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时间已到,常胜跪在地上哭着请示吕岳崧:“大人,我拿不准该用几分力道,您教教我。”
常胜为什么哭?
因为这顿板子打下去,丢了差使还算事小,他是怕把自己的命也给搭进去。
吕岳崧是他上司,又是宫里老祖宗最亲的干儿子,这顿板子他肯定得收着力道。
廷杖很有讲究,一种是打的时候看着力道轻,打完皮都没破,实际上把里面的骨头和内脏都震碎了。
另一种,打的时候啪啪响,连棍子都被打折,看着鲜血横流,实际只是皮外伤。
本来以吕岳崧的身份,行完廷杖后,他可以连皮外伤都没有。现在林萱在这里,若他弄虚作假,林萱能得饶了他吗?
“我不是犯了错,是在替父受刑。伤得越重,皇上便越是高看我一眼,越觉得我是忠孝两全之辈。”说完,他自己趴在刚扫完雪还湿漉漉的地砖上,等待着板子落下来。
常胜犹豫道:“那便上三分力道?”
“上四分!”吕岳崧舔舔后牙槽,闭上眼睛,想象着林萱跪在他脚边,伺候他的模样。
林萱坐在锦撵上发呆,心里只觉得没意思透顶,耳边听见有太监在高声报数:“一、二、三……”
没意思又如何,她得学着张狂,得当个坏人,才不会被人欺负。
林萱是从小被人欺负着长大的,将两辈子的经历加起来,只学会三件事。
第一,人人都喜欢欺软怕硬,善良不会换来尊重。
就像她刚在浣衣局认识惠兰时,惠兰总是抢着帮人干活,可是却没有人感谢她,反而觉得她很好欺负,于是大家都偷奸耍滑,把最脏最累的活都给惠兰一个人做。
第二,讨好不是真的对人好。就如同狗皇帝虽然讨好她,却从来不关心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也不觉得喂她吃蛊虫哪里不妥。
第三,要有足够的力量,才能护住自己,让身边的人免于受伤。前世惠兰为了保护她,被那些兵油子的拖走,她至今仍忘不掉惠兰死前凄惨的叫声,疲惫的时候,梦里总是盘旋着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
林萱冷着眼看他们执行廷杖,又等吕太监亲自来把儿子接回去,才心满意足回到草樱小栈。
想想当时地上留下的那滩子血,看得出来是下了好大力气,这廷杖罚得真够劲儿,她没白去!
只是没想到,她回了草樱小栈后,会再次见到裴云瑾。
他来干什么?
林萱不是很想在这种时候见到裴云瑾。
昨日傍晚她才给人吹牛,说宫里没她解决不了的事。这话还热乎着,立刻就被狗皇帝狠狠打脸。她连只蛊虫都拒绝不了,还有什么底气说帮人家?
现在,她又跟吕太监斗得激烈。
林萱还真怕裴云瑾有什么棘手的事,会求到她这里来。
若不是他将巧儿找回来,巧儿就算不被冻死,也得被吕太监手底下那帮人给弄死。
她欠下的这么大笔人情,得还!
虽然怕麻烦,林萱却也不愿意逃避现实。她向来果敢,习惯迎难而上。遇见麻烦,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所以,哪怕她再抗拒,也要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的笑:“世子来找我,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裴云瑾并不接话,只将那布偶鸭子还给林萱:“昨夜你走了之后,我在屋里发现这个,应该是巧儿留下的。”
“以世子的聪明,应当不难猜到,这种小东西我这里还有好几箱。即便这几箱子都丢完了,还有人上赶着再送几箱过来。这么个玩意儿,哪里值得让世子您亲自跑这一趟。”林萱言外之意,无非是让裴云瑾别说废话,迅速进入正题。
她还没用晚膳,胃里饿得焦灼,只想赶紧把裴云瑾应付完,吃个烫烫的羊肉锅子,再泡个热水澡,裹上被子睡大觉。
哪知裴云瑾却直接站起来说告辞,“东西既归还,我也不再打扰贵主歇息。”
都已经入夜,这么大老远的跑过来,只为了送一只布偶鸭子?
不可能吧。
林萱冷眼看着裴云瑾,见他走到门口,脚步又停下,便知他还有话没讲完。却也不问,只耐心等他主动来求自己。
裴云瑾有些踌躇,他跟林萱并不熟,也没什么交情,这事也轮不到他管。
宁先生都劝他,事关她跟吕守一之间的私人恩怨,他们之间斗得越狠,镇南王府才能享到渔人之利。
只是看着林萱娇娇弱弱的样子,他过不去心里这关。
“宫中伺候贵主的人虽多,却没瞧见个身手好的。铁甲军的职责是护卫皇宫,除了陛下,没人敢指使他们暗中杀人。贵主不如去那里挑几个身手利落的回来伺候。”裴云瑾顿了顿,又对林萱说:“要贴身伺候,时刻不离。”
原来裴云瑾在这儿等了大半天,并非有事求她,而是来提醒她,有人要暗杀她。
等等、裴云瑾怎么知道有人要杀她?
林萱脑袋灵活,很快便想到其中关联,瞬间心惊肉跳:“吕守一去找你们了?想借你们的手把我除去?”
“我没答应他。”
“为什么不答应?是价钱谈崩了吗?”林萱反应迅速,她得在吕太监谈拢好价钱之前,把裴云瑾划拉到自己的地盘里。
裴云瑾刚开始还没听明白她说什么,愣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反应过来。
他盯着林萱看了好一会,才缓过那口气,没被她气倒,“我从不杀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抱歉,我一时糊涂,竟忘记裴世子乃是端方君子。”
裴云瑾可听不出林萱的语气里有丝毫歉意,却又听她说:“看来,我又欠您一个人情。现在可好,债台高筑,无力偿还,我真怕夜里睡不踏实。”
裴云瑾再次震惊地看向林萱,她竟以为他是来要债的?
她双眼明亮,乍一看像未经世事的孩子,无辜得不染尘埃。
粉红的樱唇张开,露出细细的贝牙时,不认识的人还会以为她是想撒娇要糖吃,谁知张嘴却是说出要吃人的话!
见裴云瑾那般生气,林萱心里也在犯嘀咕。
裴云瑾当真这么好心,大晚上只为来提醒她提防吕太监?不,他一定还有其他目的,她倒要看看这裴世子究竟还能憋多久。
“你不用还!”
林萱一直淡淡的看他。
裴云瑾向来冷静,这次却是被她给气的头疼,要几次三番调整情绪,才能让自己始终保持平静。
惠兰突然进来,说有急事要禀告林萱,让裴世子稍等。
林萱被她拉着往内堂去,直到寝殿,惠兰才小声说她:“你怎么能把人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
林萱眨巴着眼睛——难道不是来讹她的?
惠兰不明白林萱每次骂自己笨的时候,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
她在旁边听着都替裴云瑾感到尴尬。
不过,再想想林萱是什么环境下长大的,又很能理解她。
林萱长这么大,身边没个人真正替她着想,她不明白的事,惠兰只能耐心教她:“裴世子只是好心想帮你,你说声谢谢就行了,别总说什么欠债,那种话太伤人,也侮辱了裴世子。”
“那他为什么帮我?”
“帮人哪有为什么?就跟你看见巧儿长得漂亮,不忍见它被太监们煮了吃,非要抱回来养是一个道理啊。你比吕太监好看,又跟歹毒的吕太监势不两立,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向着你啊!”
林萱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觉得自己真是被吕太监和狗皇帝给气糊涂了,她怎么能忘记,裴云瑾的的确确是个好人。前世若非有裴云瑾护着,她能逃过那些士兵的折辱吗?
林萱这才隐约想起来那个极温柔的吻,猜测裴云瑾大概有些喜欢她,只因为他是端方君子,才不敢明说,只在她断气后,才敢落下轻轻一吻。
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妆有些淡,她重新给自己擦了点口脂,回头问惠兰:“你看看,我现在是不是比刚才更好看了?”
惠兰说好看、好看,催她快点出去。
等林萱和惠兰重新回到外面时,房间里空荡荡的,哪里还有裴云瑾的影子?
林萱提起裙子追出去道歉,被惠兰拉住,手里被塞了两盒柿饼,“把这个带上!”
惠兰走到门边,笑看着林萱跑出院子,追到回廊外面去了。林萱没别的朋友,裴世子是个好人,他们应该经常走动,常来常往才好。
当然,惠兰也有私心,她真心希望有一天林萱真的能出宫嫁人,如果能嫁给裴世子这样的好人,那便最好不过了!
“世子。”林萱追了三条回廊,才看见长廊尽头的花青色人影,她喘着气大声喊。风太大,不知裴云瑾是不是没听见。见他并未停下,林萱只好继续小跑着追上去。
雪还未化,夜间的风冷得刺骨,她出来得匆忙,忘了把披风穿上。寒风将她的裙摆吹散得很开,长长的头发散开,像是飞舞的黑色丝绸。
风吹得回廊上的宫灯不停摇晃,吱吱作响。
“世子!”林萱终于在长廊尽头追上裴云瑾,她抱着两盒柿饼,气喘吁吁地说:“惠兰刚才教我,说我一直把欠债挂在嘴边,太失礼,也侮辱了世子的好意。但我却是真心想跟世子道谢,这柿饼是北方特产,你们南边不容易吃到,世子带回去尝个鲜吧!”
她站在灯下,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眼若琉璃,唇似桃瓣,满脸抱歉。
裴云瑾接过她手里的柿饼盒,不太自在的说了声告辞。
夜里,裴云瑾给镇南王回信时,总是不自觉地走神,他将目光移动到那两盒柿饼上,指尖微微发烫。
鬼使神差般,他走了过去,拿起一个柿饼放到嘴里,尝到了淡淡的甜味。
第8章
惠兰拿着披风追出来,看见林萱一路小跑,追上缓步慢行的裴云瑾。
他们两人站在回廊上说话,衬得身侧皓月白雪皆失颜色。
惠兰忍不住开心的笑。
这份开心一直持续到伺候林萱就寝时。
乌黑的长发如黑瀑般披散在脑后,惠兰拿起白玉纹牛角梳,慢条斯理的梳着一头长发,忍不住哼起小曲。
“你今晚怎么一直在笑?”林萱蹙眉,看向镜子里傻笑的惠兰。
她都已经笑了快半个时辰,看起来倒也喜庆,可林萱担心她一直这么笑着,明天腮帮子会酸掉。
白玉纹牛角梳扫过发尾,惠兰抬起眼帘,看着镜中里那双探究的杏眸,“难道你不开心?”
“怎么会?”林萱回过头,想起高兴地事,便忍不住拉着惠兰的手说个不停:“都忘了告诉你,吕岳崧今天有多惨。”
惠兰有些失落,她们高兴的不是同一件事,惠兰不是很感兴趣的问:“有多惨呢?”
林萱却是兴高采烈:“吕守一那蠢儿子,居然自己要求手下刑杖时上四分力道,打得那叫一个惨,屁股肯定烂开花,不躺到元宵节下不来床。”
惠兰给她梳完头发,伺候她换上寝衣,听她说得尽了兴,才试探着问:“那裴世子收了你的两盒柿饼,你高不高兴?”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林萱说:“就两盒柿饼罢,他堂堂世子爷,难道还稀罕我那两盒榆林薄柿饼?我既已领情,他便知日后我不会与他为敌,遇上什么棘手事,也会大大方方来跟我谈合作。”
惠兰嘀咕:“怎么还是在谈合作,不都已经是朋友了吗?”
“朋友又怎么样?如今这世道,今日是朋友,明日便是死敌。狗皇帝跟溧阳长公主还是嫡亲姐弟,关系牢不牢靠?可如今宫里人连提她名字都会被剥皮。”
“你快别说话了。”惠兰吓得赶紧去捂住她的嘴:“以后别再提这个名字,我叫你祖宗行不行?”
林萱被她一句祖宗逗笑。
直到她点头保证,惠兰才松手。
腊月二十这日,林萱从皇后宫里学完规矩后,来到凌霄殿陪邧帝用膳。
邧帝刚临完字帖,吕思净正伺候他洗手,正愁找不到机会暗示林萱,邧帝心情很糟糕。
吕思净心急如焚,只听邧帝问林萱:“你规矩学得怎样了?”
林萱坐姿端正,不似平时那般歪着倚着,得意地道:“秦嬷嬷说我聪明,一点就透,还能举一反三,才半日便学完三日的课程。今日下午考核,考核过了便学其他的。”
“哦!”邧帝被她的笑容感染,不禁笑了笑,又觉得不对,故意板着脸问:“究竟是你太聪明,还是皇后选的教养嬷嬷不用心,在随意应付?”
哪怕她笑得眉眼弯弯,邧帝还没忘记,自己正在生气。
“皇后娘娘请来了秦夫人教我,秦夫人的弟弟是正山书院的山长,她自己也写书立传,懂的东西可多了。”林萱见邧帝对自己冷淡,似有所觉地看向吕思净。
吕思净才这才终于有机会向她示警。
林萱眼珠子一转,甜甜地冲着邧帝笑:“秦夫人说我聪明,陛下不信?”
她声音柔软,睁大眼睛时,眼睛里有波光粼粼。
又撒娇。
这是知道错了?
晚了!
邧帝心中有猫爪在挠,忍着不对她笑,故意狠狠吓她:“你既聪明,为何明知朕不喜你跟裴云瑾走得近,却还要见他?”
殿内气氛陡然陷入安静。
吕思净在一旁悄悄观察,今日陛下对林萱好严厉,气势迫人。
吕思净又抬眼看林萱,只她气势比邧帝更足:“是他主动来找我的,我难道还能将人赶出去?”
旁人若敢这样跟皇帝说话,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偏偏她是个意外,眼睛一瞪,猛地站起来,邧帝那迫人的气势便软和下来:“朕就随便问一句,没旁的意思,你别多想。”邧帝说完,吩咐吕思净上膳。
林萱却端庄有礼地走到邧帝案几前,用今日学的规矩向他行了一套全礼。
学了规矩就是不一样,应该早点送她去学规矩才对。
虽然邧帝今日打定主意要治她,可是一看到这张脸,他便怎么都狠不下心肠。
邧帝亲自扶她起来:“马上要用膳了,你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