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袖微微一松,是她松开了手。
不知怎么的,温越觉得指尖的伤口一路游到了喉咙,微微发痒。
或许,是刀草的毒性还残留着吧,他想。
“如此,我便先告辞了。”温越定了定神,抱拳道。
秀秀忙道:“啊好,谢谢你温大夫。”
温越点了点头,错身离开,经过桃树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恰好见到谢奚奴也在看他,他仍旧噙着那抹笑意,被桃花掩去半分,倒显得有些半真半假。
温越走后,谢奚奴趴在窗台,却见到秀秀一身的血污,愣了一下。
“怎么了?”他问。
秀秀便将黄泉海的事说予他听,最后叮嘱道:“你以后若要出门,一定要告诉我,千万别被他们撞上了。”
谢奚奴点了点头。
秀秀这才松了口气想要进屋,却听到谢奚奴的声音幽幽道:“他们是只抓有灵根的人吗?”
秀秀愣了一下:“是啊。”
谢奚奴忽然沉默,淡淡地看着她。
秀秀这才反应过来,她说黄泉海的人只抓有灵根的人,又担心谢奚奴被抓走,这不就摆明告诉他,她知道他有灵根吗。
这人小小年纪,怎么心眼这么多?
秀秀觉得背后有些发寒,许久,她才涩然道:“但是你看常寻哥,也不是有灵根的人,只不过让他们不快了,他们便给杀了。”
“所以那黄泉海的人想来就是滥杀无辜的穷凶极恶之徒,总之你听嫂子的,准没错。”
一口气说完,她悄悄去看谢奚奴的表情,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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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时候,秀秀做了些粥点,带着谢奚奴一起去看望常寻。
她到的时候才发现屋里已经挤满了人,都是村里比较脸熟的村民,里三圈外三圈,将屋子堵得水泄不通。
秀秀挤不进,只能在门口站着。
这些村民都是听闻常寻的噩耗来看望他的。
从外圈的村民处得知,常寻下午的时候便醒了,表现地异常冷静,没有要死要活,没有痛哭流涕,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残剧,甚至还安慰别的村民不要太担心。
秀秀在屋外听了一会儿,确认常寻没有想不开的想法后,托人将粥店递进屋,打算找个人少的时间再来。
她走出院子的时候看到了阿施。
阿施就站在院落口,呆呆地站着,入夜的风有些凉,她的身上沾满了寒气,也不知在心里呆了多久。
秀秀本想与她寒暄,见到她眼眶通红,脸上挂满了泪痕,愣了一下,最终选择悄悄离开。
路上,秀秀问道:“阿奴,你有没有觉得阿施姐喜欢常寻哥啊?”
谢奚奴有些无语:“你是在问我吗?”
秀秀想了想:“也是,你还小,你不懂。”
他们走到了苇塘的木桥上,桥的尽头挂了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曳,灭了几盏,光线忽明忽暗。
秀秀自己也提了灯笼,但出门的时候忘记检查,现下才发现,里面的蜡烛已经快燃尽。
好在走过这座桥,上了斜坡,就可以到家了。
木桥有些狭窄,两边就用了几根吊绳,一不小心容易摔下去,虽然下面就是塘子,水只过了小腿,摔下去也不会有什么事,不过总归会脏了衣服。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暗光,走得很小心。
忽然,阒静的夜里传来微不可闻的低吟声。
秀秀脚步微顿:“阿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向后看,光线阴暗,秀秀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轻轻地落在夜风中:“没有。”
听到否定的回答,秀秀又撞着胆子走了几步,忽然,她又停住:“我好像真的听到了,你没听到吗?”
“没有。”
一阵夜风拂过,秀秀背上一凉,只觉得头皮发麻,她想往桥下看一眼,又不敢。
她曾经有听人讲过,这种小池塘最容易出现什么水猴子之类的,它们最喜欢食用心善之人的赤诚红心,要是她探出头的瞬间被水猴子拉扯下去了怎么办。
她把这个担忧告诉了谢奚奴,并表示:“阿奴,要不,你去看?”
谢奚奴沉默片刻:“难道我不会被抓吗?还是我不够心善?”
“……”人贵有自知之明啊小兄弟。
第29章 这次被挫骨扬灰的,好像又……
木桥上,两人面面相觑。
夜风有些冷,秀秀一动不动地站在前方,稳稳地堵住了窄桥,谢奚奴无法,只能叹了口气,扶着吊绳往下探去。
苇塘没有光线,暗如深渊,只有微弱的月色浇在水面,泛着粼粼波光。
从上至下探去,只能隐约看到一抹红色藏在桥下的阴影处。
“怎么样?下面有没有什么东西?”耳边是秀秀紧张的询问声。
谢奚奴没有吭声,看了许久,他转身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
“奇怪了,我明明听到了声音啊。”秀秀壮着胆子想往下看一眼。
手中却忽然一松,木柄划过手心,稳稳地落在谢奚奴的手上,他晃了晃即将熄灭的灯火,催促道:“快走吧。”
没了灯笼,秀秀缩了缩脖子,更加不敢探身去看了。
“唉,你别走太快。”
“嫂子是在害怕吗?”
“哈,哈哈哈,开玩笑,我主要怕你出事。”
“……”
对话声被夜风吹散,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木桥尽头。
夜风穿过苇塘。
桥墩的阴暗处,有人正浑身浴血地躺在芦苇中,错乱的蒲苇埋在他的身上,他瞪大着眼,痛苦地低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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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奚奴立在窗边,静静地眺望着无尽的夜色。
他当然听到了声音,也当然看到了那个人,虽然没有看到正脸,但他想他应该知道那人是谁了,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
——江恩。
仙门世家江闻道的得力助手,也是前世,将他推落鬼道之人。
“谢奚奴,死亡才是你的宿命!”这是江恩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出自于江恩的口,但谢奚奴知道,这是那个人在转达江闻道的夙愿,恨他厌他咒他的人一直是江闻道。
太阳穴隐隐作痛,他抚额吹了许久的夜风,才让混乱的思绪渐渐平息。
“来,喝碗甜汤暖暖胃。”
秀秀端着白瓷碗从厨房扶帘出来。
甜汤的雾气混着酒糟的香气扑面而来,碗沿还有些微烫,谢奚奴摩挲着瓷边,抿了一口。
没有闻起来那般香甜,但是,很温暖。
秀秀已经坐在书桌前开始抄书,她的头埋得很低,从谢奚奴的角度,只能看到她耳边落下的碎发,和因为认真,有些绷紧的侧颜。
似乎感受到他的视线,秀秀抬起下巴冲他笑了笑:“好喝吗?”
谢奚奴晃了晃神,甜汤的滋味还弥漫在唇齿间,他忽然攥拳轻咳了一声。
“好喝。”
听到肯定的答案,秀秀眯眼又笑了笑,埋头继续抄书。
书桌上的油灯没有灯罩,夜风将它吹得有些抖动,谢奚奴将碗放置在桌案,转身阖上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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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并不安静。
苇塘边已蛙鸣渐起,腐草堆积在塘边,压出厚重的蠓虫。
桥头的灯笼已经被风吹灭,整片苇塘陷入浓夜,只有冷冷的月光落在水面。
亥时,整个万塘尚在睡梦中,桥下的苇塘却发出汲汲的水声。
谢奚奴提着昏黄的灯笼,淌着水走到了桥下。
桥下的芦苇生的很好,高高交错着,将那片刺目的红色掩藏在苇蒲之下。
修道之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赤焰之色是江家的校服,更何况校服衣袂处用金线绣了个硕大的“江”字。
不错,一如既往的“江家”风格,夺目的血红色也罢,夸张的金线也罢,都只为了在所有仙门世家中最耀眼,最脱颖而出。
谢奚奴嫌恶地踩着蒲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江恩迷糊中听到身边的动静,吃力地睁开眼,一片晕眩过后,他眸光一颤,面前竟有一个小小少年负着月光,冷冷地看着他。
他张了张嘴,感觉一股血腥味从喉间溢出,同时溢出的是他破碎的声音:“少……少爷。”
少爷怎么会在这里……他模模糊糊地想,少爷这时应该好好地呆在江家,识文断字,修习剑术,怎么会在这里呢?
江恩费力地辨认着,正好见那少年蹲下了身子,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冷漠地仿若这谭水。
不是少爷,江恩看清了少年的眉眼,与少爷有两三分的相似,但并不是他,想来是这村里的孩子吧。
太好了……
终于有人发现了他,江恩激动地抬起手,浑身撕裂般地痛,他紧紧抓住少年的衣摆求救:“救我……”
“快找人来救我……”
少年一脸懵懂的模样,问道:“阿伯,你怎么了?”
“先去找人救我,小朋友,阿伯以后请你吃糖……”江恩忍着痛哄骗道。
“可是……我嫂子说不能让来路不明的人进村。”顺着,少年抬起他一只手,似乎想将他往村外拖。
“停停停!…”
“我是好人……”
“我是仙门的道长!”
“小朋友!”
肩膀猛得一松,那少年停止了动作,将灯笼往他脸边送去,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他眼睛一痛。
“是吗?”少年的声音轻轻的,“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江恩被牵动了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少年的力气怎的如此之大。
缓了一会儿,他才酝酿道:“阿伯是厉害的仙门道人,只是……”
他浑身都是伤,呼吸间都是稀碎的痛意,话也讲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
原来,江恩是在前往仙门大会的途中与一只千年道行的妖兽血战,被撕咬致残,一路逃生于此的。
“小朋友,你现在可以帮忙去喊人救救阿伯了吗?”见少年若有所思的模样,江恩忍不住催促道。
“我先看看你的伤。”少年说着,掀起了他的衣摆。
只见血淋淋的右裤管下是空荡荡的一片。
伤口处凹凸不平,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撕扯下来。
谢奚奴勾了勾唇,原来他这条腿是这么断的么。
上辈子见到江恩时只知道他的右腿威力无穷,能发暗器能起毒雾还能一脚踏得地动山摇,直到有天不小心瞧到他将义肢拆卸下来,谢奚奴才发现,他竟然没有右腿。
那时他便好奇过,有谁够胆子敢动江闻道面前的红人,却想不到,不过是一只妖兽。
“小朋友,你可以去喊人了吗?”江恩感觉浑身又痛又麻,再一次催促道。
小少年似乎刚回过神的样子,一脸害怕地看着他:“那……那那个妖兽在这里吗?”
江恩安抚道:“放心,它不在这里,那畜牲踏不出结界。”
少年的眼睛亮亮的:“那它在哪里?”
江恩被他问得不耐烦,又奈何伤势过重,只得忍着回答道:“小朋友你该不知道……在百里外的森林里。”
结界,百里外,森林。
迷雾之森。
谢奚奴很快想到了这个地方,那里有妖兽,有灵兽,有奇花异草,有贵重矿石,还有一扇比天高的石门,没有人知道门背后是什么。
因为在他死前,还没有人能够真正探遍那里,大家都只敢在外圈寻点甜头,不敢真正踏进里面。
迷雾之森里不仅有上千年修为的鬼怪,它还有奇怪的阵法,只要有人涉足,阵法就会自动启动,释放毒雾,使人丧失理智与情感,如果不及时出去,就会被吞噬在那片烟雾之中。
谢奚奴看向江恩的断腿,这个人能活着出来,倒也难得。
千年妖兽么,如果能吸收它的妖丹,吸食它的血肉,想必可以短暂地抵抗体内灵力的反噬。
要怎么去呢……
“小朋友,你到底……咳咳咳……”江恩实在等不住,忍不住想喊,喉间的血却忽然上涌,差点将他活活呛死。
谢奚奴被冷不丁地打断思绪也不恼,静静地欣赏着他狼狈的样子。
江恩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没有了半点脾气,抓着蒲苇祈求道:“小朋友,阿伯快不行了,你快去喊大人过来……以后阿伯教你道法,好吗?”
“救你?”
“对!救我。”
谢奚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救你的,我是来……”
他顿了顿,看着江恩逐渐惊恐的神色,继续道:“杀你的。”
“谢奚奴,死亡才是你的宿命。”
“你说什么?”江恩瞪大着眼睛,不懂少年的话。
谢奚奴不理会,继续道:“谢奚奴,若有朝一日一切重来,我定将你挫骨扬灰。”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谢奚奴歪了歪头:“不记得了吗,上辈子你对我说的话。”
“什么上辈子,我……”
江恩再也说不了话,他的脖颈处忽然一凉,有什么东西凉飕飕地划过他的喉管。
是什么?
他愣愣地瞪着眼睛。
是芦竹……
只这一个小少年,只这扁锋的叶子便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