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鬼扯一边顺手摸了一个紫金香炉,以备柳秀灵不应的时候自己动手敲晕自己。
“杀你?”她对着池虞伸出两只素白的手,纤长匀致,是抚琴持笔的手,“池三小姐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的手可从来没沾过血。”
池虞看着她柔若无骨的手指,“既是如此,那我们便好好聊一聊?”
“行啊,不过我不喜欢和巧舌如簧的人谈。”柳秀灵冷笑,朝着门外又脆声道:“来人!——”
第33章 王妃
“来了来了!”门外立即有了回应。
然这个声音却把柳秀灵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看着门的方向,好像那儿不是什么出口而是一个张着大嘴的吞人怪。
与柳秀灵反应不同,池虞喜出望外。
那属于关律清亮的嗓音此时此刻听起来格外悦耳。
池虞放下手里准备拿来砸晕自己的紫金香炉, 紧绷的神经缓和下来,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冲动不可取, 险些因为激怒柳秀灵把自己逼到要砸自己脑门的地步。
这一个把控不好,不傻也得伤呀!
关律却半天没有进来,那一迭声‘来了’就显得格外的敷衍。
只听外面动静不小,一会花盆砸地的脆响、一会木杆倒下的稀里哗啦, 唯独少了人的声音。
氛围变得越发凝重吊诡。
“哑奴?!——”柳秀灵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焦灼地朝门的方向疾步走去。
恰巧关律推开门,从两门的空档之间伸进自己脑袋, “嗨!”
柳秀灵捂着嘴压下口里的惊呼, 连连后退, 她鬓发上的蝴蝶翅膀随着她的动作剧烈颤动, 无比贴切她如今的心境。
忐忑不安、惊慌失措。
她带来的十几个哑奴呢?竟无法把这一人拦下?
关律移目往上, 刚看见柳秀灵的脸, 一副惊艳的神色就堂而皇之出现在他脸上。
柳秀灵这张脸的的确确能稳坐燕都第一绝色,只不过谁能想到她私下行事居然如此歹毒?
好在跟世子早没了关系, 要不然留在燕都的鹰卫指不定也会和她府里的奴仆一样被毒哑。
想到自己再不能开口说话, 关律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反复在心里念了几遍。
柳秀灵又惊又怒,“你把我的人都怎么了?”
“外面躺着了。”关律推开门,拍着手, 让出被他挡在身后的惨状给柳秀灵看, 自己则闪身钻进了屋子。
池虞没想到霍世子留下给她的人身手如此了得,正十分惊喜。
她刚扬起真挚的笑容, 关律就一个大步上前,满脸感动抢先开了口。
“没想到池三小姐对我家世子用情至深,连生死都置之度外,待世子回来,关律一定会原话转告。”
池虞笑容刹那僵在脸上,什么用情至深?什么生死度外?
还有他如何知道这么多?
“你不会一开始就在附近偷听吧?”池虞瞪圆眼,有些不可置信。
关律连忙摆手,“非也非也,我是一直在努力寻找合适机会解救小姐,”
偷听什么都是顺便而已。
关律被池虞犀利的视线扎了个对穿仍然在美滋滋地想,回头可以跟王妃娘娘好好说说。
池虞不太相信他的鬼话。
不过她也只能揉了揉眉心,正色庄容说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可千万不要跟世子乱说有的没的!”
“哦。”关律轻轻答应一声。
池虞瞥他,答应得轻松容易,就显得他特别想要作妖。
关律当然不会就此妥协,因为王妃常说,女人喜欢说反话。
所以明明喜欢世子,为何还不敢让世子知道?
关律决定去做这个推波助澜的大好人。
池虞往门的方向看去,外面黑漆漆的。
“柳小姐好像出去好久都没回来,外面不会还有她的同党吧?”
在外面支着陷阱,等他们自投罗网?
关律活动了一下手腕,转头问她:“出去看看就知道了,小姐您还能跑吗?”
“?”
关律关心道:“您不是没被药倒吗?”
他果然是从头听到尾,池虞脸色一下变得精彩纷呈。
她板起脸,理直气壮道:“就是平常,我也不能跑啊。”
千金之躯,柔弱之躯。
关律想起池虞院子里那群小厮,跑一圈脚哆嗦,跑两圈叫爹娘,跑三圈泪满面……
关律抬头,王妃说惆怅的时候抬头看天,就不容易流出泪呢!
当他处理完自己的惆怅又垂下头时,看见一旁的池虞有些吃惊。
池虞正在动手绑扎自己的袖子裙摆,弄完又飞快拆下自己的珠钗和耳坠子,最后又用一块素帕仔细包了起来。
池虞感觉到了注视,抬头看见关律脸上的疑色,就托起手中的布包,“这个?……都很贵的,丢了心疼。”
“那您这衣服怎么回事?”
广袖给她扎成窄袖,长裙还给她撕了一条侧缝。
“不是要逃命吗?”池虞踢了踢腿,展示了良好活动性,她蠢蠢欲动道:“我试试。”
关律看着她那比手杆粗不了多少的脚腕,莫名想到一句非常贴切的同音语,试试就逝世。
他连忙摆手:“算了,我就是随便一说,哪能真需要跑啊!”
万一您摔着碰着,世子又要问责我。
两人出了门,外面的情况远比他们想象的好,并没有别人。
只有柳秀灵安安静静地杵在黑漆漆的院中间,把关律都吓得抬起了一脚。
“娘咧!你怎么还在这!”
池虞也被她鬼魅身影吓地缓了半响回过神,“柳小姐?柳姐姐?”
“……你没事吧?”
柳秀灵就仿佛是被摄了魂一样站着不动。
晚风吹着她的广袖簌簌狂响,她就像是一个披着皮囊的艳鬼。
她在喃喃,池虞走近一些才听清楚她的话。
“明明、明明说好了……”
“什么?”
柳秀灵猛然回头,声音尖锐。
“说好了这次就还给我的!——”
柳秀灵突如其来的情绪让池虞惊呆了,下一秒她忽然泪流满面。
她哭得突兀,哭得大声,仿佛是一个被抢走糖果的孩子。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池虞被她又悲又煞的目光逼退一步,不禁重复起她的问题:“什么为什么是我?”
柳秀灵红着眼:“……为什么啊,为什么最后是你?”
“我为他做了那么多。”她悲哀地捂着脸。
池虞皱起了眉头,“他?是霍惊弦吗?你做了什么?”
忽然池虞脑子里闪过一些画面,她有些讶然道:“是你把和他定过婚约的人都逼走了,是吗?”
柳秀灵忽然笑了起来,却更显疯魔:“不止不止,还有更多……”
眼泪还没停歇,她却又开始放声大笑。
直到把自己笑呛住,一阵重咳,眼睛鼻子都憋得通红,良久才平静下来,她捋过鬓角的一绺散发别到耳朵后,看着池虞又怜悯道:“王妃绝不会让惊弦回来,你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她又咯咯笑了起来。
“是了,王妃不会让惊弦回来,所以是你又如何?你也得不到他,我也得不到他,谁也得不到他……”
“……不如让他——死在通州吧。”
她的双眼又红又肿,还闪烁着癫狂,亲手将自己的执念撕碎,她仿佛找到了新的归宿。
“你放什么狗屁!”关律开始听得一头雾水,这里却反应过来了,“别以为我不会打女人,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揍你了!”
关律举着拳头,晃了晃。
可是柳秀灵就瞥了他一眼,吃吃笑着,并不搭理他。
池虞伸手拉住了她,“为什么不能让他回来?”
“因为——有人要害他呀!”柳秀灵疯癫后,倒是好说话了,有问就有答,甚至还话变多。
“是谁要害他?”
柳秀灵这次不答话,看着池虞仿佛在思索又仿佛只是单纯地在发呆。
池虞蹙起眉,心绪不宁。
王妃给世子定亲,却又不想他回来。
皇帝要他回来袭爵,却又想夺他兵权。
有人在通州构陷他,又有人在燕都绑架自己。
夜风吹得人眼干头疼,眼瞧着月亮越升越高,池虞担心她不知何时会和霍惊弦再次交换位置。
“关律,还是先带我回……”
池虞才回头说了几个字,背后却传来一个极轻微的声音,仿佛轻飘飘落定了一人在她们身后。
关律反应迅速,拔出腰间的短刀就冲了上前,但还是慢上了那么一步,柳秀灵就被那突如其来的黑衣人拽着腰带翻过院墙,鬼魅一般逃走了。
池虞甚至还没来得及害怕,“刚刚,是不是有个人?”
清楚看清一切的关律吓得脸色青白交加,出了一背的冷汗。
但凡那个人有点杀意,池虞小命就不保了。
为什么只救走了柳秀灵?
*
薄雾散去,月亮的柔光照着大地,清冷的夜风吹起落叶在地上打着旋儿。
池虞手环抱着双臂,边走边发抖。
他们确实还在燕都城内,却是在城内荒僻的连平民都不愿住的下水巷,只有些乞丐流民窝藏在一些角落里。
“这事不能报官。”
池虞点了点头。
若和王妃有关系,这事确实不宜宣扬。
“可是王妃为何要这样做?”
给她儿子定了一桩又一桩的婚事,又暗地里一件件搅黄?
关律急忙道:“王妃是好人!”
“我又没说什么。”池虞吸了吸鼻子,“只不过我觉得世子似乎和她并不亲近,她们俩之间有嫌隙就用婚事在较量?”
一个拼命给儿子塞人,一个打死也不回来成婚。
如此拉锯僵持居然能长达十年,这对母子也算是奇人。
关律踢开脚边的一个碎石,阴郁的月色让人也十分忧郁,关律哀叹一声说道:“……您听说过乾北军落霞关一战吗?”
池虞转头,敏锐地察觉现在提起这个话题的原因,“和王妃有关?”
关律下意识想摇头反驳,但是片刻后还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第34章 家书
定北王霍启锋上沙场的年纪比霍惊弦还小一些, 征战三十余载,通州的每一寸土地他都了若指掌。
打仗变成了呼吸一般习以为常的事后,霍启锋却依然谨慎。
他所有的功勋、战绩皆是踏踏实实的一脚一个脚印踩出来的。
或许有人会因为侥幸而成功, 但是侥幸并不能一直护佑在他的头顶。
霍启锋从不信侥幸,他唯一想要侥幸的那一次, 却让他失望彻底。
落霞关。
乾北军占领了天时地利,可是依然败了。
所有人看到了结果,都要说一句这绝不可能!
因为局外人所见都是必胜的条件:人马、粮草、军备甚至将领。
他们远远胜过北狄。
但霍启锋早已看见了坚冰之下的湍流。
那是多少军资人马不能堵截的洪流,就像是大周埋葬前朝的辉煌, 定北霍家霸占通州, 驰骋金兰七十余年也终会成为被洪流淹没。
北狄人集结大军前来挑衅,燕都的金令一道接着一道飞往通州。
他不战得战。
在通州探军的王妃以家慈病重为由, 择在这个时期要回燕都, 随行护卫的人初定为五千, 后在王妃的强烈要求下提到了一万。
要知道乾北军当时兵力仅有八万, 而被抽走的人马不说最精锐的也是最年轻的一批。
当时沿途的山贼流匪势力壮大, 可也不至于出动万人的乾北军来镇压。
“……世子也被勒令同行, 就在他们行到一半的时候,前线消息回传, 乾北军于落霞关被重创, 王爷和十三鹰骑同陨。”
关律言说至此,神情恹恹。
池虞光听他所描述都觉得心口沉闷,半响才开口问:“世子因此与王妃生出嫌隙?”
“王妃和世子带走的那万人是新锐。”
虽没人敢打包票,但是幸存的乾北军都觉得假如这万人也投入战局, 或许, 或许战况会有很大的转机。
“那这万人现在如何了?”
关律想了想,“现在成了世子的主力, 带走的人本就是王爷为世子培养的亲兵……”
池虞点头,说道:“我虽不懂打仗,但是以我来看,不把所有赌注放在一张桌子上,分散损失、保留实力也不为一种聪明的做法。”
她眺望着远处逐渐通明的燕都繁华街巷。
“世子或许并不是在怨王妃娘娘而是在怪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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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惊弦站在帐中的地图前,手掌自然展开贴在图上。
北狄和通州边防的距离在牛皮地图之上不过一掌的距离。
近在咫尺,却胶着数十年。
那是他父亲还没能攻克的难题,是一场还没彻底分出胜负的战局。
“我当初是不是就应该留在燕都。”
冯铮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声音涩然却肯定道:“王爷不想让世子成为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