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琴抹了把脸,“也好。”
把林琴哄回卧室后,明舒去浴室洗了个澡。绕是她再怎么小心伤口,不可避免地还是沾到了水汽。
丝丝缕缕的疼从心口缠出藤蔓,在女人的眼底埋下微微的红。
雾气腾腾,扑在镜面上氤氲起白色,水珠由上到下演变出不同的轨迹线。
有趋近平行的相安无事,也有纠缠不休的一片狼藉。
明舒站在镜子前,指尖在上面曲折回转写成了几个字。
蜿蜒崎岖的笔画中,雾气拂散,女人白皙的肌肤,乌黑的发丝,轻盈纯系的胸衣一片一片地映在上面,若隐若现。
女人扬了下眉梢,很快掸开镜面。风光尽显,水珠溅落。
几分钟前的字似乎从未存在过。
明舒从浴室出来,习惯性地去关阳台的门。她住在四层,但仍旧妨碍不了她一双小鹿般清灵易受惊的眼眸往楼下窥探时,能看到某个男人。
程宴洲颀长的身体倚在车边,脖颈弯出一定弧度,宛如一个游戏人间的惆怅客。
两个人的视线隔了沉沉的夜,似乎能交汇。
在一道道被沉默犁出的无形沟壑中,明舒转身关上了阳台的门。
程宴洲低笑叹气,他五指拢起又散开。
手机页面亮起了杨洁的名字,一些记忆不合时宜地从蝉鸣聒噪中跑出。
明远怀那个男人呲着一口黄牙,把干净的馒头摆在他和杨洁面前。“要吃啊?”
“好东西可轮不到你们吃。”他换了面孔,啐了一口,把馒头扔到脚下碾碎。“你们就也就配吃老子吃过的剩饭。”
“你他妈少这副模样看老子,你要是出去才有本事找老子算账。”
在程宴洲发烧昏沉的那几天,明远怀那个男人鄙夷又嫌弃往他嘴里灌东西。
他睡过去前,是杨洁惊恐又惨白的脸。
得救之后,警察到病房时的话语纷至沓来。
“小朋友,还记得其他什么的吗?”
“那个坏人他已经死了。”
“幸好和你在一起的小姑娘帮你挡了一刀,你才能活着。”
程宴洲狠狠闭了眼,两指夹起的烟被重重地揉进手心。
……
趁着北城难得长时间的好天气,明舒一个人把公寓的角角落落都认真收拾了一遍。
仅剩的人气也都被她塞进了行李箱里。
一阵忙活后,明舒坐在平放的行李箱上休息,她难得像今天这样为自己招呼生活中的琐碎。
赵茗打了电话来问候她。
几天前的那场庭审是私下进行的,所以包括赵茗在内的其他人都不知情。
杨家却因为败诉,不得不出来硬着头皮解释之前发布的不实消息。
赵茗算是来祝贺明舒,也提到了几句芭蕾舞团的事。“方蔚儿顶替了你的位置,成了团里的首席。”
赵茗说着,语气十分不屑。
她实在看不惯方蔚儿汲汲营营,上赶着巴结负责人的那副小人嘴脸。
“明舒,你什么时候回去啊?”赵茗心虚地问道,“首席那个位置你不会真的不要了吧?”
为了成为芭蕾舞团的首席,明舒付出了同行人都难以想象的努力。
赵茗替她惋惜也替她不甘。
“来日方长。”明舒莞尔,正午的阳光亲吻在她的肌肤上,有一种油画的质感。
光线穿起女人左手手指柔韧弯曲的地方,在地上落下一个跳芭蕾舞的小姑娘形象。
真的,来日方长。
和赵茗聊得差不多后,明舒对她珍重地说了声:“再见。”
“好,拜拜。”赵茗不作他想。
手机页面划离,明舒重新看回了北城的热搜。先前对她的谩骂和抨击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明舒对不起的#的词条搜索。
现在所有人倒又开始爱她了。
她满目放逐自我的柔光,自言自语道:“玫瑰腐烂的味道比野草还难闻,它盛开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女人沐浴在阳光下,似与它同尘。
一直到中午时分,小区门口保安给明舒拨的电话才将她从飘渺的思绪中剥离。
“明小姐吗?他又交给我们一份饭盒,叫我拿上去给你。”上了年纪的保安掂量着手里低奢的饭盒礼貌地询问。
“你看这?”
明舒把碎发别到耳后,淡淡地说:“还跟从前一样处理,麻烦了。”
保安又一阵可惜,“好吧,但也挺浪费的。”
拿去喂他养在小区后门的看门狗,不是白白糟蹋了这些滋补又清淡的好粥。
“东西不干净,让人吃了不舒服。”
“行…行吧。”
……
把一切打理妥当的那天,明舒抽空去寺庙了拜了拜佛。
她信佛,也爱佛。
寺庙叫万径寺,明舒将它在舌尖上绕了一圈后,颇觉这名字有趣。
万径,即万净。
女人合起双掌,手指并拢,弯腰跪拜。跟前弥勒佛像双膝盘坐,手捏佛珠,低眉慈悲。隔了袅袅升起的香火,明舒抿唇笑了笑。
一位住持向明舒问好,“施主要做一盏长明灯吗?”
女人周身萦绕大喜大悲的温凉,住持颔首,他对有佛缘的人尤其耐心。
“以后吧。”明舒回礼道谢。
住持和善地说了句:“阿弥陀佛。”
明舒往外走去。女人行走间清态端正,有风情,又纯洁,摇摇欲坠的美中又不失主心骨。
明舒行至山下,程宴洲走入她的视野。男人眼底倦怠,隐隐有青黑,脸庞不失硬拓。
时隔多天,这是明舒头一遭在白日认真打量他。其余时间,男人夜夜守在楼下守了一团空气。
何旭坐在车里因空气中的冷瑟瑟发抖。
程宴洲执起女人的手,视线锁住她,紧接着听不情绪地开口:“我要去一趟黎山小镇,明舒。”
女人偏头,眉峰轻佻。“程宴洲,你不会做错事的。”
男人全身一僵。
明舒则小幅度地动了动脑袋,“我的头发乱了,你帮我一下好不好?”
程宴洲不明所以,抬手即将要碰上明舒的鬓边时,女人又贴近了半步,气息伏在他耳边。
佛门清净,生不出多少暧昧。
“程宴洲…”
触手可及的距离,明舒的一字一字让男人几欲发颤。
恍如失重的天平。
“一路平安。”女人倦了眼皮,对上车窗的雾气时,也不过匆匆一扫。
山脚下空气清亮,难得一见车窗能挂上水雾。可她无欲写字了。
程宴洲脸色不好,明舒催促他,“不走?”
他才上了车。
何旭打了喷嚏。
车外风景游离,从林荫小道逐渐到宽阔的交通大道。
一直到某个地方,又慌里慌张地掉了个头。猎豹般的车疾驰过一块交通指示牌,上面正体写了几个字。
——北城航空机场。
彼时,机场的机械播报响起,提醒乘客坐好检票工作。
身着休闲服的男人戴了顶压眉的黑帽,嗓音嘶哑,面色烦躁。
他伸手揪出旁边一个相似打扮的员工,“说了别跟,听不懂人话?”
男人打落对方的帽子,映入眼帘的是她清澈无辜的面容。明舒拉住他的手,“帮帮我,有人要抓我。”
男人轻嗤,“所以?”
似是为了证明女人的话,机场里冒出了几个保镖,目光在人群中谨慎地搜寻。
“请你帮帮我。”明舒呼吸急促了几分,她眼尾低垂,浅藏恳求。
男人一把揪她出了队伍,挑眉慵懒,“不关我事。”
明舒无奈,指尖抓住帽子戴好,左顾右盼着暂时找了个地方藏身。
身边,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女人的呼吸微窒,心即将要撞出胸膛的瞬间。
嘶哑性感的嗓音喊了句:“程宴洲。”
几分钟后,一件外套扔到明舒的头上,男人啧了声,“要混进人群里好歹把衣服给我换好啊。”
直到月亮拨开云雾,程宴洲也没找到明舒。女人的那句“一路平安”无任何后缀,祝他亦是在祝自己。
临走前,她丢了一句
——程宴洲,你假装对我满腔爱意这么多年。会不会也在哪一刻恍惚觉得自己真的爱上了我?
会吗?程宴洲。
第7章
明舒纤细的手指在门把手上拢了下,开门的刹那,女人呼吸慢了几拍。
严肃敛和的外国负责人双手交扣执于桌面,她扫了眼女人的简历。
旋即字正腔圆道:“与北城芭蕾舞团的交换舞者名额你确定要申请吗?Ming。”
“是的,我确定。”明舒眉目沉静,浅声应允。
负责人点了点头,笔尖在信息栏内“Agreement”下面的方框上打了个勾。
“好吧。”外国负责人把笔压住,转而从抽屉拿了两张机票,按在桌上推到明舒眼底。
“我为舞团损失了一名优秀的芭蕾舞者感到可惜。”
明舒接过那两张机票,视线触及“BeiCheng”字眼时,有片刻的微怔。
女人抬头将墙上走动的时针随自己的思绪拨转,明天一早的飞机,抵达目的地时应该差不多
——当地时间下午四时。
北城的阳光有了些许的倦怠,天空无垠透蓝,微微有穹顶弯曲的弧度。
机场似在人流中茫茫航行,满载乘客们的期待与不舍。
刚下飞机,程宴洲的眉眼浸了风尘仆仆的疲惫,微拧的眉峰衬得他尤为冷硬。
何旭拿好行李回来,心下咯噔了一声,“老板?”说着,目光在来来回回的人群中照出一条惊心动魄的路。
可,一切如常。
程宴洲动了动眼皮,神色一凛,“后面有什么行程安排?”
何旭对这些了熟于心,开口说:“江少约了晚上酒吧说要见一面,老爷子那边说有什么有空该回一趟本家。”
“走吧。”男人揉了揉眉骨,眼神示意何旭跟上。
拥挤的人潮退去,人头攒动间,可以看见明舒和赵茗边走边聊。
明舒带回的小助理左宁对周遭的一切好奇得眼珠打转。
两人见面倒也不生疏,赵茗问了几句林琴在国外的情况,又把话题不动声色地转到明舒身上。
“怎么又下定决心回来了?”
女人掸了掸指尖不存在的东西,唇间溢出温和又如月凉凉的嗓音,“因为…逃不了一辈子啊。”
赵茗看她,眼眸里带了分佩服。她目光往下,在明舒的胸口上停留片刻,又很快收回。
走出机场的大门,眼前迎来碧空如洗时,赵茗侧头,“好久不见啦!”
阳光正好且免费,空气传来叶子的幽脆,野花的芬芳以及浅草的清香。
明舒将它们缓缓融入胸膛的呼吸间,郑重其事地说了句:“好久不见。”
有多久,久到她在北城的搜索页面里几乎找不到明舒这么一个人。
而掺杂在仅剩的三四个搜索结果里的却是一连串#杨家破产#的消息版块。
杨家吗?
女人勾了下唇角。
赵茗不安地坐在副驾驶座上。
从她这个位置偏头看去,后座上女人纤细的指尖在手机上轻渺渺地划拉几下,不多时,又毫无眷恋地蜷缩收回。
车子转了一个弯,明舒半拢在阳光下的那张侧脸清灵又伏了脆弱,不羁和放逐在眼里携风带雨。
近乎于病态的娇美。
赵茗欲言又止。无措了半分钟后,又兀自甩了甩头。
算了,还是别提了。
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赵茗讲起了别的,“好不容易回来了,晚上去酒吧玩玩,怎么样?”
认真啃着面包的小助理左宁把脑袋抬起,一脸欣喜,“姐姐,去吗?”
左宁小姑娘二十出头,之前跟在明舒身边是她的老师,她自己则是半跟半学助理事务。
因为明舒回国的缘故,左宁的老师把自己的小徒弟派给了她。
赵茗也加了句:“最近几年刚冒出来的酒吧,可好玩了。去吧?”
明舒伸手别住乱跑的头发 ,“那去吧。”
离晚上还有一段时间,明舒先回了自己托赵茗买下的公寓。
房间一早请人打扫干净了,明舒和左宁费了番功夫把行李什么都整理好后,天幕眼看要落下。
听闲酒吧坐落在华盐街28号,入了夜后,里边的崭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明舒和赵茗她们在卡座上要了三个位置,小助理左宁顾着吃喝,嘴巴忙着,说不上话。
赵茗跟吧台要了两杯招牌酒,得意地歪了下头,“没骗你吧。”
明舒轻啜一口,抿了抿唇,“酒不错。”
赵茗举杯和她碰了下,眨了眨眼后又顺嘴提了句:“外面的风景也不错。”
“这酒吧听说是几个世家少爷一起开的。”赵茗说到后面,脑袋卡壳了,她急急瞧了眼明舒的反应。
女人却晃着半杯的红酒,一收一放间纯与欲竞相开放。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她离开了三年。
三年,枯木逢春,小树抽芽,生命都经了几遭轮回了。再如何纠缠的缘分,也该被利落斩碎了。
赵茗心虚地灌了口酒,“说的也有道理。”
星光色的灯盏挂在每个人的头顶,仿佛他们的眼睛都能欺骗自己的灵魂倾诉白日里无法大胆说开的故事。
却不是谁都能踏入情绪节点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