利益有冲突,那老板娘平白无故送你海味,还需再思量。”
  有句话叫啥来着?
  人前教子,床前教妻。
  小钏儿性子太软,除非被逼入绝境,她就算有满口獠牙,也绝不张口咬人的。
  这要不得。
  就像那次在掖庭,那抢人钱财的小内监都拽着她脖子了,她一回手扎人,竟还只扎了眼睛,这种情况,手里有把刀,就该往脖子、往胸膛、往头上扎。还有那次在太液池边,也没想过杀人,浑身哆哆嗦嗦地只让图谋不轨的那两个宫人自己割掉自己的舌头...
  有时候,人只有死了,才不会说话,才彻底没了威胁。
  这个道理,小钏儿应该明白。
  徐慨张了张口,话都到嘴边了,到底没说出口。
  算了。
  这种带着血腥味的道理,含钏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徐慨端起碗,刨了两口,想了想,总算是加了一句,“素日与人交际,多留个心眼就是,实在有异样,倒也没有大关系。”
  反正还有他在。
  徐慨在心里加了一句。
  含钏被徐慨的谨慎弄笑了,“你想哪儿去了!我和瞿娘子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瞿老爷病了,前些时日是瞿家的赘婿把持留仙居,那人到‘时鲜’来放了好大一通狠话,喊明了要抄袭‘时鲜’的菜式,我本也不惧,后来去留仙居尝了尝,那菜品可算了吧...我心疼留仙居百年老字号被这人如此糟践,这才找上门去了。”
  含钏见徐慨几口就要把一大碗饭干光了,怕他积食,赶忙冲了一杯山楂麦冬水,再加了一小勺甜甜的枫糖递给徐慨。
  “瞿娘子是个明事理的也是个有魄力的,那赘婿跟她动手来着,你猜怎么着了!”
  含钏眼里放着光,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
  女人,大约都是这样的...
  顺嫔娘娘想与他分享六宫诸事的时候,也是这幅表情...
  徐慨喝了口山楂麦冬蜂蜜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太甜了吧。
  这么晚了,为何要喝这么甜的东西?
  这么甜,能解腻吗?
  徐慨抬头看了眼神采奕奕又一脸期待的小姑娘,又不能不喝,埋头屏息又喝了一口,随口搭了话,“怎么了?”
  含钏掌刀呼啸而过,语气里有藏不住的崇拜,“瞿娘子把那人打她的手,给砍了!”
  “噗——”
  徐慨被蜂蜜水呛了一鼻,满面通红地直咳嗽。
  含钏赶紧拿干净抹布给擦了嘴,拍了拍徐慨的后背,“啧”了一声,“多大个人,喝水还能被呛到?”
  徐慨一边拍胸脯,一边摆摆手,抹了把嘴,隔了好久才平静下来,清了清喉咙,“瞿娘子把夫君的手给砍了?”
  含钏点点头。
  徐慨再问,“可报官了?”
  含钏一愣,这倒没听瞿娘子说起,若是那老黄瓜真报官了,瞿娘子还能来给她送干鲍?
  “应当是没有吧?”含钏不太确定,“本是那赘婿理亏,他如何敢报官。”
  徐慨有点想敲含钏的脑袋——他见过钏儿的师傅拿勺子敲她脑袋的,挺有用的,一敲就开窍了。
  他算是发现了。
  这小姑娘是一条线的思维,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在这小姑娘脑子里不带拐弯的,也没掉头的存在,反正就是一条路走到黑,走到哪儿黑就在哪儿歇,说好听点是执着,说难听点就是一根筋。
  一根筋挺好的。
  一根筋想事情不容易纠结。
  不像他,做事情瞻前顾后,太有章程,便容易把自己困住。
  “他虽动手理亏,却未对瞿娘子造成实质伤害。而那瞿娘子却实打实地砍了人的胳膊,就算那人在打主意侵蚀留仙居,这报了官,也不一定谁输谁赢。”
  徐慨温声道。
  孩子不懂事...他来教吧...
  看含钏正琢磨,便再道,“若是那人狠下心肠去报官,留仙居落到谁手里还真说不定。偏偏那人没去报官,这瞿娘子要么握着这人的把柄,要么捏住了这人的七寸,这才会叫他就范。”
  徐慨再喝了一口山楂糖水,心里打定了主意,明儿个就让小肃去探听一番,若这瞿娘子是个身正的,就算手段厉害、心思深沉,只要对含钏没用手段,便是个好的。若这瞿娘子城府太深且亦正亦邪,放在含钏身侧,却不是个好选择...
  若真打听出来,这人不对劲,早早地撵开,倒也方便。
  徐慨脑子里过着,神色如常,只是手捏在杯盏上,大拇指指腹摩挲着杯壁。
  含钏蹙了蹙眉,看徐慨的表情,便知道他想做什么了——梦里头,他当着她面儿要干啥的时候,就是这副表情。
  含钏紧紧抿唇,低头先把徐慨吃光的碗碟收拾了,再给杯盏里添了水,和徐慨相对而坐。
  一个吃饱喝足撑着下颌对月沉思,一个饥肠辘辘埋头抿唇天人交战。
  隔了许久,含钏终是轻轻开了口,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徐慨。”
  徐慨随口应了声“唉”。
  含钏抿了抿唇,抬起头来,“你别去偷摸打探瞿娘子的底细,她是好是坏,可否真心相待。我心里有杆秤,我自己会在慢慢地长久地接触中,有答案的。我需要自己去评断和权衡,你不能帮我事事做决定呀,我...我也不可能永远永远都在别人的庇护下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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