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假山旁树影晃动,韩风攥紧手,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他却感觉不到疼似的,精神恍惚地走出凉亭。
霍权叫他,他茫然的回头。
“写好找我盖官印。”
“好。”韩风呆愣地答了句,撕掉手里的折子,大步朝直言堂走去,很快就拿了份崭新的折子请霍权盖章,霍权稍作修改,然后拿起官印就往折子上一戳,耀眼的‘御史台’三个字就落到了纸上。
“大人觉得下官什么时候呈进宫合适?”语气透着恭敬。
这两日皇上有得忙,恐怕不想听到‘御史台’三个字。
第29章 029 出城藏宝
霍权也想到了, 思忖道,“过两天吧。”
“这份奏折能否请大人替下官保管两天。”韩风突然局促起来,但就是这样, 青紫的脸仍让人觉得好看。
霍权没有理由拒绝。
落到赵梁手里,韩风没有好果子吃,他也讨不了好。
恰逢冬荣从外面进来, 霍权把折子交给他, “韩御史要的话你直接给他。”
“是。”冬荣将折子同罗忠的账册放到一起,锁进抽屉,等走的时候再一并带走。
心下落定,韩风向霍权拱手, “只要不残害老弱妇孺,大人要下官做什么都行。”
霍权:“......”杀其他人就行了?
接着韩风又说了句不知是夸奖还是讽刺的话, “大人天生是吃这碗饭的人。”一针见血, 字字珠玑。赵梁翻不了身了。
霍权无言, 目送韩风离开, 待韩风走远了, 他才问冬荣铺子的事。
冬荣气愤不已,“刚开始那几个乞丐嘴硬不肯说,奴才几拳揍过去什么都招了, 赵驸马那个王八蛋给他们每人五两赖在咱铺子不走, 摆明了冲着大人你来的,咱就这么算了?”
“急什么, 且等上两日再说。”
等皇上把这批奏折处理得差不多了, 有赵梁倒霉的时候。
“对了大人, 奴才回来路过刑部衙门,罗忠被抓了, 好像说他杀了人...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让他得瑟...”
霍权:“......”
章州案疑惑重重,刚出事刑部和大理寺都没能查到什么线索,更别说几年过去,很多证据都没了。
罗忠被牵制住也行,没空找他麻烦。
至于张硕,哪怕他承认受人唆使,罗忠也不会放过他,等罗忠弹劾他时,张硕好日子也到头了。
这么看来,他岂不暂时性命无忧了?
奇怪地是,罗忠似乎并没有反击,进刑部就没了消息,众人议论纷纷,不乏调侃罗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起初皇上并没上心,是罗忠自己恳请皇上下令彻查的。没证明自己清白不说,还把自己送进了监牢。
还能再傻点吗?
御史台的人聊这件事时,无不露出幸灾乐祸的嘴脸。
他们等着看罗忠怎么收场。
等来等去,先等来驸马赵梁被贬为庶民逐出京城的消息。
众人侧目。
赵梁和静娴长公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赵梁被贬为庶民,那静娴长公主呢?
此时他们忘记罗忠在刑部没出来的事儿了,纷纷打听赵梁的情况,静娴长公主与赵梁和离,赵家在朝为官的人全部官降三级,停俸禄半年。
赵家这是完了啊。
待听说弹劾赵梁的是韩风,知晓内情的人恍然大悟。
赵梁虽有静娴长公主撑腰,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仔细打听就知道两人恩怨从何而来。
然而这么多年韩风都拿赵梁没辙,怎么突然就把赵梁扳倒了?待听说弹劾赵梁的奏折盖的是御史台的官印,众人纷纷沉默不吭声了。
赵梁离京的这天。
天色昏沉,雨雪凶猛。
赵家被罚闭门思过,无人相送,只叫马车送他到城门。
天很冷,城门没什么人,赵梁跳下马车后,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形,撑着伞骑在马上。
赵梁吐了一口痰。
呵,又是这个王八蛋巡城。
当年就不该心慈手软留他一条命。
他偏过头,抱紧了怀里的包袱。
“赵驸马。”马背上的人喊他,“别来无恙啊。”
去他娘的别来无恙,赵梁昂起头,眼带挑衅,“韩御史想杀人灭口不成?”
他虽不是驸马,但也由不得韩风作贱。
雪势汹汹,赵梁没有撑伞,头发很快染成了白色,脸上还是惯有的嚣张,韩风收紧手,眼神猝了毒向赵梁投去,转而想到那人说赵梁已是丧家之犬能活着离开京城但没命到达目的地,他松开手,挑眉笑了笑。
每次韩风看到自己就一副恨不得杀他的样子,赵梁还是第一次看他对自己笑。
感觉很不好。
“你笑什么?”
“我笑你无知。”韩风好像想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出了声。
赵梁脸沉如水。
“赵梁,我说过吧。”韩风止住笑声,不慌不忙地说,“你不杀我迟早会死到我手上!”
算计自己娶长公主做巡城御史,逼自己看他怎么做尽坏事。
他无能,不能将他绳之以法。
但山外有山,聂凿就是赵梁的天敌。
赵梁虽极力压制面上恐惧,但声音还是透了些出来,“你想杀我?”
韩风笑容收紧,眼里迸出滔天恨意,突然,又笑了,“你猜?”
赵梁心里没底,撑着头皮强势道,“我不猜。”
说罢,冲着城外狂奔,守城官兵拦他也拦不住,抬脚就要追上去,韩风叫住人,“不用追,那是赵驸马。”
官兵这才停下。
雪色苍茫,赵梁跑到官道的一株大树下,大口大口直喘粗气,看了眼身后,确认没人跟来才松了口气,人心凉薄,他风光时多少人巴结他,想和他做朋友,出了事,就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父母兄弟都如此待他。
令人寒心。
怀里的包袱有些散开,他赶紧收拢,里边有他私藏的银票,没了驸马身份,只有靠这些保证自己将来的生活。
近六万两银票。
静娴那个贱.人自己都没想到吧,长安街的铺子早被他卖了,害怕露馅,他要求买家租赁给他,生意仍在做,每年仍有收益进项,静娴没发现也正常。
他重新打好结,抱在怀里准备继续赶路。
雪太大了,视线受阻,无法辨清经过的车辆。
忽然,一辆青色帐顶在身旁停下,赵梁大喜,“车夫,捎我一程,我给钱。”
穿着蓑衣的车夫偏过头来,在看清长相的瞬间,赵梁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净,“你...”
那人伸手,掐住赵梁脖子,一拧,赵梁就没了声。
赵梁死在官道旁的消息传到城里时,霍权正板着脸训斥聂煜。
原因是聂煜晚上不睡觉,偷偷写功课。
太不令人省心了。
上次他就说过聂煜,聂煜嘴上应得好好的,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要不是陈如松隐晦的告诉他,霍权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为民除掉赵梁这个祸害让霍权信心大增,在聂煜面前没有露出丁点胆怯来,相反,小家伙还很怕他。
焉哒哒的垂着脑袋,脚尖一踮一踮地踏着地板。
“知道自己错了吗?”
“知道了,爹爹别生气。”聂煜抓着霍权衣袖,轻轻扯了一下,带着哭腔道,“煜儿再也不敢了。”
他就是太想写完功课为爹爹分忧而已,孝心被辜负,他瘪起嘴,鼻尖泛红,眼泪蓄满了眼眶,亮晶晶的挂在眼角。
泫然欲泣的可怜劲儿看得霍权心软,冷硬的语气稍微有所缓和,“你正长身体的时候,熬夜小心个子长不高。”
“煜儿吃得多。”聂煜小声反驳。
“那样只会长胖!”霍权无情地戳穿他。
小家伙不高兴了,背过身偷偷擦眼泪,“煜儿不胖。”
比冬荣瘦多了。
霍权把手帕递过去,柔声道,“煜儿不胖,但经常熬夜就不好说了,煜儿不是想做史官吗,爹爹再和你讲讲司马迁的故事如何?”
司马迁太值得聂煜学习了。
“好。”
这个故事上次还没讲到高。潮就被聂煜杂七杂八的问题打乱,吸取上次经验,霍权弱化细节,徐徐道,“李陵将军战败被俘,朝中大臣污蔑他向敌国投降,官员纷纷落井下石,司马迁正直善良,毅然决然地站出来为李陵将军说话,哪晓得触怒当朝皇帝被打入大牢,想到未完成的史书,他忍辱负重的活着,哪怕被处以宫刑也没自暴自弃...”
总算讲完了,聂煜好像很感兴趣,没有打断他。
霍权收尾,“司马迁这种坚韧不拔不畏权势敢于直言的精神才是史官真正该有的。”
小家伙静默了片刻,忽然红唇轻启,“李陵将军为什么被俘?”
“匈奴几万骑兵,而他只有几千士兵,兵力悬殊太大...”输是难免的事。
聂煜摸腮,“他为什么不逃?”
“保家卫国的将士怎能临阵脱逃?”霍权说,“他是将军,如果他都逃了,谁来守护汉朝子民?”
悠悠的,小家伙老气横秋地感慨,“那他也太惨了吧...”
霍权:“......”
小家伙还有问题,
“什么是宫刑?”
霍权不欲解释太过细致,简短形容,“生不如死的刑罚。”
这话落到进门禀事的老管家耳朵里,无异于五雷轰顶,“什么宫刑,什么生不如死,大人,是不是有人要害你?”
老管家扶着门框,头上戴着一顶毛绒绒的灰色帽子,盖住了花白的眉毛,眉毛下,双眼惊慌,“怎么回事。”
聂煜奶声奶气道,“爹爹给煜儿讲故事呢,老管家怎么来了。”
这个时候该在偏院读书才是。
老管家想起正事了,“赵梁在城外被人杀了,都说是韩驸马所为,赵家人这会儿在衙门闹腾得厉害,京兆尹想请韩驸马去问话,派人来问问你的意思。”
韩风是御史,弹劾赵梁的折子是自家大人盖的印,京兆尹直接带走韩风就是在怀疑大人。
京兆尹不敢冒险,故而派了人来。
“京兆尹有证据吗?”
老管家摇头,霍权道,“找到证据再来吧。”
韩风的确想亲自动手,被他劝阻了,赵梁走出京城等待他的就是死亡,皇上大仁大量饶过他,静娴长公主可没那么宽容大度。
赵梁作恶多端,连带着她长公主也成了别人茶饭后的谈资,这对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来说简直是种侮辱。
最毒妇人心,长公主和离的那瞬即注定赵梁死亡的结局。
“韩御史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告诉京兆尹不要乱抓人!”
老管家应是退下,回话时,和京兆尹府的官差道,“赵梁作恶多端罪有应得,死了就死了,牢得着衙门兴师动众乱喊乱抓吗?我家大人说了,没有证据就别到处打扰人!”
赵梁是被人拧断脖子死的,粗鲁残暴,很像自家大人的做派,不能让京兆尹查下去。
他冷着脸说,“赵家人不是被禁足吗,怎么还出来闹腾,是皇上的话不管用还是他们耳朵不好使?”
官差顿时明白了,扬长而去。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堵在衙门前的赵家人抬着赵梁尸体灰头灰脸的走了,衙门恢复了清静。
赵梁被贬为庶民离不开霍权的功劳,他让老管家偷偷放出消息,宣扬自己为民除害的好名声。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人们会知道自己是个好官的。
霍权不免沾沾自喜,让丁大去听听人们怎么议论他的,可就像一片树叶掉入湖面没有激起任何浪花来,谈论他的人并不多。
只有酒馆的说书先生不遗余力地赞美他。
气馁中又倍感鼓舞,勇气大增,霍权对章州的事感起兴趣来。还把章州的卷宗带回府,稍有空闲就看。
罗忠进刑部已经四五日了,霍权相信其品行,不是作奸犯科的人,自己若能为他洗清嫌疑,找到真凶,传出去又是一桩美名。
章州牵扯的人多,事情也多,霍权做了一张图,先把卷宗提到的人名写在裁剪的小纸条上,再根据彼此关系贴到图上。
人物关系混乱,他花四天时间也才捋清楚一小部分。
薛向志是不是被罗忠杀的不好说,但薛向志和官银失窃脱不了关系,薛向志出身贫寒,其妻也不过普通人家出身,薛向志做章州知府的几年里,田产铺子没增加多少,但后院里的女人大有赶超伯爵侯府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