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吴晓彤,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因为她是同期实习工里年级最小的,大家都很照顾她。经过这事,鱼莜心里也有了个教训:城市套路深,谁把谁当真。
虽然现在自己只是个小小洗碗工,每日与洗洁精和油腻腻的碗筷为伍,但鱼莜可没忘记自己要成为大厨的抱负和梦想。
工资发下来后,鱼莜趁着假期,去职业鉴定所报名了初级厨师资格证的考试。
厨师资格可考取的方向可分为中式面点师,中式烹调师,西式面点师和西式烹调师。
鱼莜当然选择的是中式烹调师。
交了几百块出去,除了报名费还包括培训的费用。考试的内容分为理论和实践两部分,负责人给她发了一本厚厚的必读考点资料,让她自己回去看,同时叮嘱她在考前一个月按时来参加实践培训。
鱼莜相信以她的能力,在实践考核方面不是问题,但理论部分却让她伤透了脑筋。
原以为初级厨师等级考得都是简单的常识题,一连串的专业术语将她彻底弄懵了。
如:我国规定的肉类罐头中亚硝酸盐的残留量不得超过多少克每千克?
根据原料的自然属性不同,原料可分为植物性原料、矿物性原料、人工合成原料以及什么原料?
她从小跟着师父学厨,并非正统科班出身,换句话说,是野路子,没经过系统专业化的学习。她也曾纠结过是否要上专业类的烹饪学校,师父则用一种“你脑子是不是秀逗了”的目光看着她,不屑一顾地说:“那些烹饪技校都是混日子的地方,学出来的东西,不及你师父我教你的十分之一,去那里干啥,别给你师父丢人了!”
等她高中毕业,师父直接送她去了隔壁县城里的一所本科大学读书,学得专业也和烹饪丝毫不搭噶。那所学校虽然坐落在小县城,却是座百年老校了,不仅在本省有名,在外省也有一定的口碑。
师父这个人看似低调,实则神秘又深不可测。从她去学校的次数统共不超过十根手指,教导员却从来没找她谈过话,还顺利拿到了毕业证就能印证些什么。
但除了在上学这事上,为保证她有更多的时间学厨又有学历傍身外,师父在别的事上从未帮过她什么,平时搬着马扎凳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抽抽旱烟,看起来跟村里那些喜欢插科打诨的老赖老头也没什么两样。
好在她死记硬背的能力也不差,记住了这些专业名词,再对应到试题里,发现其实考得也都是食材属性、搭配之类的常识。刚开始做很难,后面找到方法,就容易很多了。
熬夜看了半宿的书,第二天,鱼莜顶着一对熊猫眼去上班。
打开储物箱,取出工作服,正低头系扣子,听到门发出了一声响,休息室又进来了两个身穿保洁服的大妈。俩人光顾着说话并没有看见她,径直走到她身后那排的储物箱,而两人聊天的内容一字不落地飘进她的耳朵里。
“那天下雨我看见晓彤在学校门口发传单,听说她现在在外面接临时工的活,真是不容易……”
“晓彤那孩子挺可怜的,家里贫困,靠助学金上大学,平日里省吃俭用地接济家里,好不容易找到个能赚点钱的活,还叫别人给砸了。”
“唉,晓彤那孩子多好,平时讲礼貌得很,我就是看不惯某些人耍心眼,搞排挤,现在逼得人家小姑娘冒雨去发传单,真是良心都没了……”
那天事情发生,很多人不明经过,只看到鱼莜站在一旁、崔莉莉责问、吴晓彤抽泣的画面,倒像是她们俩仗着人多欺负吴晓彤,事后主管将吴晓彤开除,并未说明缘由,使得许多人还不清楚吴晓彤到底为什么被突然罢用。
鱼莜深吸一口气,按捺住上前辩解的冲动,合上储物柜,也不在意那两个大妈惊异的眼神,直接从员工休息室走了出去。
***
“莜莜,我看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出什么事了吗?”
崔莉莉留意到今天的鱼莜看起来很没精神,刷碗的速度都比平时慢了些。
鱼莜因为熬夜眼底隐隐犯青,又无意间听到了颠倒是非的闲话,心情有些低落,自然而然地流露在了脸上。
“没事,昨天熬夜熬得有些晚。”
“没事熬什么夜啊,对皮肤不好,我带了茉莉花茶,等下泡些给你喝,提提神。”
鱼莜笑了笑,无论什么话题她都能扯到美肤和养生上,欣然接受了她的好意:“那谢谢你了。”
崔莉莉用手肘碰了碰她,嘴角挂着馋猫似的笑:“跟我还谢什么,对了,我的椒子酱带了没……”
茶包滑进保温杯,用热水一激,袅袅的茶香混着茉莉的香气瞬间迸发出来。
崔莉莉是真的很喜欢茉莉,用的香水是茉莉花香,喝的茶也是茉莉花茶。
鱼莜用两瓶椒子酱换回了一小袋茶包,怎么看都很亏,然而一杯热茶下肚,确实驱散了不少疲累和困倦,沁人的茉莉香萦绕鼻尖,让人的心情也变好了不少。
到了下午,鱼莜又重新提满了干劲。
快到了晚餐的营业时间,鱼莜和陈燊去给后厨送清洗好的餐具,回去的时候,被人从后面叫住。
“喂,前面那俩,你们先别走。”
鱼莜和陈燊应声回头,见一个系黄领巾的年轻帮厨正朝他们招手。
“我们?”陈燊还有点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
帮厨不耐烦地点头:“对,就是你们,来来,过来。”
鱼莜和陈燊走过去,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手里就被塞进一个重重的手提箱。
“今天徐府摆家宴,特请我们主厨过去做宴席,还缺两个打杂的,我跟你们主管打过招呼了要两个人,你们就跟我走吧。”
第6章 宴席 今日赴宴的客人非富即贵。
沁园春外已经停靠了好几辆黑色轿车,鱼莜和陈燊手忙脚乱地帮忙把厨具箱放入后备箱,待厨师和帮厨们都坐上车后,他们也跟着那位帮厨小伙坐上了最后一辆车。
开车的司机身穿黑色西服,戴着墨镜,面无表情,鱼莜和陈燊好几次想问这是去哪里做宴席,在觑见黑衣司机能冻死人的脸色后,又默默咽了回去。
帮厨小伙自然也不会主动找他们聊天,就这样彼此沉默着,车厢内无比安静。
大约行驶了半个小时,车拐进了一片高档别墅区内。车径直穿过了别墅区,又行驶了十分钟,终于在一座庄园前停下。
面前是一座占地极广的三层洋房,楼前已经停了几辆豪车,装修华美颇具气派,人工修剪得整齐的草坪和树篱看不见尽头,从落地窗里透出的金色灯光,照印在花园中央流动的喷泉水面之上,波光粼粼,流光璀璨。
能请得动沁园春的主厨亲自上门来做宴席,对方的身份不用猜也一定不一般。
下了车,鱼莜和陈燊跟在后面抬箱子,一路跟在帮厨和领路的管家后面,眼睛都不敢乱瞟。
管家七拐八拐领他们到了厨房,白色的墙壁洁净明亮,各种设施一应俱全,都是崭新的,然而这毕竟是私人府邸,不是专业后厨,十数人鱼贯而入,也稍显拥挤了些。
这次私人宴会,沁园春总共出动了两位主厨一位副厨,七位帮厨,还有他们这两个打杂的,一共十二人。其中主厨是热炒主厨孙宝田和凉菜主厨赵得恺,副厨也是热炒区的,名叫窦欢,三十来岁的大叔,性格温和,在众学员中人缘最好。
算上培训期,鱼莜也在沁园春呆了一个半月了,主厨和副厨的名字她尚能对得上号,但是帮厨她还真不认识几个,扫了一圈,却意外地发现上回做松鼠鳜鱼的少年也在,似乎叫白子烨,她对他还有些印象。
孙宝田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一边卷袖子,一边对众人吩咐道:“时间不多了,七点钟要开宴,小赵、小李你们去把食材处理了,小王小周你们负责砧板,小张小刘你们可以先摆盘做食雕,我掌一灶,赵师傅掌二灶,窦欢负责蒸锅和吊汤,子烨你来给我打下手,都别再这傻站着了,开始干活了!”
孙宝田最后一句咆哮,宛如将军发号施令,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唯有鱼莜和陈燊一脸懵逼,站在门口大眼瞪小眼。
两个大活人像木头桩子似地杵在那儿实在太碍眼,孙宝田目光移过去,皱眉:“你们俩……?”
帮厨小伙回:“师父,你不是说让我问清洗间要两个打杂的么,就是他们俩。”
孙宝田收回视线:“哦,你俩没事帮着递递食材跑跑腿,我们这次出来带得厨具少,做完一道菜就得清洗干净接着用,也麻烦你们了。”
毕竟清洗间属于保洁部门,不属于后厨,孙宝田的语气没有像对自家孩子那样严厉,还很客气。
一人不能兼顾两活,鱼莜和陈燊俩人又进行了分工,陈燊负责清洗厨具,鱼莜负责跑腿传递食材。
砧板这边要萝卜,鱼莜就得把水池那边刚洗好的萝卜头送过去,主厨那边要切好的萝卜片,她又得颠颠地跑去砧板拿萝卜片。
久违了厨房的忙碌和烟火气,虽然被人呼来喝去的,鱼莜却很兴奋,她知道这是个难得不易的学习机会,在跑腿的同时,注意力其实更多的放在了几位主厨副厨身上。
给孙宝田师傅送过去一盆水发好的鱼肚,他的手边还摆着一盘去壳去皮的白生生的松子仁。鱼肚下入沸水汆透,随后捞出挤干迅速水分,用刀片成长6厘米、宽32厘米的薄片,放入精盐料酒拌匀,让每片鱼肚都均匀地沾上薄薄的面粉。
看到孙宝田有条不紊的手法,鱼莜瞬间了然他要做的菜是松塌鱼扇。
塌这种烹饪技法来自于山东,这个字也是山东土话衍化而来,一般都是叫“锅塌”“油塌”居多,而孙师傅应是为了迎合苏州本地人的口味,塌时加了些白糖和松子仁,就成了松塌鱼扇。
这道菜的亮点在沾了面粉的鱼肚在下锅煎之前,还会裹上一层拌入松子仁的蛋黄糊,这样煎出来的鱼肚外酥里嫩,色泽金黄。鱼肚出锅后还要再撒上火腿丝、冬菇丝和黄瓜皮丝,淋上白油,更添风味。
浓郁的蛋黄香配上松子仁的特殊香气,将鲜美的鱼肚包裹其中,那滋味想想就让人流口水……
鱼莜咬咬嘴唇,师父曾经给她做过正宗鲁味的油塌鱼肚,鱼肚滑嫩如果冻,连她这个对鱼肚不感兴趣的也吃得满嘴流油,孙师傅这种做法的鱼扇口感上会更丰富,一定也会很美味。
另一边,冷菜主厨赵师傅那边正在雕刻西瓜盅。
糖荔枝、雪梨、银耳、西瓜丁用桂花煮过的糖水浸过后,再加入菠萝山楂,放冰箱里冷藏一会,酸酸甜甜丝丝凉凉,最是开胃。赵师傅手握刻刀,几个来回,两只嬉戏摆尾的小金鱼便跃然于瓜皮之上。
冷菜相比热菜,装盘要更加讲究,在高级宴会上,用几个带雕刻的花色冷盘开场,已经成为惯例了。以帮厨们的雕工只能雕些不要紧的小玩意,像这种摆盘的大件,还得要赵师傅亲自出马。
窦欢那边也在忙着处理食材,面前摆着一盆调好的肉馅,还有一铁板整齐码好的嫩豆腐,他左手捧着豆腐,右手握住汤匙柄往中间一旋,嫩豆腐的芯就掉出来了。
这是做镜箱豆腐的前奏。
镜箱豆腐要在嫩豆腐的中间挖去一部分,填上调好的肉馅和虾仁,油锅烧热,放入青豆、香菇,然后将豆腐整齐地排入锅中,再加入各种调料烧沸,最后收汁勾芡,虾仁朝上淋入麻油即可。
这道菜的难度不小,一是火候,炸豆腐、烧豆腐、收汁勾芡时用火的大小都不一样,多一分,容易把豆腐炸老,缺一分,豆腐里面的肉馅不容易熟,二是往豆腐里塞肉馅的力道,豆腐很嫩,稍微使劲就会捏碎,还不能彻底挖穿底,四边的菱角不能破,否则影响卖相美观,这就很考验做菜师傅的基本功了。
然而,窦欢几乎三秒钟挖好一块豆腐,五秒钟填好肉馅,经手的豆腐没有一块碎了的,堪称神速。
“鲫鱼!”
白子烨手下动作不停,头也不回地喊道,鱼莜赶忙收回目光,将水池那边刚刚开膛破肚,处理好内脏的新鲜鲫鱼送了过去。
方把鲫鱼放在他面前案板上,一位小帮厨从她身后窜出来,哭丧着脸对白子烨说:“完了,师兄,出大事了……”
白子烨将鲫鱼的头尾斜切下,同鱼身装盘,淋上绍酒和撒上葱姜丝,将鱼放上蒸笼,才有功夫回那小帮厨:“有话好好说,什么完了完了的。”
“你看……”
小帮厨手里捧着一包小黄花,花朵的形状有点像牵牛,此刻失了水分,蔫成一团,毫无生机。
“下午的时候,我看这些菜芙蓉还新鲜着,可能是路上颠簸,被挤压得不成型了……”小帮厨说着说着都快哭了,“这可怎么办,那道新式芙蓉鲫鱼怕是做不成了。”
芙蓉鲫鱼本是一道传统湘菜,腌制去腥过的鲫鱼同高汤和蛋清一起上笼蒸熟,鸡蛋和鱼肉的鲜味交织,入口即溶。白子烨将芙蓉鲫鱼的做法改进创新了一下,不采用蛋清,而是用真正的芙蓉“菜芙蓉”和鲫鱼一起熬炖,是谓新式芙蓉鲫鱼。
菜芙蓉本来是生物界确认已经灭绝的植物,直到三十几年前,一位农科院的研究生偶然间在河北邢台发现了这些早已灭绝的植物,后来才逐渐开始大量种植。菜芙蓉可直接入口鲜食、凉拌、热炒、做汤或掺面食食用,亦或可泡茶,营养价值很高。
这些菜芙蓉昨天刚从邢台农作物种植基地空运过来的,为了维持新鲜度,都用保鲜膜封着,隔几个小时就要喷些水。
到底对这种花卉类的食材保存经验不足,他们未想到这些花会如此娇嫩,衰败得这么快,加上路上颠簸,这些菜芙蓉已完全不能看了。
菜芙蓉本来是这道菜的精髓,堪称点睛之笔,可要是将这种品相的菜芙蓉入菜,只怕会成败笔了。
这道新式芙蓉鲫鱼本是他一时兴起所做,师父尝了后觉得很不错,便纳入了此次的宴席菜单里,交给他全权负责。
白子烨看着这些蔫掉的菜芙蓉,眸色微沉。
“师兄,这可怎么办啊,”小帮厨比他更紧张,急得一脑门子汗,这菜芙蓉是他负责保存,出了事他难辞其咎,今日赴宴的客人非富即贵,要是搞砸了宴席,白子烨作为孙宝田的亲传徒弟,顶多挨顿骂,而他饭碗都可能不保,他战战兢兢地提议,“要不我们还是用蛋清做?”
白子烨果断否决:“不行,那样何以突出新字?菜单是早已拟好,给客人看过的,写的是新式芙蓉鲫鱼,结果上的是普通的芙蓉鲫鱼,岂不是砸了沁园春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