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仵作吹着一根火折子:“我白日里就看过了,你们看——她颈下的痕迹,呈马蹄形,下方咽喉处颜色最深,两侧越往上逐渐变浅提空了,后方则八字不交;
如果是被人勒死的,那痕迹不是如此,深浅该是均匀的,呈环形闭锁样;
而如果勒死后挂上还会多一道痕迹,这两道痕迹很难完全重叠,为两条走向不同的沟痕;
而且她前衣有涎沫,臀后有粪便,应当也不是被迷晕后挂上去的。”
“这么说,她真的是自己吊死在黄粱衣梦门前的么?那可怎么办。”
虞皎发愁的直摇头。
魏停云拿过火折子,照了照秦氏的脚底和裙摆,那日入夜前下了大雨,秦氏从牢里跑出来要经过一片树林,又要穿梭街道,裙摆和脚底如同在牢里时一样脏兮兮的,但却毫无泥渍。
市坊们在入夜后就会被锁上,所以她要在傍晚前就从牢里逃出来,光天化日的监牢戒备并不松懈,如果没有人安排,她哪有这样的本事。
所以魏停云断定,是有人把她从监牢秘密带出来,在市坊门上锁前就到了西市,隐匿起来,入夜后将她带到黄粱衣梦门口,或胁迫或蛊惑,让她自缢。
可笑的是,帮凶们是粗枝大叶的,黄粱衣梦牌匾上杵出的梁柱,高度很高,没有辅助物,她连绳子都很难挂上去,就算用力扔上去套住,那也够不着打结和套上脖颈。
而秦氏被发现的时候,脚底下却空无一物?
所以,应当是有其他人在场,或是踩着东西给她做好了绳套…待探查她断气后,没多做考虑,顺手又拿走了垫脚的东西;
犯下这样的低级疏漏,魏停云猜测,垫脚的东西起初可能并未准备,而只是顺手拿的马车凳之类的随行物品?
他已将这些疑点罗列,写了陈情表交给了都察院,只是不知道他们会作何判定。
秦氏只是间歇性的执念,并不是真疯,在魏停云之前去牢狱里向她询问案情的时候,她还说三月的时候,她的刑期就到了,就可以出去了,正好春天花都开了;
魏停云承诺她,寒冬过去,春暖花开的时候,坏人都会遭报应!
是什么能让她心甘情愿赴死呢?
第61章 夫人打架
“你和孩子。”梁若琼说, “如果说有什么能让我心甘情愿赴死,只有你们。”
“没错,我也是同样, 所以是有人拿孩子要挟她吧,我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害了她性命。”
都察院的文书发下来:魏停云作为司狱官,提请冤狱的程序没有问题, 无失职、无渎职、无贪赃枉法;
但欠缺考量秦氏的精神状况, 导致悲剧发生, 望痛定思痛……
吏院多方考量下, 询问魏停云是否愿意调离法司原职,补府学训导缺。
而京城也传来消息, 魏停云的文章被大书奉拦下来,未能登上《阁曰》。
罗伯玉的妻侄据理力争,但大书奉认为:休妻是稀松平常的小事, 况且实逢大昭太平盛世, 官员应齐心协力共同为吾皇效力,司狱官和推官当堂对峙互斥, 成何体统呢?
“我果然还是不适合做官吧,夫人;
‘学而优则仕’、‘天下唯公足以服人’;
‘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
……(注)
书上说的这些为官之道都是假的么?”
魏停云趴在书桌上, 头侧埋在手臂里。
梁若琼过来, 安慰他:“如果相公这样的人都不适合做官, 那世上还有什么贤官, 相公不要灰心。”
调任入职, 魏停云站在府学大门口,感慨这一年多来;
由府学最末一等的附学生, 成为一等廪生;
由廪生成为院试案首,然后成为助教;
中举后又由助教成为司狱官,现在由司狱官又回来成为训导,兜兜转转了一圈又回到这里。
“呵呵,欢迎回家,雨凉。”
罗伯玉靠在大门口嗑着瓜子。
“提学官大人,您是专门赶来给我磕头的么?三个,还记得吗?”
罗伯玉厚脸皮的笑笑:“别着急啊,事情还没到最后,狡兔尚有三窟,我玉狐狸还不留一手?”
“我信你个鬼!”
魏停云抱着书往里走。
府学除了学正,有三个训导,基本相当于后世的市副校长。
罗伯玉和学正提前打了招呼,魏停云得以分管后勤。
平日里只需要采买笔墨纸砚、检查一下食堂、寝舍,属于有油水又清闲的职位,当然,魏停云不会伸手。
这样也好,他可以潜心准备会试。
处理完日常事务后,读书读累了,他经常到处走走逛逛。
府学又来了新的学子;
食堂大婶抠完鼻孔继续手拌凉菜;
蹴鞠场上踢得热火朝天;
学正又坐着小轿早下班了……
魏停云抱着书,走在回家的路上,西市街没人再和他热络的打招呼了。
“夫人,我回来了。”
魏停云进门。
黄粱衣梦的生意,因为那件事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变得门可罗雀,但梁若琼从未说过他一句。
只说,他们自己的院子、铺子,又不用交佃租,没生意就没生意罢,还清闲呢;
过年完,她正好可以抽出时间试水去种种药材。
梁登库的会计铺子却是蒸蒸日上了,尤其临近年关,生意盈门,他一下招了十几个账房。
反正黄粱衣梦生意冷清,梁若琼索性在一楼给他腾出了两间门面,让他从二楼搬下来。
梁登库说:“亲姐弟也要明算账,姐你算算租金,你要不好意思张口,就让我姐夫算。”
魏停云:不是,小舅子你什么意思…
之前,魏停云在狱里提携的,那个熟识的婆子,傍晚时候来传话,说周丽娘要见他,仿佛是有什么事。
周丽娘的牢房和秦氏的挨着,魏停云想也许与秦氏有关?
魏停云次日就过去了,在大门口却被牢头拦住,言语手势里,要‘打点钱’的意思。
他自然是认识魏停云的,魏停云上次来巡查,这人最是殷勤,一口一个司狱大人,真真人走茶凉。
魏停云拿出百文铜钱,牢头伸手欲接,被魏停云反手扇了一个巴掌。
牢头捂着脸:“你!”
魏停云哼了一声,把钱放回口袋:“这一巴掌是让你明白,我是官!你是吏!
纵使我现在不是司狱了,也是举人出身的九品正官,你个不入流的小吏算个什么东西!我往都察院投一纸公文,就能让你牢底坐穿!”
牢头捂着火辣辣的脸,不敢再吱声,其他狱卒也赶紧让道,当堂连推官都骂的人,确实什么事不敢做。
魏停云畅通无阻的进到里面,周丽娘坐着斜靠在牢门上:“来了。”
魏停云走近两步,蹲下身:“那天发生了什么,谁来过,谁带走的她?”
周丽娘站起身,躺回到草席上:“我们虽然命如草芥,但还是想活着,我要是说了,明天吊死在你家门口的就是我了。”
唉,她说的也是,那你来叫我做什么,魏停云转身准备离开。
周丽娘恹恹道:“话还没传呢!那姓秦的女人好像有预感,她说自己要是出事了,让我跟你带句话。”
‘我等不到春天了,但还是很谢谢你’。
魏停云快步离开监牢,走远到外面不见人的时候,连日的挫败和阴霾,让他放声大哭,边哭边用手心抹泪,真委屈的像个孩子。
“王八蛋,王八蛋。”
边走边哭边骂着。
刚抹去眼泪,回到黄粱衣梦,隔壁新开的衣铺,哗啦泼了一盆脏水到他家铺子门口,还溅了魏停云一身。
那两口子哼笑着。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魏停云回家去就提了恭桶,哗啦回泼了一桶粪,瞬间整条街臭不可闻。
那两口子都傻眼了,然后两家就打了起来,魏二风和尹惜萍不在,他们只能靠自己战斗。
魏停云第一次发现他家夫人,原来打架这么猛,她把那妇人的头摁在地上:“再敢骂我相公,撕烂你的嘴!”
魏停云也不甘示弱,虽然头发都被扯散了,但不落下风!
他万万想不到,自己读书做了秀才、做了举人、做了文官,却还要在市井和人打架,又可笑又可悲,到底是以德服人还是以武力更服人,他混沌了。
孔子啊、孟子啊,圣贤们,你们告诉我,是我站的还不够高吗?
梁若琼和魏停云彼此看着对方,梁若琼的发髻和珠钗都歪了,魏停云则披头散发,鞋也掉了一只,相视哈哈大笑……
魏停云教育一旁盯着他们看的,嘉鱼和岸舟宝宝们,谆谆道:你们要做斯文人,不要学爹爹,爹爹没办法,别人欺上门来。
一年又一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岁月永不变在流转。
反正黄粱衣梦生意也不景气,他们腊月十几就早早回三河村老家过年。
天气寒冷,魏家的房子也不如府城密闭的好,又没有取暖的炭炉,只有一个烧柴火的炉囱。
魏停云穿着丑极的大棉袄、棉裤,半靠在门框上嗑瓜子,头发也没洗,还有几根乱翘着,任谁看到他,都不会觉得这是个举人老爷。
如同后世春节,从帝都、魔都写字楼回老家的Kevin、 David、Michael,回家秒变铁柱、二狗子、翠花。
魏停云在府城吃了瘪,官场无秘密,所以回到登县和五原镇本应该风光的他,无人问津。
他倒乐得清静,每天带着魏珏、宏志,抱着嘉鱼、岸舟玩。
魏氏一族也是很现实,之前几番叮嘱的回乡祭祖,莫名也悄悄没了踪影。
一切的转机,在除夕夜的皇宫。
皇上与太后、众妃嫔,大宴京官群臣、命妇们,谈及佳节、盛世……
觥筹交错间,文官们即兴赋诗词助兴。
轮到大理寺卿严敬,他沉吟许久却说自己作不出来,只因今日看了一篇十分煞风景的文章。
“哦?是何文章啊,惹得咱们国舅爷诗词都做不出来了,可在身旁?呈上来让朕也瞧瞧。”
严敬从袖中拿出魏停云的手稿……
景治皇帝看后久久不语,拿给一旁的太后和皇后。
太后看罢:“真是气煞人,想不到民间竟有这样心肠狠毒、恬不知耻的人,还是个秀才之家!还有那糊涂推官!
我大昭仁孝忠厚勇,岂容这些贼人!皇帝,你定要重重责罚,以儆效尤。”
皇后朝哥哥使了个眼色,严敬跪地:“臣有罪,在这良辰美景的除夕夜,奉上这样的文章,扰了太后和圣上的雅兴。”
太后让他快起来:“卿何罪之有。”
“是谁给你送的这篇文章?”
景治皇帝盯着他问。
镇国公唐师道站起来:“圣上,老臣记得国舅爷的一位同窗,现在为青阳府的提学官,想必是从他那里得来的吧。”
严敬和唐师道的盐糖之争,总是无处不在。
京官与地方官暗自结交、私相授受历来是忌讳,景治皇帝又是疑心颇重的人。
严敬早有准备:“臣身为内阁大臣,今晨当值巡视邸报房,在废纸之中,看到了这手稿,字迹运笔秀巧精美,堪比活字印刷,所以随手拿来细看;
臣自少年起,求学多处,同窗众多,都是泛泛之交,实在记不起镇国公说的是哪位……”
这才解了围。
大年初二,本是带着丈夫回娘家走亲戚的正日子,但梁若琼没有娘家可回了。
魏停云与她一起去上了坟。
大年初五,内阁的公文下达青阳府——‘即时革除推官官职,交由都察院查办;
着青阳知府重申此案,刑部与大理寺督办。
秦氏的案子,看似简单却是千丝万缕。
严敬没有来青阳府,大理寺派了一个少卿、一个主簿,刑部则来了一个侍郎;
有京城大官坐镇,阿婆等一众证人抢着作证;
魏停云也被邀来观审。
秀才一家只认违律休妻,但否认与秦氏吊死一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