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陆珩就直起了身,眼神从下方人细白手臂上发红的齿印处略过,索性翻身下了床,赤着脚去了净室。
宁瑶睁开眼,听着隔壁净室里传出来的流水声,她支起身子。手从床帐下探出,捡起散落在脚踏上的衣裳。
匆匆套好后,她又胡乱将面颊上的乱发抚到耳后。手指触到眼下的那颗泪痣停顿了下,古籍中说有泪痣的人“一生流水,半世飘蓬。”①命里会有比较辛酸的事情和苦难发生。
从前她想着父母健在,兄弟友睦,日子也过得平安喜乐,这古籍定是胡乱瞎说的。到底是命运弄人,没想到这才不到两年光景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宁瑶敛了敛神,眼下只有一个想法便是离开这间屋子。这样想着,她便忍着浑身的不适下了床,连鞋跟都没来得及拔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弯腰扶着墙壁走得极慢,还没缓过神来,倏忽在墙角拐弯处和一个端着木盆的丫鬟迎面撞上。
“砰”地一声木盆落在了地上,冷水溅了宁瑶一身。
眼前的女子身形有些眼熟,小丫鬟反应过来这便是方才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位。更何况她还是从世子的卧房方向走出来的,小丫鬟吓得连忙跪倒在地,不停磕着头。
“奴婢知错,奴婢该死……”
宁瑶冻得嘴唇发白,只能双手抱着自己的双肩取暖。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弯腰将地上的人扶起来,只能开口道:“你快起来吧,我不是你的主子。”
小丫鬟抬起头,圆圆的眼睛怯懦地看了宁瑶一眼,似是在考量她话语的真假。
宁瑶无奈叹了口气,艰难地扯起嘴角自嘲地笑了一声,“说不定我现在的身份比你还卑贱。”
话音刚落身后就响起了一阵喝彩声,宁瑶回过头就看到了倚靠在墙壁上的陆珩。不知是何时出来的,但很显然的是他听到了她方才说的话。
他一身乌发白衣,嘴角微弯带着悠然的笑意。一副清风霁月的模样,恍惚间宁瑶以为自己回到了那年与他初见时。
陆珩放下双手,走到宁瑶身边站定下来,居高临下地偏头看向身侧的人。
紧贴在额前的碎发,湿透的衣裳,再配上这副弱小的身躯,看起来真是又狼狈又可怜。
他半挑起眉头,削薄的唇上下开合:“还算你有自知之明。记住,你现在连我身边最下等的奴婢都不如。”
难听的话落入耳里,男人的原形毕露。
宁瑶收回目光,垂下头,“世子爷说的是。”
看着眼前人这般低眉顺眼的样子,本该是正合心意的,可陆珩心里却升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以后她就跟你们同吃同吃。”
陆珩烦躁地别过眼,丢下这样一句抚袖离开。
这个“她”“你们”不言而喻就知指示的何人,小丫鬟从地上直起身,看了眼地上的水渍又看了眼湿透的宁瑶。
纠结了会儿才道:“这位姑娘,我先带你去换衣裳吧。”
“好,”宁瑶点点头。
她实在太冷了,浑身都快没了知觉。
二人刚出堂屋,小丫鬟就正巧碰上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拉住来人的手臂,“清秋姐姐,劳烦你帮个忙,将世子爷书房前的那滩水渍收拾一下。”
被叫清秋的女子随后蹙起眉头,道:“芝芝,你又闯祸了?”
“哎呀,我没闯祸,这是一场意外。”芝芝撒娇似地甩了两下清秋的手臂,“就劳烦姐姐帮忙收拾一下,我还有事。”
“好吧,”清秋点了点头。
“姐姐你最好啦。”
说完芝芝回身拉住宁瑶的手臂,带着她小跑着朝下房去。
清秋看着前头两人远去的身影,在原地顿了片刻才重新拾起步子。
二人穿过长廊,绕过月拱门才来到下房。芝芝推开房门,回头看向宁瑶,“这位姑娘,进来吧。”
宁瑶抬脚走了进去,看着小姑娘,局促道:“可我没有换洗衣物。”
“我早就猜着啦,”芝芝脸上露出笑容,随后转身去衣柜里翻找了片刻,拿出一套衣裳递到宁瑶眼前,“这套衣裳我穿着有些大,你穿应该正好。”
芝芝看着对面的女子,肤如凝脂、手如柔荑,一看便不是她们这种自小卖身为奴的人。生怕宁瑶嫌弃,她又补充道:“我就试穿了一次,你放心,是干净的。”
宁瑶伸手接过,弯了嘴角道:“谢谢你,芝芝姑娘。”
芝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推着宁瑶去将湿衣物换了下来。
第三章 相貌生得也是极好的
芝芝看着面前的女子,生得实在好看,饶是已经换上了素衣也依旧让她挪不开眼。
宁瑶将衣角处的褶皱抚平,上衣还是有些偏小,但比起之前那些不能蔽体的衣裳,她已是十分满足。
芝芝也看出来了那衣裳的不合身,她拉着宁瑶走到通铺处坐下,边走边道:“没其他的法子了,姑娘先忍耐一下。等过些时日制衣房就该来人量尺寸了,主家过新年前都会派制衣房的人给我们做新衣裳。”
宁瑶轻点了点头,“好。”
“对了,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宁瑶侧头看向小姑娘,圆圆的脸蛋,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笑意的,眉眼弯弯,眼神清澈。她能感受到小姑娘是真心帮助自己的,这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微微缓释了今夜的糟糕。
宁瑶粲然一笑,答道:“我叫宁瑶。”
小姑娘瞧着实在不大,接着宁瑶将疑惑问出了口,“芝芝姑娘芳龄几何了?”
“还未到十五岁整生日。”
“噢噢,那也算得将笄之年了,不过我还是比你大了些。”
“那我以后便叫你瑶姐姐。”芝芝脆生生地道。
“好。”宁瑶颊上掠起笑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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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渐沉了下来,木门再次被人推开,两个女子走了进来。
走在前头的一个边揉着脖颈,边道:“累死……”
话说到一半看到通铺上坐着的人,顿了片刻,提着眉头问:“这是?”
见到人回来了,芝芝连忙拉着宁瑶起身。
她介绍道:“瑶姐姐,这是春夏姐,后面那个是清秋姐,方才我们在前厅见过的。”
“这是瑶姐姐,世子爷说以后让瑶姐姐与我们一起吃住。”
宁瑶看向芝芝介绍的两人露出笑容,她不能辜负了小姑娘的一片好意。
春夏挽了挽发髻,冷哼了一声,语气里满是不悦,“同吃同住,那她怎么不去隔壁的下房啊,非要来咱们这。”
“这通铺本来咱们三个睡就够挤的了,这下又来一个。”
“春夏姐,我把我睡的地方分一半给瑶姐姐,不会挤着你的。再说,这也是世子的吩咐”
通铺不小,其实睡四个人绰绰有余。
“随便你,”说完春夏就拿起木盆扭着身子出了屋。
芝芝不好意思地看向宁瑶,讪讪道:“瑶姐姐,你别介意啊,春夏姐她就这个脾气。”
“没事,”宁瑶笑着摇了摇头,有些过意不去,“倒是麻烦你了。”
待她们洗漱好已是夜深,宁瑶铺好自己的位置,便坐下松了发髻,又抬手将耳铛摘了下来,这些东西她日后都不会再用到。
芝芝凑到宁瑶身边,“瑶姐姐,你这耳铛真好看。”
闻言,宁瑶将耳铛递到她跟前,“你若喜欢,那我就将它送予你。”
“这不好吧……这么贵重的饰品。”
“没什么不好的,”宁瑶边说着边将耳铛戴在了芝芝的耳垂上。
“你戴着很好看的,”宁瑶由心称赞。
“真的吗?”芝芝兴奋地从枕下拿出了一面小铜镜。
到底还是小姑娘,爱美的年纪,对着铜镜照了好几遍才不舍地放了下来。
“瑶姐姐,你日后要是想用铜镜直接从我枕下拿。世子仁慈,只要把差活干好,其他的一贯不管咱们。”
“是么?”宁瑶扯了下嘴角,在她面前他从来就不是仁慈的,甚至眼皮子也不会松动一下。
“对了,瑶姐姐,你是为何来了这怡园啊?”
宁瑶静默了片刻,蠕了蠕唇,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你俩还有完没完啊,说个不停吵得人脑门疼。”
芝芝撇了撇嘴,“春夏姐,你不是在绣荷包么,也没睡觉啊。”
“我现在累了,想休息了。”
春夏将手中的针线放进一旁的针线篮里,随后拉上了被褥。
芝芝朝宁瑶讪讪吐了下舌头,只好吹灭蜡烛,拉着宁瑶也躺了下去。
很快,身侧便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宁瑶闭上眼却怎么都无法入睡,不知源儿发现她不见了会不会哭闹,她躺在这硬如石板的通铺上,回忆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二年前,城里突发了几起命案,人人自危。上元节之时,父亲不准她出门去看灯会,可越是不让她出门她就逆反着越想出门。
那晚,她便偷偷装扮成男子溜出了府。
宁瑶吸了一口气,当初若是听了父亲的话就好了。那样她便不会遇到那时的谢珩,最后也不会铸成错误。
那日,她在街上赏着花灯。琳琅满目的花灯,让她应接不暇。
正在兴头上时却被一个男子撞了一下。
“抱歉,多有得罪,”撞她的人丢下这样一句便匆匆忙忙地走。
宁瑶起先不以为意,待她摸向腰间的钱袋子,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个男子竟是个贼。
好在那男子不知是以为她未发现还是在找寻新的目标,竟没有溜走而是装模作样地逛起了灯市。
她连忙拔腿追起前方那道身影,边追边高声喊道:“快抓小偷啊。”
“二位慢走。”
谢珩刚成交一笔卖花灯的生意,他转过身便听到一道女子的高呼声,与此同时朝他这边迎面跑过来一个面色慌张的男子。
他伸出脚便将那男子绊倒在了地上,小偷见要被抓了,忙将钱袋子扔向了一旁。趁着谢珩走过去弯腰捡钱袋子的功夫,从地上爬起来跛着腿跑走了。
谢珩见钱袋子已经拿到,他还有卖灯的摊子在这儿,便没有再追。
他垂眸看了一眼,粉色布制的钱袋子上绣了个“瑶”字。
待宁瑶匆匆赶过来的时候,就见自己的钱袋子正被一个少年拿在了手中。少年一身白衣,垂着眸面如冠玉,就像是从她看的那些话本子里走出来的谪仙。
宁瑶缓了几口气,才开口道:“那个……那是我的钱袋子。”
闻声,谢珩偏过头就看见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人。身形瘦弱,再加上那清脆的声音一猜便知是女子。
谢珩走上前将钱袋子交还给了她,随后重新绕到摊子里坐下。
宁瑶将钱袋子收好,也跟着谢珩走到了摊子前。
“这是你的摊子啊,”宁瑶边说着边将面具摘了下来,随手放在了面前的摊子上。
宁瑶摘下面具便露出了一张素净的小脸,那双眸子就像她带的狐狸面具般,带着生动的灵气。
谢珩见了眸色不禁渐深,以往他都是离着老远看她,看她与友人在一起时笑得那般明艳。
没想到今日她便站在了他的小摊前。
他只看了一眼便匆忙垂下了头,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姑娘的话是好。他只好执起笔,拿起一个孔明灯继续写起了字。
见他未回答自己的话,宁瑶倒也不恼。她斜靠在谢珩的摊子前,丹唇勾起露出了唇角的两个小梨涡,杏眸一眨也不眨地就看着他写字。
他写出来的字是真的好看啊,不像她,夫子老说她写的字跟狗耙一样,说她不是读书的料还罚她抄书。就连夫子称赞过的那几个同窗写的字,宁瑶觉得也没眼前这个人写的好看。
不对,不光字好看,相貌也生得是极好的。
第四章 宁小姐的喜欢来得这般轻贱么?……
不对,不光字好看,相貌生得也是极好的。
少年侧脸的轮廓融在昏黄的光线中,眉下是透亮的眸子。他就那样半垂着头,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投出美好的弧形。
执笔的手修长且骨节分明,指甲圆润。
宁瑶决定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片沉静。
她轻咳了声,“那个……方才多谢你帮我把钱袋子找回来。”
她随手拿起一盏兔子形状的花灯,做工精细,栩栩如生甚是可爱。
“作为报答,我把你摊上这些花灯都买了吧。”
闻言,谢珩手中的毛笔一顿,笔尖的墨汁晕染开来,留下一道黑影。
手中的这盏孔明灯是彻底废了。
他与她之间天差地别,本就不会是一路人。差的不仅是权势地位,这所有花灯的收入够他与母亲两个月的家用了,而她轻飘飘地便可以全部买下来。
谢珩索性将笔放了下来,敛了敛眉道:“不用。”
语气清冷,拒绝的意味十分明显。
宁瑶从他脸上看出不悦,是她一时大意了。他字写的如此好,定不会是普通的商贩,她方才的话说出来更像是施舍。
“好吧,”宁瑶懊恼地拍了下脑门,“那我就买下这盏兔子灯吧,瞧着实在可爱。”
生怕他不信,她再次强调:“我是真的很喜欢。”
刚说完宁瑶便去掏钱袋子,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就看见了不远处正东张西望的管家,想必是出来寻她的。她心下一紧,得赶紧回府,省得父亲责怪。
宁瑶忙从钱袋子里拿出一两银子放到谢珩手边,“我得回家了,再见。”
说完连忙拿起花灯,跑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向坐着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