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前后后又进了好几年的监狱。
这个人还是明舒从黎山小村那个流浪汉手里挖来的。
据他说,当时明远怀负责处理那两个被绑架的孩子,却在最后走了和上头的人事先约好的相反方向。
对方律师厉声质问:“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为什么要说?他这个叛徒,我要是说出来不是还帮了他。吃里扒外,活该他被人骂。”说到这里,男人还转头轻蔑地瞧了瞧明舒,“你这些年也活得不好吧。”
“当好人有什么用?”他咯咯地笑出声,带了手铐的腕在桌上划拉做响。
“坏人只被一帮人骂,可好人呢,要被所有人骂!”男人扯了下嘴角,极尽鄙夷。
“丫头,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明舒盯住他,脸上难辨喜怒。
她莫名记起了在书里读到的一段话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第5章
其貌不扬的男人仰头轻笑,颤抖的身体带动手铐在庭审台前挑战法律的权威。
“我听说他死的时候面目全非啊…”男人倒吸一口气,犯了烟瘾,“你们说,他是不是活该?”
“活该他被骂这么年!”
“活该!”
从明舒有印象时起,他们都在骂明远怀,坏人骂他活该,好人骂他罪有应得。
明舒的眼里多了分不甘。
“小丫头,你还真成功了?”男人又喘又咳,嗤笑怒骂:“可有什么用?人都死了。”
原告这边,萧律师面不改色地看着男人被拉下去。她双手抱胸眼神扫向对方的辩护律师,随后请求传唤下一位证人。
待步履蹒跚的老人抵达现场时,他含混苍老的眉眼在明舒身上盘桓许久,才拿出了封存二十多年的证物。
明远怀早年任职于报社,他挂了个记者证,天南地北满世界地走,哪里有大事件,往哪里钻。
他满腔正义,抱有理想主义的念头。
为此也主动做过战地记者,见证过子弹轰炸,炮击横尸的场面。
好在他都有惊无险地平安归来了。
直到某天报社挖出了黎山小村那里一个见不得的的越货走私勾当,原本被外派出去打探情报的记者折在了里面。
二十多岁的人,年纪轻轻,没经历过生活的大风大浪,也没享受过风花雪月的浪漫,结果却无名无姓地死在了万里荒山。
也是在那一年,明舒出生,明怀远和林琴夫妻合乐,一家三口团圆美满。
明远怀放下了年少轻狂和对正义奋不顾身的寻求,却让那位同事一言不发地替自己承受了危险的卧底工作。
明远怀终究于心不安。于是主动和上面申请了重回卧底记者的岗位工作。
之后他隐姓埋名,放任自己流于形式的堕落,把之前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一一抹去。在罪恶洪流中拼命抵抗,虚与委蛇,最终却死在正义即将窥破天光的前夜。
何其悲凉。
或许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打算,明远怀把自己的身份证明以及提前写好的诀别信交给了那名死去的年轻记者的家人。
明远怀唯一的希望是这对老夫妻能在他们生命的最后将这些公之于众。
老人顶了一头花白的头发,重重地咳了一声,在将视线落到原告席内挺身直背的女人身上时,眸子清明得恍如一汪幽幽的湖。
明舒对他回以微笑。
在那张与明远怀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上,有如书卷气的内敛温和。
万物藏于心,情绪的鲵鲸隐没其间,浅浅游动,却会在越出海面时,高声哀嚎。
这是明舒一生中少有的时刻:一身清白,毫无负罪感。
萧瑜开始她的陈词总结。
杨洁在旁听席上大惊失色地摇头“不对!不可能!”
似乎喊得越悲怯,越能取代法庭给出的结果。
杨琼翻了白眼,对于杨洁连带着让自己跟她一起丢脸这件事心存不满。
“那上去说啊,在这里叫有什么用。”
“不是的。”杨洁无心理会杨琼的暗讽,“怎么可能…”
她手足无措地转头,正要求程宴洲的理解和安慰,可怜的泪还挂在眼角,又顿时无力地干涸。
取而代之的是蠢蠢欲动的慌张不安。
杨洁目光触动。
却见程宴洲拧了眉宇,男人浓密的睫毛下射出一道冷硬又藏了颤动的视线。
男人的眸子紧紧攫住那抹纤细又孤傲的身影。
头顶的灯光亮白,却似乎映得这个男人的心思一寸一寸的灰败。
人群在开始走动。
明舒面容清癯,白得如同刚出岫的云。女人起身,匆匆掠过一眼程宴洲,随后径自走到萧瑜身前。
“萧律师。”喜悦和悲凉的心绪挣脱压抑,明舒对她鞠了躬,趁机闭了下眼。
弯腰不为折骨,而是言语太过浅白不足以表达她的感谢。
萧瑜把文件交给自己的助理,对她说:“我应该做的。”
“好了,我走了。”
萧瑜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程宴洲,颇有兴趣地挑了下眉。后者眼眸晦暗,手上肌肉绷紧,隐忍在衬衫下。
杨洁和杨琼也紧跟着过来。
“明舒。”杨洁礼貌含笑地叫住了她。
紧接着,杨洁走到明舒身边,无害的表情中亮出了锋利的威胁,“你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吗?”
杨洁话里愤恨,余光却动辄打量起程宴洲。
明舒弯了弯嘴角,她好心地提了句:“你这儿怎么来的?”女人虚虚指了下杨洁心口的位置。
“用刀捅的。”杨洁挑衅,声音尖了几分,“为了救他。”
女人扬了下眼角,“光凭这个,你永远都越不过我。在他—”
“他有吻过你吗?”明舒走近,唇形一张一合在杨洁耳边认真问起。
杨洁顿了顿,闪过无措。
“有吗?”明舒抬手勾起她的下巴,“可他有吻过我。”
说着,女人又将手往上,在杨洁的脸庞流转,“他也有低/喘着情/欲在我耳边喊我。”
“他还床/上服/侍过我。”明舒勾起嘴角,“以我为先,处处怜惜。”
“还有……”
“够了!闭嘴!”
杨洁嘶喊,尖酸刻薄。她拍开明舒的手,急急抽离对方诱陷自己的局面。
身侧,程宴洲眼眸利了一道。
杨洁苍白地说:“不是的…”
杨琼更是轻蔑地嘀咕了句:“果然。不是杨家的人,怎么养都没用。”
杨洁掐住自己的手,神情扭曲。
明舒倚在墙边,尽力平复自己的呼吸,伤口的疼抓心挠肝,让她额头冒出冷汗。
程宴洲没有放过她丝毫的微表情,语气不好地提醒她:“明舒。”
男人嗓音冷冽,有捉摸不出的味道。
女人睫毛抖落那句话,她低头看了眼外套下的白色针织衫,腥红点缀,妖冶丛生。
程宴洲狭长的眼眸也扫过,周身气息难明。
明舒指尖抹了把血迹,还濡湿着。她眸子里升起暗光,欣赏着白红相映成趣的意境。
“明舒。”男人咬紧了呼吸看她。
明舒恍若未闻,指尖来到唇边轻轻拨弄。刹那间,微微几丝血色绽放。
她这才掀眸,偏头睨上对面的男人,近乎执拗地说:“程宴洲,你看,你这枪打得还不够准。”
明舒替他可惜完,转身离开。
在女人身后,程宴洲拳头握死,骨子里深埋的狠戾在这一刻乍现。
“宴…”杨洁小心地叫他,又被男人眼底的可怖吓得半截声响堵在喉咙里。
哪怕陷于那场绑架案,杨洁都没见过程宴洲如今这副模样。
女人咽了咽嗓子,卡了怨恨,不上不下令自己难以启齿。
程宴洲略带审视的目光在杨洁脸上逡巡而过,随后起脚离开。
“我是因为你才会受伤的…”
杨洁无助又藏了期待的嗓音响起,如鬼魅随行。他欠了她的,永远都欠她的。
杨琼受不了她,不由地埋怨道:“这招已经不好使了。”
微风和煦,阳光遍地倾洒北城,绿树成荫,枝头丛间鸟儿扑翅,啄出苦夏的躁动。
明舒在出租车给林琴打了电话,不加修饰的一句话让林琴在那头泪流满面,不能自抑。
“爸,他是一个好人。”
明舒抬头,湿漉与酸涩围困了她的眸子,女人闭了下眼。
被谩骂的被伤害的,曳尾涂泥,仍旧清白如许。
明舒垂眸盯住食指侧面的月牙印,从小到大,她怕很多东西。
怕别人问她的姓名,怕不经意的闪光灯,怕他人不带任何目的的随意一瞥。
她敏感又善于隐藏,皆因于此。
可今天以后,她该被万众期待。
见明舒放下手机,前面的司机打起方向盘,抽空插了句嘴,“碰上什么好事了吧。”
来不及展开一番详细的对话,司机从倒车镜里一瞧,喊了声:“后面那辆车好像跟着咱们。”
明舒偏头,旋即对司机报了个地址。
警察局门口,两辆车几乎同步停下。接待室里的陈警官见到明舒时,脑子嗡嗡作响。
他脱口而出:“小天鹅。”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陈警官抱拳抵唇,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下。
“我叫明舒。”女人姿态姣好,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唇间溢出的话不容辩驳。
陈警官喝了口茶,“好…好的,明小姐。”
司机在一旁耐不住性子,开始和陈警官掰扯,说来说去还是那两个保镖打扮的男人跟踪自己的事。
“详细情况我已经了解了。”陈警官押住茶杯,“这个,明小姐,你真不是认识他们?”
“不认识。”女人无邪地摇了摇头,细浅从容地说。
陈警官一厢情愿地旁敲侧击:“那程宴洲你总该认识吧?”
“哪个陈?”女人认真想了想,“你的亲戚?”
陈警官彻底呆了。
能叫明舒小天鹅的,除了程宴洲再无其他人。
那个不解风情的男人还拉着他去看过北城专业的芭蕾舞表演。
在那些所有看过的舞蹈中,明舒从不缺席。程宴洲则是拍手,低声喊她“小天鹅”。
陈警官没辙了。那司机还有下一单的车要拉,他打起了感情牌,“警官我和你说啊,这姑娘她今天刚盼到她爸爸是个好人,你可不能给他添堵啊。”
“什…什么?”男人晕头,“你爸爸…不是…”陈警官头疼地措辞,讲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对。我爸爸,他叫明远怀。”女人一双澄澈的眉眼弯了弯,坦荡又偏执。
那司机全身一震,和陈警官大眼对小眼,两人又齐齐转头去看电视。
上面正播到前几天披露明某某真实姓名为明远怀的新闻时,猝不及防地插入了紧急通知。
紧接着冒出了许多对之前不实报道的致歉声明,铺天盖地。
杨洁的行动能力还挺不错。
女人眉梢含笑,轻渺得让人抓不住。
第6章
夏天的黄昏总是落幕得较晚,明舒从警察局出来时,门口高高的香樟树下,阳光被切割成破碎的漏洞倾斜打落。
程宴洲用身体在她眼前劈出一道锋利的阴影。背道而驰的场面中,两个人停步。
明舒转身对陈警官道了声谢。
陈警官挠挠头无奈地看了眼刚被叫来的男人,“程先生是吧,你的两名保镖跟踪他人。需要你做个详细的笔录。”
男人瞳孔中萦绕一团致死的黑雾,他菲薄的唇间找到自己的声音。
许久,淡淡地应了。
视线在明舒身上流连。
女人径自走过,坐回之前的那辆出租车的后座。
在程宴洲触目所及的地方,明舒的侧脸半融在一寸寸拉升的车窗下。
浅蓝的冷色系渐渐爬至女人的唇色,微风拂面,拂开她的眉眼与肩头的秀发。
在她微微下垂的眼尾中,车子驶离。
陈警官三两步下了台阶,走到程宴洲身边,“你怎么回事?”
男人把车辆奔远的轨迹揉在指腹间,“进去做笔录吧。”
陈警官无语。
出租车的音乐在狭小的空间缓缓流泻,与外面扬起的热浪和风尘相互交换。
司机是个胖胖的好说话的中年男人,他的车载CD里都是□□十年代忧郁的老歌。
明舒半阖着眼,在风中寻找花香。
明远怀那封诀别信里,也有一小段花的出场。
“出门时,我尚未给家里的花浇一浇水,或许阿琴会生气,怪我这么着急走。
我记性很好,倒不是忘了。我把浇花的时间匀出,去多抱了会儿明舒。我怕她不好好长大,又怕她一转眼长大,我却来不及参与她的人生。
家里浇花的事一向都由我负责,可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只好将它搁置了。
希望我回家时,那花开得正好。如果开败了或浇死了,我倒也能体谅阿琴在养花方面的不开窍。
那时我会再带一束开得最好的花回来。”
夜里,明舒踏月而归,她捧了一束薰衣草给林琴。听完女儿娓娓道来的那封诀别信后,林琴抱着那束花良久才平静下来。
她把花小心又珍贵地插好,放在明远怀那张四四方方不到手心大的照片跟前。
明舒帮她收拾衣服时说道:“妈,出去看看吧。”女人背对她,嗓音温和舒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