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跳车!”
关律在青砖上滚了几圈,被人缠着一时无法脱身,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依然在往前疾驰。
池虞从窗户处伸头望着他。
摇晃的角灯下,她脸上的光变幻不定。
映出的那震惊神色仿佛在说:你逗我呢?
这速度跳车,她搞不好直接摔死啊!
就在她迟疑的时候,她身后的大月忽然惊呼一声。
声音戛然而止的当头池虞惊疑回首。
还没待她看清车厢里发生了什么,一个帕子就朝着她飞快捂来,她在嗅到那浓郁刺鼻气息的瞬间下意识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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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惊弦忍不住屏息。
药味随着热气升腾而起,弥漫而开的都是苦涩的味道,还没入口仿佛已经在舌头上走了一遭,一直苦到心里。
他端着碗,皱着眉。
如临大敌。
冯铮立在一旁正对他禀告此次出兵后各方的异动。
不论白狄是否与裘城有勾结,但是他们确实早有准备不假。
这一次,幸亏冯铮这队有雪煞空中示警,方能及时改变策略,才免遭灭顶之灾,不过也损伤了好几十人。
“世子,以后万不可再如此冒险了,您是乾北军的主心骨。”冯铮知道他出事的时候,恨不得以身代过。
霍惊弦忽然扬起头,将药汁饮尽,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他四肢百骸,仿佛整个人都泡在苦水之中,他舔了舔唇。
“乾北军不是缺一不可,缺了谁,你们都要能自行顶上。”他转眼凝视着冯铮,“若少一个将军,下面的士卒连剑都不会拿了,那他们还有何用?”
“世子……”冯铮忍不住上前一步,眉头深蹙。
“冯铮,还记得乾北军当初是怎么节节败退,是怎么把大周的土地寸寸退让的吗?”霍惊弦指尖敲在陶碗上,发出吨闷的声音。
冯铮觉得那声音仿佛就是钢刀砍在了盔甲上的夺命声,让他遍体生寒。
定北王身殉前线的消息一经传回,乾北军就像是狂浪卷过的沙堡,刹那间就分崩离析,快到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包括一直视乾北军为不败之军的大周百姓。
英雄谢幕,传奇陨落。
所有人都看到了乾北军的弱点,如此明显。
也如此引人忌惮。
乾北军是霍家的军,无论燕都派去多少将领,始终无法压折它的脊梁,收服它的利爪尖牙。
最后这支军队才不得已又回到霍惊弦手里。
“乾北军本就不是我老爹一人的乾北军,将来也不会是我一人的乾北军。”
冯铮半响都说不出话。
霍惊弦接手乾北军后,大刀阔斧的改变整军的结构,打破从他祖父手下就延续下来的制度,由整到细,由首至尾。
他要整个乾北军武装到细枝末节上。
没有主将,副将顶上。
没有副将,参将顶上。
哪怕最后只剩几人,依旧由最高级别的人统领全局。
所以他注定不会坐于帐中,留守后方。
他要自己化作那最利的刀,刺向敌人命脉。
他的敌人、包括燕都里那些想要渗透进来的人时至今日都还没明白,乾北军如今的铁桶状态并不是因为霍惊弦一人。
霍惊弦目光忽然落在角落。
那儿多出了一个新的箱笼,里面放着些女儿家的东西,各种花膏玉露香,走近就能闻到一股奢靡的味道。
香甜无比,柔软缱绻。
有着与他格格不入的气场,却堂而皇之霸占他地盘的一角。
就像它的主人,毫无自知地硬闯入他的世界。
霍惊弦在铜柱烛台下张开自己的左手,掌心粗粝的茧覆上了掌纹。
有一道刀伤横劈在他两条掌纹上,他的命线就这么戛然而止。
霍惊弦想到了另一事。
“你可知道池尚书原夫人是何人?”
冯铮也从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里挣脱而出,她略一沉思,“好像有些印象,池尚书夫人好像不是燕都本地人。”
“不是燕都人?”
“对,好像王妃从前提起过。”
霍惊弦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冯铮却苦笑道:“世子,我记忆力没你好,可做不到过目不忘,若你想看得给我一些时间,要去王妃的信里找。”
第32章 不让
王妃的信十年不断。
纸都是燕都宣墨堂最上等的洒金笺纸, 一直封存在一个铁盒里。
保存得当之下,纸张除了有些泛黄,边角有些发脆之外, 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
传信官整理得当,皆是按年月分门别类放置。
冯铮往前推数五年, 将其中的二十来个捡了出来。
待霍惊弦处理完军务,冯铮才拆看了一半。
王妃连载录所记载的事情实在又多又杂,许多在冯铮看来是芝麻大小的事,王妃都会不厌其详描写一番。
这也造成冯铮看得头大但是却不敢随意跳行。
谁知道那件事会被王妃以什么刁钻的角度带过?
霍惊弦见冯铮看得直皱眉, 干脆也走到旁边随意坐下, 随手拿了一个打开。
才看完王妃穿着新裁的翠纹绣百鸟裙带着新打的金丝八宝如意钗,套上两匹桃花马兴高采烈地出门准备去赴约, 几个字就猝不及防跃入眼帘。
池三小姐。
只见王妃写道:
车方至巷尾, 一声犬惊人叫。挑帘环顾, 却见池三小姐如风而至。为娘问她:三姑娘, 何以慌忙急奔?她急喘回道:禀王妃, 小女追一只黑犬。为娘见她钗坠衣乱, 大为惊讶,又问:你追它作甚?追了多久?她回:“狗儿衔走月丫香囊, 追三街不止。后来方知月丫乃她贴身婢女, 主子为婢女追物,为娘也是头回见。池家三姝,唯此女怪矣。
冯铮将手里信卷好放回竹筒,余光正瞥见霍惊弦的脸露出一个少有的表情。
嘴角微微上扬, 露出一个十分诡异的微笑, 像是欣赏又像是玩味。
“世子,你那个里面有什么趣事?”
冯铮好奇地抻长脖颈, 妄图一探究竟。
霍惊弦却忽然压下弯起的唇角,身子一扭把伤背对着他。
“分开看,动作快些。”
冯铮‘哦’了一声,却还在霍惊弦收手的那瞬间看清楚两个字——‘池三’。
池三小姐?
冯铮若有所思坐回原处,手边只剩下四个竹筒,他挑了倒数第三个。
这一次,还没等他彻底看完,手一伸就递向霍惊弦。
“世子,我找到了!”
王妃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从惹春思用过茶点准备回府,又遇到了一件可以提笔大写的事情。
王妃写道:
为娘与她仅数面之缘,泛泛之交。因尚书纳新美,夫人欲和离。深感其性子刚烈,不屈女德训教,也算奇女子也。乌氏于闹市买花,一锭银子足二十,四年为期,至女及笄。为娘深感不解,乌氏言其不日将西行离去,其女喜花,愿日日繁花锦簇,香萦幔帷。可叹,佳节才过,热闹刚歇,卖花女却命归黄泉,赠花人也难寻芳踪……
“西行?”霍惊弦看着这两个字。
冯铮立即接道:“若是从燕都西行,有禀州、云州、拢岭十一县……”
“可是没有一个是乌姓的大族。”霍惊弦截断他的话。
“会不会是寻常人家?”
“寻常人家能嫁入眼高于顶的百年世家?”
冯铮连忙摇头,世家嫡子取妻,挑选苛刻不亚于皇帝选妃。
霍惊弦略一沉思,“为何从没听人提起过池尚书夫人的来历?我还记得是先皇赐的婚。”
池尚书成亲的时候他才七岁,许多事长者也不会同他讲。
先皇赐婚,却不是大家氏族,还能是什么来历?
“把剩下那两个拿来。”霍惊弦手指点了点冯铮身后。
王妃喜欢写连续录,一件事有始有终,所以极有可能会在下一封里提上一笔。
霍惊弦一目十行往下扫,把王妃游湖赏景的所见所想被迫塞进脑子里后才指着一个名字给冯铮看。
“居然是她?!”
****
池虞在黑衣人关门离去的瞬间睁开眼。
冷不丁和一双美目对个正着。
两人都仿佛是受到惊吓的兔子,一个从床上蹦了起来,一个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你没晕?”女子开口,恼羞成怒又道:“你装晕?!”
池虞定睛一看,面前的女子清艳脱俗,眉如翠羽,眼含秋水,精致的步摇在她的云鬓之上随着她气急而剧烈晃动。
蝴蝶翅膀上的宝石亮地晃人眼。
比宝石晃眼的是美人的容貌。
居然是她?
“……刚刚那大哥扔得那么重,颠醒了。”池虞下意识解释。
其实她根本就没晕,只不过被那药弄得手脚一时发酸发软动弹不了,意识甚至还挺清醒,知道他们换了一辆马车,把大月落在了后面。
不过她意识清醒的后果就是她知道自己是孤单单一人被抓走了,差点没把自己生生吓晕,不过种种复杂的感受在看见这个还算面熟的脸孔后竟然还缓和了过来。
池虞说话的同时余光悄然打探四周,估摸自己身处的位置。
这里可能是柳家的别院、私宅?
小而精致,屋中摆设布局都极为符合士族小姐的喜好。
“没想到池三小姐还是一个心机深沉的,是我小看你了。”柳秀灵怒容收敛,弯腰缓缓坐回椅子上。
池虞莫名其妙抬眼看着柳秀灵。
她不过是在通州吃多解毒草,抗毒性增强了,没能被她药翻怎么就变成了心机深沉?
池虞和她没有过节,甚至两人都不太熟。
所以池虞根本摸不着她的心思,只能耐着性子等她主动开口。
柳秀灵盯着她看了半响,忽然轻轻一笑,连声音都是带着欢愉,“你可真淡定,是打定主意会有人来救你还是认定我不敢对你做什么?”
她自是欢愉,这宅子里外都是她的人。
池虞却被她这一笑弄得悚然,这柳小姐盛名在外,自打和霍惊弦退婚后,好几年都仿佛过着平平淡淡的千金小姐生活,就是婚事上一直不顺遂,后头也相看了几家适龄公子竟无一能成。
不会因此疯魔了吧?
“你要什么,我们都可以商量。”池虞乖乖巧巧地回答,一副凡事都好说话的姿态,甚至还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脸。
“别伤我就行,你挨我一下我都能哭很大声,这大晚上的,吵到旁人就不好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还在燕都城里?”柳秀灵温言细语,歪头望着她,从她乖顺的眉眼到她镇定的脸庞慢慢掠过,仿佛在用眼神一寸寸凌迟, “说不定我们在荒郊野岭,就是把你抛尸野外,十天半月也没人找得着。”
四周确实安静,池虞无从判断自己在哪里,柳秀灵的话也亦真亦假,在这个岑寂的氛围里平添一分恐怖。
她的言谈举止,已经不像是常人。
池虞收起想要继续试探的心思,怕越试探越疯魔。
池虞又换了一个腔调,委屈道:“柳姐姐你还没说你要什么,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肯?”
“那我让你去退婚,你做得到吗?”柳秀灵似笑非笑,手指勾着一绺发丝绕在指尖,美且妖娆。
池虞眼神里的迷茫之色刹那被这一句话驱散。
原来是霍惊弦没彻底斩断的风流韵事!
柳秀灵是唯一不是由王妃挑选而是柳相亲自登门说亲,经由皇帝首肯后才通知远在通州的霍惊弦。
这么想来,霍惊弦也是可怜,在燕都的世家子不说能全权做主自己的婚事但是好歹定下之前还是能提前知晓,如果要作怪捣乱也不是全没有机会。
不像霍惊弦,等他半月后收到信的时候,这桩婚事已经给他钉在板子上了。
而且还是不仅仅一桩,是加上自己被塞了四回。
古人有云,事不过三。
可到霍惊弦这里就是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没完没了了。
不过换而言之,柳秀灵看来是真的想把自己嫁给霍惊弦。
但是对于池虞,自己想要安分等退婚是一码事,被人摁头退婚又是另一码事。
更何况还是以这样威逼的姿态。
池虞乖顺的模样褪下,那股反意就要压不住了。
还没等她自己反应过来,嘴巴已经不客气地吐出两个字:
“不让。”
柳秀灵顿时眯起眼,并不是她没有听清,而是她不敢确信,她慢慢问道:“你说什么?”
“你想做霍惊弦的世子妃?可是这个位置我现在坐着尚可,所以不想让你。”
更何况现在是她也不能让、也让不了。
是把她的手剁了还是把霍惊弦的手剁了不成?
“你们根本不熟悉,更谈不上喜欢,况且你池家也不差,明知道等他是没有结果的,何必浪费自己的时间。”柳秀灵目光锁在她的脸上,妄图想通过她那张笑脸解析出她想要的答案。
没有人会如她这般爱霍惊弦,所以没有人更比她适合在他身边。
“等花开,等瓜落,世间美好的东西值得等待。”池虞悠然地说:“我有耐心。”
柳秀灵脸色一沉,柳眉倒竖。
池虞不知道霍惊弦前几个短暂占位的世子妃是不是都是被柳秀灵给弄下去的,但是她是一个争气的人,她不要的东西只能是她自己不要,可不会是别人迫使她丢掉。
争气归争气。
怂还是真的怂。
看着柳秀灵越来越扭曲的脸。
池虞又乖乖巧巧道:“柳姐姐若看不顺眼想干掉我,我引颈受戮绝无二话,不过只求一点,先把我点晕药晕打晕!不然杀起来场面太过血腥,以后变鬼也可怕,往后出来走亲访友的时候吓着人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