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引开曲望道,那必然是贤门内应。苏斐然问:“谁?”
柳弱水只说:“到时你自会知晓。”
苏斐然收起图画,问:“我必须去是吗?”
柳弱水答:“她有你想知道的答案。”
苏斐然点点头,躺回床上,回头向里,摆摆手表示再见。
轮椅辘辘声响起,滚向门边,又停下。
“吱呀。”门开。
轮椅迟迟不动,响起的是柳弱水的声音:“其实我有时……希望你做些无用的事。”
轮椅离开,房门关上。房间中安静一片,许久,苏斐然自床上坐起,目光直直投入空中,面无表情。
不知何时,房中多出一人。
苏斐然木然问:“什么时候走?”
苏起澜回答:“你拿到剑。”
苏斐然生硬地转移视线,问她:“为何是我?”
苏起澜说:“太一生水诀若想大成,必需迎微相助。你是金丹,若去,必需我相助。”
苏斐然的语气平直无波:“你们已至半步天道,何不把希望放在自己身上。”
苏起澜倚着门框,眼中似有泪水,轻轻一眨便要滴落,声音也沉沉如坠:“你如何知晓,希望不在我们身上。”
苏斐然动了动。
她走下床,随手捞起衣服披上,来到苏起澜面前。捧着她的脸,指尖沾了点湿润,像好奇却没有起伏地问:“你为谁哭?”
苏起澜眼中如有云雾,茫茫一片。
苏斐然自顾自地说:“不是柳弱水,那是风迎微?”
苏起澜不答。苏斐然也不执着于答案。她低头结带,再抬头时,声音冷硬:“你走吧。我需要准备。”
苏起澜之后,果如苏斐然所料,再无人前来打扰。
可她希望被打扰。
她走出房间,漫无目的地在宗门游荡。多了剑门弟子,山上的人多起来,只是大多行色匆匆,与她擦过时,道声“九师姨”便离去。
所有人都在备战。只有她无所事事,幽灵一样,晃来晃去。
晃到秦嬴门前。
秦嬴作为他宗代表前来,同样与他人合居,正在这里。可苏斐然敲门时,回应她的只有合欢宗同门。
“秦长老?”那弟子说:“她走啦。好像是有什么事。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可能回圣门了?她毕竟是长老,又不熟,我没敢多问。对不住师姨。”
苏斐然飘然离开,又飘到何多多的门前。所幸何多多尚在,探出头来见是她,有些吃惊,不满道:“你还知道来找我啊,我还以为这几天你和柳弱水——”
苏斐然截断她的话:“秦嬴去哪儿了?”
何多多意识到什么,打住话头,答:“秦嬴回家了。”
“回家?”苏斐然皱眉:“这种时候?”
何多多叹息一声:“没办法。她家里出事了。你知道吧,她是秦国太子,现在七国正在混战,好像说是另外六个国家突然联合起来攻打秦国,秦国局势危险,秦嬴的母亲本来就寿命将尽,压力一大,身体就坏了。她不得不赶紧回去继承皇位,对抗六国。”
偏偏在这个关头。
苏斐然吐出一口气:“她还说什么?”
“留了一堆丹药。”何多多想起这茬,从储物袋里取出几瓶丹药并几株盛在玉匣的小草,说:“这是梦想草,她之前搜集的。有些已经炼成了新研究出来的丹药,上次送给你了,但没和你说清楚。”
上次,说的是那瓶脱离幻境的丹药吧。她原本要解释,谁知韩述突然出现,将话题打断。再后来,韩述死了。现在,柳弱水……
“对了!”何多多忽然大叫,引过苏斐然的注意力,拉着她的手放到肚子上说:“你有没有觉得我的肚子变大了?”
苏斐然一本正经:“你胖了。”
何多多泄气:“啊,我还以为是小婴儿呢……”
苏斐然无语:这才几天。
婴儿的话题打住,再谈备战情况,何多多东拉西扯,从日落说到半夜,滔滔不绝还有继续进行的意思。
苏斐然一直安静地听,忽然问她:“我表现得很明显?”
声音戛然而止。何多多目光游移,语言回避:“什么?什么表现很明显?”
苏斐然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和何多多告辞,回到房间,已是深夜。想打坐,心神不定,想睡觉,又不习惯。思来想去,便折枝练剑。
不多时,单人变为双人。两支弱柳,两道锋芒。一者主攻,势不可挡,一者主守,泼水不入。
不知多少次柳枝折断,不知多少次胜负已分,不知多少次提剑再战。自黑夜至白天,由白天入黑夜,多少次循环后,苏斐然终于扔掉手中柳枝,张开双臂,向后倒去,在碎草上躺成“大”字。
姜羡坐在她身旁,取出药瓶为自己疗伤,轻声问:“他能助你悟道吗?”
苏斐然不答。
姜羡笑起来:“他就是你爱的那人吧。”
苏斐然仍不答。
姜羡扭头,发现她已睡去。
一睡便是三日。
醒来,一眼便看到院中那道人影。衣袂飘飘,手腕纤弱,腰间佩剑细长纤巧,却坚不可摧。
她坐起身,点头:“来了。”
晏素石转过身来,手中一柄剑,双手托起,郑重递到她面前。
说:“他托我交给你。”
剑门掌门亲自奉剑,苏斐然却只垂眸看着,良久没有动作。
忽而一笑。一滴水砸落剑身。剑身泛起淡淡光华。
她仍旧笑,双手接剑,郑重道:“多谢。”
晏素石却看着剑身光华,语声怅然:“梦崖是水系。”她说,“此剑天然亲水,很适合你。”
第110章 结婴 那便不做师父
水系修士取破邪剑气入体,以身铸剑,而成复命。
的确很适合她。
苏斐然握紧剑身,仿佛剑重千钧,终于收起,向晏素石道:“不知近日形势如何?”
“正在召集各方修士。”晏素石道:“贤门多方出手,许多宗门遭到攻击,但无大碍,联合并不困难。只是魔宫经儒修渗入,闹出诸多事端,内部动荡,无暇他顾。”
苏斐然想起谢清池,道:“魔宫若能牵制邪修,便算助力。”
晏素石点头,忽而叹息一声:“听闻谷先生欲与你同往贤门。你若心有负担,不如放下。我们的战场,断没有靠你一人的道理。”她看着苏斐然说:“你……太年轻了。”
“我意已决。”苏斐然说:“不为任何人,单为自己。”
回到房间,将剑置于膝上,拔剑出鞘,泓水剑身映出她的眉眼,像曾在他眸中看到的模样。水灵力流转,微光浮泛,景象逐渐模糊,锋芒却越发显露。
苏斐然长久不语。
复命剑。
冥冥之中,似有定数。以为重生而来的她,遇到了复命这把剑。
复命,即重生。
如今,她并非重生,而复命却当真浴火重铸,以柳弱水为代价,再次回到她身边。
可她再不需要这把剑。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天道循环之理,在柳弱水死去那一刻,她便恍然明悟。
曾经以代斫刺入他的身体,将他定格于回忆,却发现原本以为的“死”不过是一场大梦。
正当梦醒,想起往昔种种,以为抓住眼下的生,这“生”又眨眼化作泡影。
只留沉甸甸的复命剑。
死而复命,复命而归静。
不过如此。
她猛地收剑,铿的一声撞响。
不过如此……
她将剑轻轻放下,将松手时,忽又握起。
她怔怔地看剑。曾经以为剑不过身外之物,失了便换,不需记挂。可如今她终于明白,有些东西太沉重,拿的时候容易,放下反而困难。哪怕看透一切,哪怕明知无用,可那句话仍萦绕耳畔,攫住呼吸。
“其实我有时……希望你做些无用的事。”
她喃喃:“无用的事。”
敲门声忽响:“苏斐然!苏斐然!”
姜花花大叫:“你是不是忘记答应我的事情了——”
话音未落,苏斐然重重开门。对上她阴沉目光,姜花花气势顿萎,又强撑着:“师母,你答应我要一起去看海,这都多少天过去了,你该不会忘了吧?”
苏斐然盯着她看。
姜花花有点发毛:“你……到底说话算不算话?”
“去。”苏斐然吐息,一字一字:“现在便去。”
姜花花早准备妥当,苏斐然一声令下,她便兴高采烈跟在后面,没走出多远,苏斐然停下脚步。
前方有人拦路。
阿黛抱着剑,怯怯地唤了声:“斐然……”
苏斐然转头换路。
阿黛跟上:“斐然,我错了!斐然,我错了……”
苏斐然停下脚步的瞬间,阿黛眼中射出光芒,又很快湮灭。
“别跟着我。”苏斐然冷冷道。
“斐然……”阿黛眼眶里泪水打转,抓起代斫向前递:“都怪它,都怪它,你打它,打它!”
她拉着苏斐然打在代斫剑身,没几次,苏斐然收回手,又说:“别跟着我。”
拉着姜花花便御剑而起。
阿黛刚迈出一步,“呛”一声,复命出鞘,指定阿黛。苏斐然目光也如剑,一字一字:“别,跟,着,我。”
阿黛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苏斐然离去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什么,看看手中代斫,突然用力扔了出去,又飞快跑开。跑了很远很远,她小心回头,却发现代斫仍在身边。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又将代斫扔出去,又跑得远远的,可代斫仍然不离不弃地跟在身后。
阿黛发了狠地将代斫扔在地上,一通乱踩,将它踩进泥土里,忽又愣怔,拼命将它从泥土中扒出,抱着它放声大哭。
斐然,斐然不要我……
苏斐然只是不想见阿黛。
所有本命剑都寄寓着修士的剑道,仿佛修士灵魂的一部分。阿黛同样。解除封印后,苏斐然一眼便能看到熟悉的剑身,察觉熟悉的气息,想起前世种种,控制不住地想要重新握起代斫。
可是,那不是她的剑。
代大匠斫,必有伤手之患。自铸成起,代斫便注定妨主。
果然,它斩断复命,又断送柳弱水性命。
苏斐然心情复杂。
姜花花很快察觉,问她怎么了。
柳弱水的事情她不知道,苏斐然也不打算说,便转移话题,问姜昭节是否找过她。
姜花花点头:“他要去姜家,说要带我去,但是我练气二阶,难道去找死吗?”
苏斐然说:“你当年练气时就敢离家出走。”
姜花花沉默片刻:“那时候我还是姜家人。”
苏斐然成功将姜花花的心情代入低谷,之后再没有产生新话题,一路沉默,直到海边。
距海边还有几里的时候,姜花花便惊叫起来:“海!”
浮在空中,放眼望去,一片烟波浩渺。
苏斐然不自觉放慢速度。
姜花花催促:“快点快点!”
苏斐然却越来越慢,至于停滞。
她看着这片海。辽阔壮美的海。
自然的鬼斧神工就是拥有这样的魔力,任何烦恼、任何困扰,在此刻烟消云散。
万里长空,风卷白云,碧波浩瀚,无尽蔚蓝。
呼吸无限通畅,胸怀无尽宽广。人事消弭,只见天地。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纷扰众生,不过沧海一粟。喧嚣万事,不过俯仰之间。
唯道长存。
苏斐然笑了笑。
姜花花立刻察觉:“你可算笑了!”
苏斐然仍笑着:“去吧。”
姜花花问:“我该做什么?”
苏斐然笑意浅浅,一脚将她踹飞,慢声道:“游泳。”
姜花花的尖叫声刺破苍穹,很快淹没在“噗通”的浪花中。
苏斐然同样落入水中。她撤掉所有灵力,任由身体下沉,身边水流涌动,将她送向更深处,路过游鱼浮草,像回归母亲的怀抱。
她缓慢阖眼,仿佛沉眠。神识却无限放大,在水的领域中尽情延伸,仿佛以身化水,模糊全部界限,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水。
在大地的河流中,她触到阳光风露。在辽阔的海洋里,她感受静水深流。视野霎时开阔,身体融为水滴,又化作无数支流,拥抱土地。广袤的土地上,小鹿溪边饮水,稻苗水中拔节,部落河边汇聚,自然水中孕成。
繁衍生息,千秋不绝。
太一生水诀静止的书页上漫过流水,分支成川,勾勒起河网纵横,勾勒出高山峡谷,勾勒出云雨消歇。水中生鱼,陆上生树,空中成鸟,世上——生民。
无为衍化的道心在多日郁积后豁然贯通,走十二经八脉,拓宽灵路。汪洋入体,河海灌注。自高天下望,水灵力翻涌而至。
以无为金丹,济此身修为。
苏斐然结婴。
海上波涛经久不息,修真界风云却瞬息万变。
当金丹碎出元婴,苏斐然睁开双眼。此刻天空高远,海水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