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萱吓一跳,瞪他:“干嘛呀!”
“我带你去个地方!”
“你放我下来,我有腿,我自己会走。”
裴云瑾故意不放手,他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爱林萱,爱得毫无保留。
过往的宫人见到裴云瑾抱着林萱,只是捂嘴笑,也无需避让。如今的宫里,跟从前不同了,新皇和太子虽然看着不好相处,心地却是十分仁慈。只要宫人们勤勤恳恳把手里的活计做好,便不会轻易受到惩罚。哪怕活做得不好,也只是口头上被说几句,最重的惩罚也不过是被解雇出宫。
被罚出宫的人,反而能得到一大笔银子,足够他们在宫外短暂安顿下来。
后来有宫人为了出宫,故意犯下小错。于是宫里又颁布了另外一条规矩,从不犯错的宫人,到了年纪后被放出宫去,除了另一笔被解雇的赔偿佣金,还能领十年的银子。愿意在宫里干一辈子的宫人,到了六十岁后,宫里负责给他们养老。
这样,宫里就再也没人故意犯错了。
宫外连年天灾战火,很多宫人早就没有家了,如今,这座大得看不到边的皇宫就是他们的家。而新皇和太子,就是能给他们避风遮雨的大家长,宫人们都心悦诚服的伺候这两位新主子。
至于林萱,她们就更喜欢了。
原先吕守一在宫里只手遮天时,司礼监的太监们各个都如青面獠牙的恶鬼,宫里无权无势的小宫女、小太监会被欺压。
林萱看起来虽然比那帮人更加高傲冷漠、不可一世,但她私底下总是偷偷帮助别人,还故意不让人知道。
当初她帮助小宫女找回荷包的事,不仅在铁甲军中成为一桩美谈,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们更是将她视作他们的保护神,还有人偷偷在房间里捏了林萱的泥菩萨,每日早晚三炷香,把她当菩萨供奉。
所以,他们看见林萱能得到太子殿下的宠爱,一个个心里都不知道有多高兴!
林萱只觉得脸都被丢光了!
她完全感受不到被人狠狠“宠爱”的快乐,只为自己再次“受制于人”而感到羞耻。
裴云瑾把林萱抱到皇城最高角楼处,他把林萱放在一个大木箱里。
因为空间狭小,林萱必须紧紧贴着裴云瑾的身子,裴云瑾也把她楼得紧紧的,然后叹气:“我期待过无数次,要带你来这里。”
裴云瑾按下一个开关,大木箱缓缓升空。
林萱好奇的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木箱一直往上升,整座皇城就在她的脚下,林萱如同悬挂在空中,整个人就要被无尽的空旷吞噬,化作风,化作流云,化作虚无。
她吓得脸色苍白,“我们两个,会不会一起掉下去?”
裴云瑾失笑,“都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那么怕死吗?”
等林萱慢慢适应了这种巨大的空旷感,发现她可以从这里看到很多景色,后面是连绵起伏的宫殿,每座宫殿里都有熙熙攘攘的宫人走动。
前面是无边街道,街道上有拥挤的马车和行人。
林萱被震撼到了,“好壮观的景色!”
“我不是来带你看景的。”裴云瑾叹气:“每次你和阳蒙一起出宫时,我就在这里看着。有时候我会想,你那么恨我,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摔死,一定死得很凄惨。我在想,那满地的鲜血是会勾起你笑,还是你的眼泪?”
木箱子已经在半空中停下了,林萱被他紧搂,禁锢在怀里,她看不到裴云瑾的表情,却从这些话里,感受到了他的绝望。
可是下一瞬,她听到他在笑,便知道自己被欺骗。
“裴云瑾!”林萱被气死,恨不得咬他。
“看,你对我不止有恨。”裴云瑾叹气:“萱儿,过去都是我不对,给我个机会,我会一点点慢慢改。”
裴云瑾安抚的吻了吻她的眼睛,“你先闭上眼睛,用心去聆听。等你完全平静下来了,我们再继续讨论。”
是啊,这件事总要解决的,她能逃避一时,没办法逃避一辈子。
悬挂在高空中,四周一片安静。
刚开始,除了裴云瑾的呼吸声,她什么都听不到。
慢慢的,她的听力变得敏锐起来,能捕捉到一些细微的声音。
林萱听话的闭上眼睛,听见了风声,鸟声,还有下面的街道上微弱的喧哗声。以及风吹在木箱子上,绳索微微摇动的声音。
她想起来了《道德经》上的一句话: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当人的心境达到宁静空旷地状态时,不会受到外界的干扰,这时再睁开眼,去看万事万物,就会有一种包容的心态。
林萱说不清楚那种感觉,但是当她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跟这个世界里的一缕风、一片云,没有任何差别。
她忽然明白了裴云瑾为什么带她来这里。
她睁开眼,看到裴云瑾浅笑的目光,闭塞的心灵忽然敞开,所有不安都消失了。
她在这一刻彻底相信,眼前这个男人比她更了解自己,他是爱她的。
很爱很爱。
她莫名其妙地,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裴云瑾什么也不说,他好像什么都懂,只静静的陪伴她,抱着她,给她力量。
哭完之后,过了很久,林萱终于恢复平静,轻声说:“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我已经想通了。”
“你的决定是什么?”裴云瑾问:“还是想离开我吗?”
林萱捧着他的脸,亲亲他的唇,然后才说:“我的心意并没有改变,我只是更加坦诚的接受了自己。”
裴云瑾静静听她往下说。
“我曾卑微的爱过你,尽管你对我非常宠爱,我仍然感到不安。为了证明你是爱我的,我无数次恃宠而骄,试探你的底线,直到沉月公主出现,我心里的那根弦断开。然后,我告诉自己,看吧,他真的没那么爱你,然后我就坠入了无尽的痛苦中。”
裴云瑾想要解释,林萱却捂住了他的嘴,说:“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但是你先听我说完。”
裴云瑾抓住她的手,亲了亲她柔软的掌心,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她是个非常要脸的人,被吕守一吊起来淹在湖里的时候,不觉得自己可怜。但是要她完全剖析内心里的想法,向另一个人展示她的脆弱,她却觉得十分羞耻。她的羞耻心,从来都不是因为惧怕别人嘲笑的目光,她只羞耻于自己的软弱。
“沉月公主曾问过我,你凭什么跟我抢这个男人?你拿什么来赢我。”林萱勾起嘴角,笑得十分伤感,“我竟然无法回答,因为我除了病弱的身体,再没有办法跟人争。我比她差远了,没有信心能赢她,我甚至觉得自己一直拖你的后腿,我根本不配留在你身边。”
裴云瑾紧紧抱着她,安抚的亲了亲她的额头,满眼心疼:“你那么好,那么多人喜欢,是我配不上你!”
“那时候,我身体里有两个人一直在打架,一个是遇见你之前的我:卑微、胆小、怯弱,总是怀疑自己。另一个是遇见你后的我:骄傲,猖狂,不可一世,总是相信我值得更好的爱。沉月公主压垮了我的坚强,把我变成了一个脆弱的人。可是你的无限包容,又让我的坚强冒出了头。”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坚强还是该软弱,只好告诉自己,我唯一能拯救自己的方法是不要再爱你。可是你那么好,我怎么能够停止爱你呢?我只好每天想,你对我哪里不好。一开始只是鸡毛蒜皮的事,你怎么能用胡子扎我?如果你爱我,你怎么舍得用胡子扎我呢?我痛的时候,你不会心疼吗?”
“到后来,是因为你不耐烦时语气太重。我又想,你怎么能凶我呢?如果你爱我,你怎么舍得指责我?”
“再到后来,无数的小事堆积在一起,满腔的爱,转为怨恨。我以为那个对你充满怨恨的我,才是坚强的自己,可我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那样的。”林萱讥讽的笑了笑,“我后来才明白,如果把你比作拍卖行里的一件珍宝,那么沉月公主和我都是竞拍人。软弱的我,因为无法正视自己的贫穷,遇到了可怕的对手后,不是去想办法赢了对手,而是说服自己,那东西不够好,不值得我花这么大的钱去买。”
裴云瑾纠正她的话:“那不是什么珍宝,只是一件旧花瓶,花瓶底下刻着你的名字,它有了自己的意识,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就算白天被人买走了,到了晚上,它会长出两条腿,自己跑回你身边。”
林萱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差点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她用力捏捏他的脸,说:“你别打岔。”
裴云瑾点头,说:“好,你继续说。”
“虽然现在的我,已经明白我所有的恐惧都来源于软弱,但我依然没有办法摆脱那种软弱。”林萱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我要离开你,不是因为我无法再爱你。而是因为在你身边的我,无法爱自己,每当我看见你,就会想起那个软弱的自己。我恨那个软弱的自己,所以连带着也恨你。”
“外面的天空那么广阔,你放我出去自由的飞吧。等我经历了风雨,变得足够坚强。当我不再自我怀疑,自我唾弃,自我否定,我会重新回到你身边的。”
裴云瑾只是想带她来这里,先博取她的同情,然后平复她的情绪,让她在相对平静的情绪下做决定。
他仍旧像个猎人,一步步设下陷阱,引诱她跳入坑里。
可是没想到他竟然有机会认识到另一个林萱。
前世,他和林萱夫妻二十年,他竟然不知道她一直有厌弃自己的情绪。
“怎么可能呢?”裴云瑾满是惊讶。
她那么骄傲的人,总是挺直腰背,高高昂着头,上一瞬还是巧笑嫣兮的甜媚美人,下一瞬间翻个白眼就成了冷漠美人。裴云瑾在她面前,从来都只觉得自己是个抵抗不住美色的狂徒,他被她的美色俘虏了,心甘情愿对她臣服。
却从未想过,她居然会讨厌自己。
相对于裴云瑾的大惊失色,林萱反倒很平静:“大概是因为小时候,总听见吕守一在我耳边说我身份卑贱,骨血肮脏,他觉得我做什么都不对,所以我就相信了自己是个软弱无能的人。其实想一想,我为什么会重生在十岁那年呢?是因为我很不甘心,我迫切想要拯救过去的自己。”
林萱笑着说:“虽然重生后的我,忘记了你,可是我却没有忘记你给予的勇气。当我林冲渺被吊起来打的时候,被吕守一按头在湖里的时候,我没有半点恐惧,反而在身体里涌起无限的战意。再想想,当初的我那么胆小,怎么敢杀沉月公主呢?是因为我心里知道,我是被你宠爱的,你一定会包容我,原谅我。可惜我那时候被怨恨冲昏了头脑,看不到这些兰因絮果。”
裴云瑾还是想耍赖,“既然你已经完全想通了,更应该留在我身边,才能证明你的坚强。”
“可是离开你,我会变得更坚强,更有能力爱你。”林萱忽然狐疑地看他,“你是不是担心我走了之后,就不会回来了?这样就扯平了,原来你也不相信我很爱你。”
裴云瑾笑:“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但我是个在战场上从无败迹的军人,我要的东西,从来都不会放手。萱儿,我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后,如果你不肯回来,我会绑着你回来。从此,折断你的翅膀,打断你的腿,把你强行禁锢在我身边。”
林萱白了他一眼,“裴云瑾,你就是个疯子。”
“你一直都知道我是疯子,知道我很偏执,可你还是忍不住爱我。”
林萱突然间大笑起来,捧着他的脸,咂咂地亲了又亲。
她是个连自己都讨厌的傻子,他是个只爱她的疯子,他们天生一对,合该彼此折磨。
这一刻,她忽然情动,懒懒地看着裴云瑾:“抱我回青玉宫。”
她诚心相邀,他自是不有不应。
青玉宫的拔步床内,浅樱色帷帐缓缓落下,掩下所有云雨。
这头旷日已久的狮子,盼了许久,终于吃到可口的食物,哪里还顾得了其他。
一番云雨渐收后,林萱已经承受不住,阖上眼睛要休息,谁知他又要再来,实在忍不住哼哼了两声,表示抗议。
裴云瑾却说:“前世要顾着你的身体,我每次都不敢尽心。这一次,你好不容易心甘情愿了,我总要得偿所愿。而且,你即将离开,我至少三年都不能见你。”
听他这么说,林萱心软得一塌糊涂,她以为再忍半个时辰就能结束了。
谁知道,最后竟然晕了过去!
林萱醒来后,知道自己因为这事晕了过去,最后还请了太医过来探病,她只觉得丢脸透了,再也不肯放裴云瑾进青玉宫——
裴云瑾不顾来往的宫人,惩罚自己跪在青玉宫外的石子路上。
他是诚心豁出脸皮不要了,林萱却十分要脸,只好又放他进来。
清辉殿里,昨日的吕思净干净利落剥下了一张人皮后,昏睡到现在。
他那剥皮的本事是跟吕守一学来的,背后划开一道口子,轻轻一掀开,一张人皮完好无损的剥下来,人却还活着。
笼子已经升起来了,曾太医在为吕思净检查身体,林萱面无表情地守在一旁。
裴云瑾想去牵她的手,被她瞪了一眼,又讪讪地收了回去。
曾太医给吕思净把了脉,又掀开他眼皮子看了看,最后还给他放了血,他似乎碰到了一桩麻烦事,正愁眉苦思。
林萱问:“怎么了?”
“身体没什么事,脉搏跟从前不同了?”
“哪里不一样?”
曾太医指着吕思净的鼻子,示意林萱去探他呼吸,然后解释:“成年男子,尤其是习武之人,呼吸绵长有力,十分沉稳。他现在脉搏强健,呼吸却很微弱,有点复杂。”
“那他到底有没有问题?”
“我是在想,他可能觉得做小孩子的时候,会比较快乐。所以才将身体调整成小孩子的状态,虽然脉搏还是成年男子的脉象,但是呼吸却像小孩子。我猜,他醒来后,可能会变得很奇怪,你们尽量拿他当小孩子对待,但我不确定他是否还会突然发疯伤人。所以你们可以把这个笼子给撤了,也能换个更好的地方给他住,最好是他熟悉的地方,但是他身边的护卫依旧不能撤下去。”
“那就将他搬去草樱小栈!那里是我从前住的地方,如果他已经渐渐好转,绝对不会在那里发疯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