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带着他们做腊肉、熏香肠、烤腊排骨,又挨着试从福建寄来的干鲍、海参、咸鱼干这些个海味干货,他们吃了个油嘴油腔的,却也着实把掌柜的累到了。
做菜不累,想菜式累。
可这些话,给小双儿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对着这冷面阎王说...
小双儿佝了佝头,目光局促地盯着脚尖。
早知道,当时投魏先生一票了...要不胡文和大人也行,再不济白家的四喜小哥儿也挺好...
都比这秦王爷好...
至少不会战战兢兢的感觉。
说实在的,每次徐慨眼风扫到她,她都有种浑身上下的皮被剥了感觉...
这该死的皮囊呀...
真是害人。
光看着这位爷长相出挑了,直接忽视了这位爷冷冷清清的个性...
失策失策。
徐慨不说话,小双儿也不敢再开口。
气氛一下子沉闷了下来。
徐慨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股子骇人又犀利的气息。
小双儿膝盖一弯,不自觉地跪了下去——徐慨一蹙眉,她便有种自己犯下了十恶不赦滔天大罪的错觉。
徐慨想发脾气。
可天色太晚了,这时候发脾气,会影响含钏的睡眠。
年轻的秦王爷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抬手示意小双儿提灯,自己跨过木桌子,弯腰打横将含钏腾空抱了起来,便往内院走。
小双儿将惊呼咽在喉咙里。
含钏懵懵地睁了眼,实在是太困了,眼皮子直往下耷拉,压根睁不开,只觉得有些颠簸,没一会儿便稳稳当当地躺床了,便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抱着熟悉的软枕沉沉睡去。
徐慨未在内院过多停留,转身快步往出走。
小双儿拎着灯,跟随其后,小短腿跑得“蹬蹬”这才追上徐慨的步子。
徐慨猛地停下,转头闷声看了眼挂在墙上的两个大字儿——“时鲜”,闷了许久方轻声开了口,“你家掌柜的...”
后话没说出口,便又陷入了沉默,隔了许久丢下一句,“...好好照顾你家掌柜的,照顾的好有赏,照顾得不好,便要吃板子。”
吓得小双儿又是一哆嗦,“噗通”一声,面对徐慨的背影,再次跪得容易。
第二百一十一章 金汤花胶鸡(上)
第二日,小肃抱着一大包拿松江布装着的包袱,到了“时鲜”。
含钏“哎哟”一声,赶紧让崔二去接。
“这是甚呢?”
小肃始终都是一张笑脸,可今儿个瞧上去有些哭笑。
“...主子爷没同奴说道,贺掌柜的,您自个儿看看吧。”
说着便将包袱毕恭毕敬地放在柜台上了。
我的个天爷噢!
昨儿个主子爷来“时鲜”时还高高兴兴的,虽有些累,可精神头十足,很有些亢奋。
从“时鲜”出来,便压着一股火气,一直回了秦王府这才发出来,把门“哐当”一声关上后便再不许人进出,内屋的蜡烛点了一夜,今儿个早晨进去见棋盘满满当当的黑白子,近身伺候的女使、内侍连粗气都不敢喘——主子爷生气一不砸东西,二不吵骂人,就喜欢把自己关起来,自己和自己对弈...
这摆明了是生气的。
小肃没跟着主子爷进“时鲜”,也不知道主子爷这是同贺掌柜置的什么气,可主子爷出门上朝前又叮嘱他去太医院开几罐活血消肿的药膏,又让他去内务府找几盒内宫娘娘们常用的护肤霜和润肤露,找了给贺掌柜的送去...
这...这瞧上去也不是吵架的架势呀!
要不就是自家主子爷把贺掌柜大大得罪了,这是送东西赔礼呢!
小肃在心里摇了摇头。
这个可能性,有,但很小。
自家主子爷那脑仁,就没有送东西讨姑娘欢心、求姑娘谅解的想法。
若真吵架了,照自家主子爷那脑子,怕是一定要争个输赢,吵出道理,吵出风格,不以理服人誓不罢休的。
不太可能送东西求和认输...
小肃虽笑,眼睛却往下耷拉,把包袱果子朝含钏跟前推过去,“您收下看看,便知道了!”
含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又是闹的哪出?
小肃一走,小双儿便跳出来控诉徐慨,“...昨儿个许是看到您手上的冻疮,有些生气!又问了我,您这些时日在忙什么,还叮嘱我要照顾好您,若是照顾不好了,就要打我板子!”
含钏一边听着,一边打开了包裹。
里面装了四五盒活血化瘀的药膏,乌漆麻黑的,一打开便嗅到一股刺鼻的冲击味,还装了五六盒内宫娘娘们爱用的珍珠膏、玫瑰花露、白术澡豆、红玉膏...
含钏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还行啊...
滑滑嫩嫩的。
又找了个铜镜,仔细瞅了瞅,也不干啊,既没起皮,又没起皱,白白弹弹的,需要抹这些个东西?
这把年纪,难道不是拿清水拂一把脸,肤容就看上去很好的吗?
含钏盯着铜镜左看看右看看,看到了自己发红发肿的手,忙将手藏了起来,再看那些个药膏,便有些羞愧。
原是...这个意思...
徐慨看到了她的手了?
含钏垂了垂眸。
她手不好看的,虎口和腕间都有厚厚一层茧子,因每到冬天就会长冻疮——怎么可能不长嘛...原先在掖庭,得靠自己硬扛过寒冷的冬日,天再冷,在膳房当差也得拿凉水洗菜、去井边打水、自己用冰水揉搓衣裳。当小女使时,连个手炉都没有,一到冬天,手就肿得老高,痒得钻心,指节又痛又涨,压根不能弯曲,夜里睡觉都能痒醒,阿蝉偷偷摸摸烧了姜片、花椒粒的水给她擦手活血...
如今出了宫,日子过好了,也有炭火柴火取暖了,可冻疮这东西,长了第一年,就有第二年、第三年...断不了根儿,一双手手指粗粗红红的,就算过了冬天,冻疮消退下去了,也没法变白变嫩...
徐慨是看见了吧?
是觉得她的手,很丑吗?
含钏低低垂了垂眸,老老实实地按小肃说的,一天擦三次那几盒乌漆嘛黑的药膏,御医倒也不是吃干饭的,没涂几次,虽还没彻底消下去,可痛痒却好了许多。
徐慨隔天晚上没过来,叫小肃过来传话,说是这几日就在吏部住下,要通宵审名册。
含钏煮了食盒,叫小肃带过去,又怕送去的时候凉了,特意在食盒最底层放了一只镂空的小暖炉。
谁曾料到,没一会儿小肃又回来了,一本正经地给含钏带了话,“...主子爷叫您甭沾水做饭了!甭给他做,也别给其他人做,您就当个甩手掌柜的,若是食肆厨子不够用,他明儿个去膳房给您物色几个来试试,您若看得上便留用,看不上就打发了去。反正...”
小肃加重了语气,一板一眼地学徐慨,“反正只一条,水凉,您不许再挨凉水了!”
这咋可能嘛!
含钏想争辩几句,小肃却跑得飞快。
拉提听了很有负担,一晚上做菜都不许崔二假手,霸着灶屋,生怕有人来抢他位子。
含钏有些不高兴,可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哪里不高兴。
这个不高兴延续了两天,第三天时被官驿送过来的一封信打破。
是岳七娘的回信!
含钏撕开信笺纸,一目十行看下去,看到最后嘴角高高扬起,再将信递给钟嬷嬷,“...您看看!果然如此!福建延平本地产出未经炮制的干鲍,五头的才十两银子三十只!两头的十两银子十只!墨鱼干、干贝、花胶的价格都比福建运往京城的价格至少低一大半...就算算上途中的‘钞关’、税费和租赁货船、马车的银钱...也是大赚头!”
钟嬷嬷接过信,看了看,有些诧异。
看不出这岳七娘还有这本事——直接做了一张表簿,将福建特产的种类、零售价格、批发多买的价格全部表述得一目了然!
若她打理庶务的本事也是这个水平,蒋家便是请了位财神爷回家。
连带着岳七娘那擅长打理庶务的夫君,这是有两尊财神爷坐镇!
钟嬷嬷细看一遍,拿起算盘“啪啪啪”划拉得飞快,笑着同含钏道,“...咱们若拿京城的价格卖福建的货,至少一个月可增这个数的进账!”
钟嬷嬷比了个二。
小双儿一声惊呼,“二十两呢!”
拉提默默在旁翻了个白眼。
究竟能不能不要这么穷酸?
咱们食肆好歹也是月入百两上下的进账好吗!
钟嬷嬷一个巴掌拍到小双儿后脑勺,“傻子!二百两!”
第二百一十二章 炙子烤肉
原产地的价格,没有过往的赋税、中间运货的成本、被各路商户吃掉的利润...确实很诱人。
含钏算得没钟嬷嬷快,嗯...当然也没钟嬷嬷准确。
钟嬷嬷都说了保守估计一个月能多二百两银子。
那实际的进账,肯定是超过这个数目的...
这就很有赚头了。
含钏想了想,挑拣了一大袋大小适度而匀称的干贝、两寸来长的大小虾米,又特意拿了一张洒金澄心堂纸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话,取出红印泥郑重其事地摁上了手印,拿起来对着风晾干,小心翼翼地折成四折,待天黑落幕,含钏特意留了一桌不接待,便叫小双儿去隔壁请曹同知到食肆来一趟。
没一会儿,小双儿身后跟了抹颀长匀称的身影。
曹同知绕过影壁,笑着同含钏拱手作揖,“贺掌柜您大福。”
含钏赶忙福身回礼,笑道,“承您吉言!只不知这福从何来?”
曹同知一笑,露出整整齐齐八颗白牙,如春风拂面,柳枝扫叶,“您是个凡事不烦人的性子,您让丫头请上门来,自是有好事。”笑得更深了,“是上回福建运货的事儿,有了眉目?”
要不怎么说,长袖善舞的人聪明呢!
不聪明,也没法儿做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是!
含钏笑起来,“您高见!正是此事!”
侧身让了座儿,招呼崔二上了菜,没一会儿就端了个熟铁制成的盘子,直径约莫两尺,盘底有四、五分宽,一分厚的铁条排列而成,铁条之间又有一分多宽的空隙。崔二另端了一具圆桌形木架上来,正中镶另一铁制火盆,盆内塞满黄土,土上放了六寸高与盆一般带下的铁圈一个。
有食客好奇张望。
曹同知一见这架势,诧异问,“这是...”
含钏笑着将铁盘放在铁圈上,亲夹了几簇黄柏木、松枝、松塔在火盆的黄土上,生了火,待烤肉炙子发热后,用葱叶扎成把,先把烤肉炙子擦干净,再用一盘白白净净的东西擦一擦,油随即擦化了,发出滋滋的响声。
“这东西叫炙子烤肉,用生的牛羊肉来烤。前两日东郊集市卖肉的贾老板送了一大扇牛肉,两整只羊来,牛您放心吃,是从北疆运过来的羯牛,一准能吃,不犯条子。羊也是好羊,四十来点的重量,不肥不瘦,一只是西口黑头、一只是黄头团尾绵羊,拿冰压了两天,肉里的纹路看上去漂漂亮亮的,一准好吃。”
含钏一边说,一边将装有片得薄薄的肉盘子拿了立起来。
肉紧紧贴在盘底,红的肌理和白的脂肪夹杂相间,看上去确实很漂亮。
曹同知不禁食指大动。
含钏取了料碗,放上姜汁水、酱油、绍酒、虾油和柿子、鸡子油,一筷子夹起一盘羊肉放在料碗里拌匀,泡了泡。随即将切好的葱丝放在烤肉炙子上,把肉片捞出放在葱丝上,边烤边翻动,肉的油脂被火气熏染后化成亮晶晶的油水,滴落在翠绿的葱丝上。
饱含多种香气的肉味,辛辣爽口的葱香,透成一道白雾氤氲到食肆的屋顶。
四处飘香。
实在是...太香了。
食客们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那个坐在角落胖乎乎的脸圆圆的食客伸手招呼崔二,“...照着那桌,给我也上一份一样的烤肉。”
崔二应了声,“得嘞!”
含钏这处,葱丝烤软了,软趴趴的贴在铁盘上,浸润在油里,肉也有了八成熟,含钏拿着铁夹子将肉和葱丝摊开,伸手拿了小料碗,里面装了芫荽碎。
“您乐意吃这个吗?”
曹同知笑着颔首,“对于食物,本人皆来之不拒。”
是个好食客。
含钏抿唇笑了笑。
她是做厨子的,本能就不太喜欢对食材有过多挑剔的食客,人世间每一样食材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比如许多人吃不了的鱼腥草,放在川贵特有的干辣椒碟里便是绝配,再不如葱花与姜丝,若无这两位大将,许多菜便少了百种滋味。
噢,还不喜欢另一种截然相反的食客——对什么都不挑剔,无喜好、无偏好、无拒绝...
简称“三无”食客。
比如,徐慨。
为这种食客做饭,嗯,怎么说呢,没有太大的成就感...
含钏一边天马行空地想着,一边将芫荽碎、葱丝和肉加以翻动,在羊肉呈好看的粉白色时,撒了一簇熟芝麻,夹到空盘里。
“您尝尝看。”含钏笑眯眯,“是久久传下来的谱子,南方许是极少吃烤肉,噢,当然也应当极少有这样冷的天儿。”
曹同知笑着颔首,“是。江淮虽也下雪,可不似北边,疾风劲草,风刮在脸上就像刀在割肉似的。南方的冬天,阴雨缠绵,湿漉漉的,与北方截然不同了。”
梦里,含钏的后半辈子便是在苏州过的。
含钏很喜欢江淮,她户籍上虽是山东,却很喜欢江南的天气。
不温不火,不愠不羞。
人们说话柔和安静,吴侬软语与北方是南辕北辙的两个腔调。
可含钏听过几遍,虽还不会说,却能大概听得懂意思。
含钏将盘子旋了一转,稳稳放在曹同知身前,乐呵呵开口,“北方天气干燥,特别是还没落雪前的日子,又冷又干,这个时候围着柴火,热热腾腾地吃一盘炙子烤肉是顶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