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的酒杯空了几盏后,明舒起身去找左宁。小姑娘刚才跑到酒吧的外面去玩了,赵茗则在吧台坐着,和调酒师有说有笑的。
明舒走入酒吧的庭院时,才明白了赵茗先前那句“风景不错”的夸奖并非作假。
水泥墙壁借并排的竹子半遮半掩,上面泼墨成趣。草地脆生,软绵绵地含了嫩意。
远在天边的山峦空蒙,近在眼前的橡树上因为霓虹灯的映烁,荧荧斑驳。
明舒找到左宁时,小姑娘蹲在地上摸着一只小黑猫的脑袋。
满目期待中,小姑娘认真地问道:“姐姐,我们能不能把它带回家?”
明舒垂眸,看清了那只小黑猫。孱弱无助,胡须上了年纪,毛发耷拉,像一团翻倒的雪,上黑下白。
“它太老了,而且没准已经有主人了。”明舒俯身,轻声细语。
话里有真实到残忍的温柔。
好在左宁对她的性子也习惯了,小姑娘摸摸小黑猫,说:“我问过酒吧的员工了,它没有人要,所以经常跑进来偷吃东西。”
“我把它带回去,一定不影响我的工作。”左宁想了想,希望能打动明舒,“而且,你也说了,它活不了多久了。”
这时,小黑猫与左宁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喵呜了声,抬起怯懦的头,水盈盈的蓝眼睛可怜巴巴地对上明舒的目光。
女人的眸光颤动,如星子跌入水中,漾开波澜,在那片跨越时间距离的水下,又倏然不动了。
那时,她也想要养一只猫。
见明舒神色不对,左宁叫她:“姐姐?”
清脆的一声令女人挑了下眼尾,“要养的话,你得带它去做检查,吃的住的都要你自己操劳。你做的到吗?”
左宁头脑风暴一番,把相关的工作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可以。
“那姐姐你给它起个名吧!”
“叫喵呜吧。”明舒弯了弯唇。
左宁把小猫抱起,对它喊了句:“喵呜?”
小猫舔了舔舌头,闷闷地发了声:“喵呜~”
“喵呜~”小猫又叫了声。
明舒有趣地歪了歪头,她将身子的重心抓回,原先埋在长发下的脖颈露出一小段弧度。
她眼里清澈带雾,视线回拢时,在二楼的落地窗前微做停顿。
那里,男人挺拔颀长的身体酝酿了一身的气势,裤线笔直,衬衣挽在手肘处,蓄了力量。
男人身后,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他是周遭乌烟瘴气中唯一的例外,始终游戏人间,却不曾堕落。
轮廓融入暗色,一张面庞只适合想象。明舒望着,不经意蹙起了眉。
她在看他,他亦如此。
女人的秀发长而直,自然垂落,他随手别起几缕乌发,漫不经心中异样盘叠。
越看美人蹙起的眉越紧。
这时,不知房间里的谁喊了声:“程浔。”男人悠悠地转身。
赵茗找了过来,“明舒?”
“没事,估计看错了。”说着,她指尖抵上眉宇,未经深想。
赵茗点点头,“那走吧。”
二楼的纸醉金迷还上演着。
江临风喊了程浔过来打台球,吊儿郎当地倚在桌边,“你刚才看什么看那么入迷?”
程宴洲骨节分明的手抓上酒杯,送到唇边时,“有吗?”
“有。”江临风一球进洞,又分了几抹余光给他,男人伸手点了下周寒,“不信你问他。”
周寒三指在桌前敲了敲,出于医生的职责提醒道:“别喝太多酒。”
江临风给球杆擦了擦巧克粉,眉眼俊雅,“男的女的?”
程宴洲不理,目光生冷。
“男的女的有什么区别?”程浔见自己堂哥的脸瞬间不好看了,出来打圆场。
江临风啧了声,“男的,那可以说单纯好奇。”
傅时晟从门口进来,脱了外套,“女的又如何?”
江临风卖弄玄机,又顿了下。“女的吗?那可难说了。”
他拄着球杆,挑了挑眉,“但一个男人长久盯着一个女人看,非情即仇。”
程浔靠了一声。
程宴洲兀自起身,划下手机上铃起的闹钟。“走了。”
“才九点!”江临风挠了挠头,不懂他的作风,跟变了个人似的。“你走归走,明天记得陪我去舞团啊!”
“看情况。”程宴洲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没头没尾。
“不是,他那么着急回家干什么?”江临风百思不得其解。
傅时晟接了程浔留下的那一局,上去跟他对打,“早回家也挺好的。”
“你有老婆,我们没有。”江临风给了他一记眼刀。
程浔抱胸,“他去练字。”
江临风转头:“哈?”
傅时晟捡漏,一杆进了两球,轻笑道:“谢了。”
江临风:“……”
*
明舒这次回来是作为国外郁金香芭蕾舞团到北城芭蕾舞的交换舞者。
昨天倒了下时差后,明舒把工作提上了日程。
左宁带着喵呜去了宠物医院做详细的检查,因此和她一起前往芭蕾舞团的是赵茗这个经纪人。
走近剧场,耳畔逐渐清晰的是睽违已久的芭蕾舞曲目,悠扬婉转。
一草一木与明舒刚走时并无差别,好像专门为了等自己回来。
舞台落幕,纪双莞刚卸下妆发,在人群百无聊赖地扫过,惊喜地叫出了声。
“明舒!”她踌躇着,最终情感战胜了理智,女人上去抱住明舒。
“你…”她又急又气,“你终于回来了!”
时间把纪双莞爱憎分明,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尖锐性格打磨地微微圆润。
她其实能体谅明舒当年的隐瞒。
她踮起脚尖最先想到的不是摘取枝头的王冠,而是担心脚下的玻璃是否会让她跌倒流血。
明舒亲切地将自己代入老朋友的身份中,她回抱了纪双莞,“过得好吗?”
“还不错。”纪双莞眨了眨眼,努力压下喜悦的泪水。
在场的其他人都对明舒客气有礼地问好。
自从拿下芭蕾舞团首席位置的那天起,三年时间里,明舒从未被其他人超越过,更不曾被任何人替代过。
方蔚儿用力关上自己的化妆包,啪的一声脆响。她拿了东西从明舒身边经过时,故技重施。
女人直直撞去,冷哼轻嘲后,作势要走。
明舒温声叫住她,“道歉。”
方蔚儿停脚,嘴角不服气地撅着,她趾高气扬地转身,“什么?”
明舒偏头,给了她一个无关紧要的眼神。“要我教你吗?”
在女人不慌不忙的转身中,声音随之浅浅流出:“像之前教你舞蹈技巧一样地教你——道歉?”
方蔚儿喉咙紧住。
第8章
明舒站着,皓质呈露。灼灼柔光浇落方蔚儿头顶,偏偏让她难堪又无措。
方蔚儿咬了咬唇,不情不愿地说:“对不起。”
女人喉咙里像喂了脏东西似的,细若蚊蝇的声音中隐隐有不服。
明舒唇侧盈盈含了一抹笑,瞳孔幽暗,“还差一句。”
方蔚儿如赤条条地置身,全身浸入毫无遮掩的慌张与不安中。
她蓦地懂了。
明舒之前不和她计较是出于不屑,而今计较则是不满。
“对不起…”思绪的关节打通后,方蔚儿的嗓音透了些许真诚。
如带刺的花,藏了毒。
明舒温和的善目中轻微的裂缝,“挺好,你自己已经学会了。”
话语轻轻掷地,方蔚儿眼睁睁瞧见明舒走向自己,女人气息收敛,让自己一时忘了抵抗。
即将擦身而过时,明舒抬手,煞有介事地在方蔚儿的肩头拂落一番。
“没关系。”女人偏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方蔚儿愣愣地躲闪其他人的目光,丢人感如湖水灭顶,一发不可收拾。
一出小插曲对明舒无关痛痒。
她把文件递给办公室里坐着的负责人时,后者给了她一个勉强称得上是友好的目光。
“你知道北城里现在最有话题的芭蕾舞者是谁吗?”徐宙给明舒倒了杯茶,语气官方。
“现在已经不是你的时代了,明舒。”
资本家的嘴角在这一刻显露无遗。
女人白皙的三指圈住杯身,欣赏了下茶叶入水的绵和。
在视线触及芽尖沉浮的诗意后,明舒才把杯子不轻不重地磕回桌上,“作为交换舞者,不如让我临场表现一下自己的才能?”
“由你。”男人敷衍道。
说到底,徐宙对她的舞蹈并不上心,他现在一心一意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捧红方蔚儿。
明舒半敛眉目,弯了弯嘴角。
女人自身散发出的脆弱和放逐的沉郁在临近舞台时才无声无息地为她的骄傲让路。
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前,明舒脚尖绷直,她秀挺姣好的下巴与白净纤长的天鹅颈构成一道完美的弧度。
音乐从远方飘至,她试探着伸脚。
灯光同时陷落昏暗。
门口,程宴洲不由自主地往回看了一眼,江临风凑近他,“干什么?”
男人走下台阶,原路返回,“先不走了。”
女子的身影在若隐若现中蹁跹,绕是阅人无数的江临风也错愕了半晌。
“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男人追上去喊。
明舒沉浸在个人的舞蹈中。
天鹅湖在旋转中漫起盈盈湖水,女人的脚尖点上,似乎漾开心动的涟漪,她始终仰头,循光与望。
最后,天鹅掠翅,明舒长直的手上抬,蓝白剔透的光落在她的颈肩线上有隐晦的纯洁。
女人微微低头,曲落。
观众席的一隅有清晰的掌声。
灯亮,程宴洲看清了女人的面容。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明舒闭了下眼,再睁眼时,她的侧面在一步一步完全收回的舞蹈手势中逐渐端正。
两两相对,明舒的眸子紧缩。江临风和何旭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下意识地去偷觑程宴洲的神色,心里七上八下。
徐宙从后台找来,以为是简单的冷场。他对程宴洲有几分眼缘。
只因男人在芭蕾舞团有重大演出时几乎从不缺席。他一双厉眼寻寻觅觅,却永远得不到满意的答案。
“程总,江总。”徐宙问好。
江临风此时惴惴不安,无暇顾及他。程宴洲岿然不动,瞳仁脏黑,静静将女人的轮廓包容。
“刚才那支舞叫什么名字?”他问。
明舒眉头一皱,“天鹅湖之小天鹅。”
程宴洲眸光颤动,近乎到无的声线将几个字在舌尖来回绕动。“小天鹅…”
江临风的心一咯噔。
完了,怕不是记起了什么吧。
下一秒。
男人坦荡地伸手,自我介绍道:“程宴洲。”
言简意赅,明明白白。
命运像几经无绪的码牌后颠倒错乱。小天鹅的字眼成了呢喃,而非后缀。
复杂的情绪在明舒心头攀升,她终是稳住心神,右手回握上去。
“明舒。”
“月明舒窈?”指尖相擦,男人拧了下眉。
女人回以微笑,“应该吧。”
她眸子如琥珀,唯独缺少最真实的情感,丛丛掩映,将人拒于千里之外。
没来由地,程宴洲眼角有稍纵即逝的烦躁。
两个人巧妙地绕开了久别重逢的陷阱。
何旭仍旧看得头皮发麻。
他怕是永远都忘不了当年错把程宴洲那份带有标记的文件交给明舒时,女人决绝又倔强的声线
——别用这种同情的眼神看我。
恰巧此时,观众席上的中年男人踱步而下,他对明舒的舞蹈做了几句中规中矩的评价。
江临风眼疾手快地把人搂过,“爸!你别添乱。”
江敬狠狠给了他一脚。
赵茗推门闯进,慌不择路。待看明白眼前的情况时,才发现自己已无力阻止。
两个人终究是要见面。
……
车子在路上割出强劲的风。
后座,程宴洲摩挲指腹上残留的温度,眼神冷冽。“她…”
江临风心底顿时警铃大作,“什么?”
“她是昨晚的那个人。”男人面色淡淡地说。
江临风拳头抵在唇边咳嗽了声。“是…是吗?”
程宴洲指尖捏住自己的眉骨,闭眼的刹那如坠失落孤洲。
江临风拿出手机,悄悄地跟周寒说起刚才的事。
江临风:怎么办?
周寒:他在试探你
周寒:稳住
江临风:你说,他是不是真的…
忘了?
彼时,明舒也从赵茗嘴里了解到了这一情况。包厢里,女人不说信,也不说不信,轻笑地摇了摇头。
“也没有确切的消息,但听说他好像丢了一部分的记忆。”赵茗苦恼地撇了撇嘴。
明舒的眼里掠过一道暗光,“什么时候的事?”
赵茗思绪放空了会儿,“去年吧。”
“幸好。”女人兀自勾了下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