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也是这样考虑的,所以他找来一个人,说是一个月给小姐训出合格的护卫……”
“训练谁?”池虞刚伸手泼了自己一脸的水,就带着一脸水珠懵然抬起头。
“就……丁甲他们呀,都是小姐院中的人……”
池虞:……?
池虞洗漱完带着大月出了门,正对着她的那片花池被铲了一个齐平。
她还没来得及心疼自己的花花草草就看见另一番景象。
一溜穿着短褐武服的小厮在院子里跑得面色赤红,一会仰天呲牙,一会低头挤泪。
仿佛脸上的力气都要使到那逐渐沉重的双腿上。
啪!——
池虞也随着那落下的木杆闭上了眼。
“哎哟!”
“太慢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道,“你们小姐没给你们吃饱饭吗?跑这么慢是前面有屎还是扯着蛋了?”
池虞用眼神问大月。
这谁?
“这是世子找来替小姐训护卫的,叫关律。”
隔着花池对面的关律一抬眼,石阶之上一抹惊鸿丽影就印入眼帘。
他把手中的杆子往旁边一扔,飞快拍了拍手掌,疾步走上来。
单膝一跪,抱拳道:“关律见过池三小姐!”
“小、小姐、呼呼,小姐安康……”小厮们好不容易寻到休息的正当理由,不约而同跪了一片在她跟前。
池虞刚把眼转过去,就看见一双双饱含热泪,委屈又隐忍的眼睛。
齐齐把她当作救命稻草望着。
早年池虞在池尚书处失了宠,一些不安分的就想尽办法往外爬,池虞也不在乎,更是趁机把那些居心不良的都放出去,至于留下来的,她也曾许诺有她一日,便会照拂一天。
池虞没让起,关律也沉得住气。
他虽然得了世子的令,可是这里毕竟不是定北王府也不是乾北营。
这里还是池三小姐做主。
“关公子……”
“池三小姐,叫在下小关或者关律就行。”关律笑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池虞看着他一张二十好几的脸,怎么也叫不出小关两字来,顿了一下,“关律,你们要动我的人,是否先跟我打声招呼?”
池虞双手交握在身前,一袭水烟纱华贵逼人。
“这是自然,世子说交代都在书信里,小姐一看便知。”关律动作利落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仿佛早有预料她会问责。
大月下台阶帮池虞拿了上来。
池虞展开一看,差点气得仰跌。
上面冷冰冰写着一行字:院中护卫无一能用,一月后若不成,为保你我安全,尽数换掉。——霍字
这公事公办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和下属在交代庶务。
转念间,池虞又蹙起了眉。
他这般的态度才应是正常的,他本就不想成亲,对她冷淡疏离又有何不对。
而自己这还期待着什么的态度才是大大的反常。
期待什么?期待他当真把自己当作什么人吗……
池虞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指关节一用力,那张纸就被池虞掐出一条折横。
池虞把心底对他生出的一丝好感连忙扫到九霄云外。
*
池虞手扶着帷帽带着大月在小二殷切地招呼下往雪炉斋二楼行去。
雪炉斋是一间四方的酒楼,中庭为两层通高的大厅,两旁的楼梯通往二楼雅间。
陶巧薇与她约在此相见。
池虞赴约之时已经华灯初上,大厅里早已宾客满盈。
喝到兴头上的人将一阵一阵的喧哗热浪声冲向屋梁。
“定北世子就是那狗屁!”
池虞脚步一顿,停在了台阶上。
她偏过头,挑开垂幕的一角,让眼前的视线清晰。
闹哄哄的大厅里坐着三四桌世家子,池虞环视一圈,已经看了个眼熟。
都是些纨绔子弟,喝高了就胡天海地一通乱喊。
“康公子,我可还记得世子走之前还打掉你几颗牙!”世家子也并非谁都捧着康叙的脚,早有人在醉醺醺之下忘乎所以,不嫌乱地嚷了起来。
身穿宝蓝常服的公子手指勾着长颈酒壶,跌跌撞撞往那奚落他的灰衣公子方向蹒跚两步,大手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放你娘的狗屁,霍惊弦算老几啊!他给本公子提鞋都不配,我、我老爹可是把着乾北军的七寸,叫、叫他往东就要往东,叫他向北、北就向北——”
“他、他不过就是个牧羊狗,能叫几声就以为自己是狼了?你们——说是不是!”
周围哄堂大笑。
灰衣公子笑得格外大声,一边笑一边拍着桌子。
蓝衣公子昂头又喝下一口酒,一抹嘴,手指摇摇晃晃指着他鼻尖道:“你、你且等着!不出一个月,我要他跪下、跪下!”
“跪下给你吊唁吗?”
一个清脆的女声仿佛一捧冷泉,泼地诸位公子一个激灵,酒都醒几分。
他们扭头看向楼梯处。
头戴着帷帽的少女一手撩起帷幕,朝他们冷冷扫来。
“我道是谁,这不是我们定北世子的世子妃吗?”有人认出了池虞,不嫌乱地又拉住蓝衣公子的衣袖。
“康公子你瞧,你都把池三小姐惹恼了,还不快快给未来的世子妃赔礼道歉!”
“什、什么世子妃。”康公子转了一圈,才在周围看热闹的公子指点之下抬起了头。
他歪头眯起眼,定睛看了站在上方的少女半响,话还没吐出来先打了一个酒嗝,“倒、倒还是个美人,可惜选、选了乾、乾北军!”
周围的人又大笑,仿佛知道这位康公子天生和乾北军不和。
他把眼神落下,咧嘴对着旁边骂道:“乾、乾北军都是龟孙子、吃里扒外的东西!养、养不熟的白养狼!”
池虞打量着他虚浮的脚和浮肿苍白的脸,不必靠近都仿佛能闻到他身上的酒臭味,她皱了皱鼻子,嫌恶道:“看你这幅尊荣,就是选乾北军也不会选你。”
“你说什么?!”
池虞挑了挑眉,“我说就是选乾北……”
话音未完,池虞就见眼前有一物飞速袭来。
在空中啪地一声,忽然又转了方向。
池虞惊魂未定,看见刚刚还在康叙手指间勾着的酒壶在粉金海棠花地砖上砸了个粉碎。
“小姐,你无事吧?”大月也没突发变故吓懵一瞬这会反应过来连忙紧张拉住她。
“吵不赢,就袭击,狗都比你厉害。”池虞怒了,居然冲着她的脸扔。
康公子见没能砸中,睁着眼左顾右看,四周的公子怕他真给砸伤定北世子妃,连忙把他触手可及范围内的酒盏壶瓶都扒拉进自己臂弯里护着,不让他够着。
毕竟他们的脑子还没被酒冲走,这定北世子虽然鞭长莫及,但是户部尚书管着大周钱粮,各官吏衙司的命脉也是掐在人老爹手里。
“来人,给我抓住她!”康叙摸不着东西,顿时大怒,双手振袖一呼。
几个奴役打扮的人应声出列,正要朝着楼梯方向。
“康公子,池小姐是我请来的客人。”
一身素雅大袖云纱的女子迤迤然扶着木栏往下走来,她一出现,四周一下就静了。
“你要动她?”
“陶巧薇!”康叙两眼通红,自从那个婀娜身影走到了烛光灯火之下后,再也没法把眼神移开。
“陶姐姐……”
陶巧薇把手搭在池虞的小臂上,稍稍往下一摁,示意她稍安勿躁。
“三妹妹,我们走。”
池虞点了点头,放下帷帽跟上陶巧薇的步子,往二楼而去。
小二连忙后退,贴着身后的木栏,给两位燕都贵女让开道。
“池三小姐!劝你一声还是离乾北军远些!免得不日落得和陶巧薇一个下场!”康叙挥着手,声音掷地有声。
池虞步伐再次一顿,帽帷下垂着的银铃随着她转头的动作一声脆响。
陶巧薇的下场……
心上人战死沙场?
第31章 遇劫
几盏茶的时间后, 池虞带着一封信从后院偏门离开雪炉斋,绕了一大圈才回到了侧巷处。
池家的马车正停在此。
大月搀着池虞上车,池虞忽然扭头看了眼身后。
昏暗的光线只点亮了几个纸窗, 高底的院墙黑漆漆的,一只猫闪着幽亮的眼睛跃上墙沿。
“小姐, 怎么了?”
“刚刚好像有人盯着我。”
说完,她又抬指揉了一下紧绷的太阳穴,“可能是我多心了。”
今天她看了成堆的账簿,脑子发胀, 喝了几盏茶也不见清醒。
马车行驶在街巷里, 车轱辘碾在青石板上,发出断续的声响, 不疾不徐地往池府而去。
池虞拿出陶巧薇给的信, 信封上‘赐威将军聂光亲启’几个字映入眼帘。
“没想到陶小姐避世的缘由这样复杂。”
大月在茶室伺候左右, 陶巧薇也并无避讳, 将她与乾北军一个无名小卒因缘后果平淡述出。
一位世家贵女, 从小奴仆环侍, 锦衣玉食竟然会恋上一名籍籍无名之辈,怎能不叫家族震怒。
“人或许有尊卑, 可是喜欢没有, 有的人就是有着滔天的权势也让人喜欢不起来,有的人固然普通可是却自有他吸引人之处。”
大月想起在雪炉斋醉醺醺的康大公子,莫名有些认同她家小姐这句话了。
若是让她选,一个脾气暴躁又恃强凌弱的纨绔和一个待人真诚, 细心温柔的踏实人。
若不用考虑家族, 她怕是也是会选后者。
“小姐,那你会喜欢怎样的人?”大月略显紧张地瞅着她。
生怕她也会一个不留神就撕毁婚约跟一个陌生男人跑了。
池虞一怔。
反思起自己对这桩婚约的态度, 她承认自己起初也是别有用心,她把它当做摆脱束缚的跳板,谁知道没跳起来反而被埋坑里。
她排斥世家和皇家,只因她不喜欢世家的腐朽和皇家的沉重,她并没有考虑过那个人她喜不喜欢。
就比如霍惊弦。
她不喜欢的是他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
但是他这个人,其实也没有那么糟……
可是喜欢吗?她自己也茫然无知。
“大概和陶姐姐说的那样,不到喜欢来临的一刻,我也不知道我喜欢的究竟是怎样的人。”池虞弯眼浅笑,“不过我到时候一定会比陶姐姐更勇敢一些。”
“小姐的性子像夫人。”大月不知道是喜还是忧。
熟知的人都知道她和池老夫人轻时性子像又不尽然,也许外面披着一张温顺矜持的皮,里面却仿佛天生有一根反骨。
或许也像她娘那般,爱恨分明。
爱的时候飞蛾扑火,不爱的时候抽身断情。
她抛弃池府的荣华富贵是如斯果断,就连……女儿都不要了。
池虞低头看着自己柔软的手掌,一晃五,她都似乎快要记不清她娘的面容音色了。
“小姐,你下次回来还是去见见大人吧,不论小姐以后去到哪里,池家才是你的保障啊!”大月担心池虞真的和陶巧薇一样将来和家族决裂。
池虞闭着眼将身子倒向身后松软的引枕。
“等岁末他忙些的时候吧,他现在太闲了,指不准又要训我一两个时辰,你也知道我现在每日都安排地紧,实在分不出那么多时间。”
她如今的时间宝贵,一天恨不得掰成两天用,池尚书并不在她头等重要的大事里,所以今日就是溜出府与陶巧薇碰面也没有去见她爹。
大月撅起嘴:“小姐和大人生分了,得意的只有旁人,我听说那位夫人就已经在跟大人清点以后给小姐的嫁妆单子。”
“我的那些嫁妆,定北王府瞧得上?”
“嫁妆说明的是态度,是池府对小姐的重视,小姐你可得盯紧呀!”大月怕她吃亏,忍不住要再提醒。
池虞头疼,用指腹搓揉着穴位,不由叹了几口气。
世家联姻极少是看眼缘,很多都是多方考虑下的产物。
她当然不会自以为是自己的样貌出众或是自己的才名远扬。
定北王妃选中的并非她,而是她身后的池家。
所以大月才会有此一说,池家是她依仗的,也是她在燕都横行的本钱。
就好像她刚才在雪炉斋指着康叙的鼻子骂他狗,旁人看着她身后池家和定北王府的面子却还要忍气吞声。
马车走了一段,巷道两边的商铺已经打烊,只余留下几只燃着残烛的灯笼挂在屋檐下,随着秋风微微摆动。
嘭——
马车顶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仿佛什么重物砸在了上面。
整个车厢都随之剧震数下,晃动的振幅仿佛下一瞬整个车体就要瓦解了。
池虞和大月都瞬间给震懵了。
“胡叟,出什么事!”
车夫的声音迟迟没有传来,外面却有鞭子在空中抽响的声音,池虞的血一寸寸凉了下去。
她忽然扭身扒着车窗对外喊道:“关律!”
虽然关律一直没有露面,但是她知道刚刚在雪炉斋里出手帮她的人就是他。
果然下一瞬,车厢顶又是一沉。
“小姐藏好。”关律的声音沉稳传来。
池虞拉着大月蹲在车厢里,马车一直在往前行,可是外面驾车的人却不是她府上的人……
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在顶上缠斗的两人齐齐从上面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