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梁若琼应声到,拍拍他的背,他家相公这是心里又苦了。
世上人、事都是虚的,只有夫人的好才是真真切切的,他搂紧了梁若琼。
晚饭时候,砂锅掀开盖子,香甜味道就顶了上来,雪白的山药、裹着微微淡黄的焦糖和蜂蜜。
嘉鱼和岸舟也戴着围嘴儿、拿着小勺子,舀甜甜的糖糖吃。
魏停云觉得自己,着实不该将工作情绪带到家里来的,他不应当书生意气,初入职场,应该遵循基本的官场法则。
次日,一到府衙,魏停云就去拜见自己的直属上司——推官,之前疏忽了,到任就投入工作。
推官正在和老知府陈彦博下棋,明明看到魏停云进来,却一副专注棋局的样子。
还是陈彦博先说话:“哈,魏案首现在是魏经魁,到府衙任职了,怎么也不拜见我这个老县令啊。”
“学生职低位卑,不敢叨扰大人。”
魏停云回道。
推官有些惊讶:“怎么,知府大人和司狱认识?”
陈彦博一乐:“可不嘛,我做登县县令的时候,他连童生还不是呢,现在都是举人了,真是后生可畏。”
魏停云道:“大人谬赞了,推官大人贵人多忘事,学生之前从府学来检校司帮忙的时候,您也谆谆教导、鼓励过学生,那时候觉得大人和颜悦色、和蔼可亲呢。”
魏停云这样一说,推官一下想起来了:“哦,是你!和通判大人的外甥一起来的。”
“是的。”
“哈,老崔啊,你棋技不如我,看来你的记性也好不到哪去,将!”
陈彦博一个棋子吃了崔匡一片。
“哎呦,我哪里能比得上大人。”
推官恭维道。
陈彦博满意的站起:“你们谈公事吧,我走了。”
他临走还拍拍魏停云:“好好干。”
“大人慢走。”
推官送走陈彦博,转而招呼魏停云坐。
魏停云叙说前两日,入职的时候来拜见大人,大人不在。
推官也不知道魏停云是压根没来,还是自己不在、真错过了,但这些少年意气的新科举人们总归需要敲打;
现在不管魏停云是开窍服软,还是真第二次再来,他之前对这个上任三把火的新官,泼的水也算是奏效了;
他也想起魏停云就是那个在知府大人的欢迎宴上,被点名的登县籍的院试案首,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再为难他。
魏停云回到刑科大院,老检校嗑着西瓜子站在台阶上:“被笑面虎咬了?”
魏停云耸耸肩:“还好,我皮糙肉厚。”
“小魏啊,别嫌我这个老头子唠叨,我们虽然位卑职低,但身为法司、关系人命、责任重大,凡事莫要意气用事,一言一行都要三思、谨慎;
还有,不要像我当年一样,沉浸在初为官的欣喜和舒适里,止步不前,还是要好好读书,举人远不是终点,劝君莫嫌读书苦,劝君惜取少年时哇。”
老检校吐了个瓜子壳,回屋里,继续去炭炉上烤瓜子、花生、温酒去了。
魏停云隔了一日,重新提了提案给推事,前两项标为酌定了,但后几项依旧被抹去驳回。
魏停云想如果提给陈彦博,有可能被认可,但那又属于越级。
傍晚回到家,见魏栖木和赵小芹来了,还抱着他们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一起,小家伙看起来可爱又听话,到了新地方,瞪着眼睛到处张望,有害怕也有打量。
魏栖木正在和魏泰和魏大鼎说着什么。
“二哥。”
魏停云叫了句。
晚饭时候,魏栖木两口子的来意,摆到了桌面上,想让魏停云在府衙帮谋个差事。
“是呀,云娃子,你现在是府衙当官的了,给木头疏通一下……”
大伯娘何玉香说,言语都是恳切。
赵小芹也说,她和父母做生意攒了一些钱,再加上嫁妆,能在城郊买两间房院。
面对亲人们的恳求,爷爷让他做个好官,现在家里人又要他走后门,所以他到底该如何呢?
晚饭后,魏停云在婴儿房逗嘉鱼和岸舟的时候,魏栖木过了来。
“麻烦你了三弟,唉,其实我觉得在登县做衙役挺好的,但小芹她说人往高处走,我…男人的压力,你应该懂。”
魏栖木说的男人的压力,魏停云有些感受,但基本没有来自梁若琼的,都是他自己给自己的。
魏停云第二天还是去了各有司打听,有没有缺额。
大家说他轴,你自己的司狱司不是你说了算么,向你们推官报个文书就是了。
但魏停云手底下只有狱卒有缺额,薪俸每个月只有两贯钱,还要倒夜班,又有一定的危险性,他不确定魏栖木愿不愿意做,但魏停云有自己的原则,不会给他开不合规矩的后门。
最后没想到是老检校帮了他忙,检校司缺一个送文书传唤人的书卒,魏栖木也是读过书,能识文断字的;
书卒跑腿累一些,但到点下班,在路上也可以“摸鱼”,薪俸还有三贯,在府城生活,是紧张一点,但小芹等孩子大一大,做个小生意,日子凑合应当也能过去。
没办法,这就是到大城市生活,古代也不能避免的辛苦和心酸。
第59章 罚俸
魏停云去检校司, 查了上次在狱中见到的,因为恶疾被休妻的女人秦氏的案牍。
案牍上,记载为‘此女遍身烂灼, 符合休妻之七出之条-恶疾也’。
然而,魏停云让婆子找大夫诊后,大夫认为她身体没病,婆子也看了她的身上没有暗疮, 倒是有一些疤痕底片。
《大昭律》休妻的七出之条, 和历朝历代基本无异: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即公婆)、口舌、盗窃、妒忌、恶疾。(注)
何为恶疾?
《大昭疏议》释曰:不可与共粢盛。
不可与共粢盛, 取自古典籍的说法, 意思就是不适宜、不能参加祭祀活动,但律并未对什么是恶疾作详细注解。
七出之说最早载于《孔子家语》, 后又见于《大戴礼记》、《春秋公羊传》;
东汉的时候,何休对《春秋公羊传》中的所谓‘恶疾’,做了注解, 曰:瘖、聋、盲、疠、秃、跛、伛、不逮人伦之属。
这一下可就广泛了, 瘖是什么呢,就是不能言, 哑巴;
疠又是什么呢,指麻风之类的传染病;
秃?掉头发也不行?!掉眉毛掉睫毛呢?
伛,伛偻也, 就是弯腰驼背。
好家伙, 那岂不是一不小心就会被休。
那有七出之条是不是有一定要休妻呢, 当然不是, 七出不是强制离婚的条件, 全看男方。
比如大诗人白居易,他算是晚婚一族, 三十多岁结婚,婚后还一直没儿子,但他没休妻,还写了诗——‘无儿虽命薄,有妻偕老矣’;
五十八岁的时候才晚年得子,但小孩三岁的时候又夭折了……
老检校嗑着西瓜子,看着魏停云查看案牍:“怎么,想给她翻案?这种案子很难翻的,推官判的,能让你翻?”
魏停云抱走案牍:“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不行。”
魏停云脱下官服,带上两个小吏,去女人婆家所在的镇子,暗中走访。
大家都很警觉,街坊邻居怕得罪人,看着他们是陌生面孔,大都不愿意多说。
直到有个好心的阿婆,道出了关键。
“这家以前穷,男人读书,都是女人供养她,大冬天的哟,给人洗衣服冻得手都烂了;
后来男人竟然考中了秀才,一家人想攀附别的高枝了,就想把女人赶走,打她、骂她、让她睡猪圈,渐渐地全身恶臭,长满了疹子,疹子烂了就成了疮,那时候还怀中孩子呢,没人性啊!”
阿婆说着都心疼的红了眼眶子。
“我呀,就经常偷偷给她个窝头啥的,后来那孩子生下来了,还活了下来,是个儿子,那家人就把孩子留下了;
女人被官府判七出休妻后,就被赶出去了,她想孩子就老回来看,每次回来都要被打,娘家爹娘也没了,哥哥不让进门,慢慢的就半疯半傻了;
我们女人命苦啊,就好比那牲畜,我老婆子年轻时候,全家人从地里干活回来,都歇着,我还得去做饭、洗衣、喂孩子,我干活不累吗……”
阿婆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自己。
魏停云仔细记录,照阿婆的这个说法,所谓的恶疾暗疮,其实是长时间居住在猪圈所致。
男方这是自己制造出的所谓七出的“恶疾”啊。
户婚律还有三不去的说法,即三种不可以休妻的条件。
所谓三不去:有所娶无所归、与更三年丧、前贫贱而富贵。
有所娶无所归就是,结婚的父母健在,离婚的时候娘家没人了,无娘家可以归去;
与更三年丧就是给公婆守过三年孝的;
前贫贱而后富贵,就是贫贱微时嫁给你,你富贵后,糟糠之妻不下堂。
《大昭律》‘有所娶无所归’——没有详细规定,像秦氏这种情况,父母不在了哥哥还在,是不是属于无所归?
哥哥不让进门是不是属于无所归?
但秦氏绝对符合‘前贫贱而后富贵’的不能休妻的条件。
魏停云猜测,这个秀才是懂律的,因为三不去的条款是高于七出的效力,但这个“高于”不是绝对,有两个例外;
当妻子犯了奸罪和有恶疾,就不受三不去的限制了。
所以以恶疾提出休妻。
那个秦氏本没有七出之条,暗疮也在离开猪圈后也渐渐愈合复原了。
《大昭律》-户婚——‘妻无七出之条及义绝之状,而出之者徒一年半;虽犯七出,有三不去而出之者,杖一百’。(注)
两个小吏搜来的证词基本也和魏停云相差不大,秀才家通过虐待,矫造七出条款,来休妻。
魏停云回去把案卷给检校司的人,但检校司的吏员们可都不愿意起草这份‘错漏判提请’,因为这个案件是推官大人判的。
魏停云原本也没指望他们,他以司狱官的身份,也可以提请冤狱。
他提笔自己写提请——‘伉俪之道,义期同穴,一与之齐,终身不改,然今有恶家,富贵忘贫,虐弃发妻,妄图攀附权贵……’
大昭职官律,司狱官提请冤狱,是一定要重审的,而且因为这个案子是推官的判的,就不能再由推官重审,当由更高一级的通判大人来审。
推官听说后,赶紧叫人找来了案牍,如果翻案成功,他可是要受到追究的。
《大昭律》里,有司官员故意出入人罪的(故意无罪判有罪、有罪判无罪)的,以出入的那个罪论;
过失出入人罪的,入罪减三等,出罪减五等;
此乃判官责任制,错判是要负责任的。
可笑的是这个推官是明经科的进士,并不是律学出身,对律法根本不熟,就问旁边的幕僚和书吏,平日里坐堂判决的文书也都是他们拟制。
“这个司狱小子翻得案子有没有问题?”
幕僚看过后说:“这…这个司狱官,引律丝毫不差,条理清晰,证人证词事实俱在……”
推官把案牍扔到他脸上:“那你之前怎么帮我判的,怎么写得判词?”
幕僚很为难:“大人,您忘了,这秀才另娶的是您的表外甥女,当时…”
推官愤恨的叹了口气:“那现在怎么办?”
新来的小文书在旁边整理文本,听到他们的谈话,看他们似乎没办法,过去自告奋勇的说自己或许能帮大人分忧。
推官瞥了他一眼:“你?”
“是,小的曹宾,是新来的文书,曾是律学生,还是提学官罗大人的门生呢……”
过堂重审当日。
魏停云早早整理好了一切证供、证人、郎中诊断书,就等在堂上怼死那秀才一家。
升堂的时候,那一家人进来,果真是相由心生,尖嘴猴腮一脸刻薄。
呸!魏停云暗中啐了他们一口。
本场堂审,证人证言极为重要。
之前魏停云表明身份,几番劝导后,三寸不烂之舌都要磨破了,阿婆和一众邻里才愿意做证人。
眼看就要水落石出、官司一锤定音,但那阿婆和乡邻们却全部反水了。
魏停云拿出她们画过押的证词,她们或说自己不识字,或说记错了……
面对双方各执一词,通判大人最后判定,认为属于疑罪。
《大昭律》疑罪:各依所犯,以赎论。
‘妻无七出之条及义绝之状,而出之者徒一年半’,所以秀才家只需要缴纳银子就可以赎这个一年半的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