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无良——小夜微冷
时间:2021-06-29 09:56:11

  我莞尔:“如今呢,我俩也会因教养孩子发愁生气,尤其是那对双生子,一个不爱读书,将学堂看成了床榻,先生的话当成安眠曲;另一个私藏话本子,削尖了脑袋想去洛阳找什么魔狐狸,气得我俩没法子。可有时候,这俩小崽子又很贴心,一个端滚水伺候爹爹泡脚,给娘亲捏肩捶背,另一个死皮赖脸地非要跟爹娘一块睡。”
  说着说着,我忍俊不禁,举起手,给张韵微看我指头上戴着的翠玉戒指,笑道:“这是我大儿子派人送回来的,这孽障虽然混,可心里到底记挂着我和他爹,虽身在洛阳,可隔三差五地就送上礼物,一整张虎皮、雪里青、扳指、文房四宝…没白疼他。”
  “真好。”
  张韵微眼里尽是向往:“那天在象姑馆,我也和小施扮夫妻了,我让他给我描眉,命他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摸我,而我呢?我推了把他,嗔他,别闹了,仔细把孩子吵醒。李璋一年里到我这里的次数,一双手都能数的来,他一来,我就不是自己了,变成另一个女人,极尽媚态,拉着他疯狂地胡天胡地,有时候为了讨好他,便去真人泥像下寻刺激。”
  一时间,我们再次陷入沉默。
  她笑着笑着就落泪了,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一旁立着的胡马轻咳了声,侧目瞅了眼张韵微,躬身给我行了个礼,笑道:“娘娘,时候差不多了,您还得去宫里更衣,晌午要赴宴,去瞧三皇子家的嫡次子抓周呢,至于小张氏……”
  胡马侧目,瞅向张韵微,摇头叹道:“这孩子满口谎话,何太妃娘娘当年赐她道名愿真,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没学会说真话,根本没什么秘密,全都是她信口胡诌的,您已经够给她体面了,她也到时候该上路了。”
  听见这话,张韵微没坐稳,忽然瘫倒,她拼着全身力气往我这里爬,眼里满是急切,都语无伦次起来:“元妃娘娘,我、我想…求…求您……”
  我勾唇浅笑:“你是想求本宫给你一条生路?”
 
 
第177章 夜香郎   海阔天空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我关注着张韵微的细碎表情。
  她有些局促不安,紧接着她开始打量我,似乎想要观察我到底会不会答应她的这个请求, 最后, 她咽了口唾沫,将遮挡在面前的珠子拨开, 直接发问:
  “姑姑会答应么?”
  地牢阴寒,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身旁云雀瞧见后, 忙去取了件披风来, 帮我穿上。
  我懒懒地歪在椅子栏上, 微笑着看向浑身发抖的张韵微,伸出两根指头:“丫头, 姑姑刚进来时,发现你有两个举动。”
  张韵微眼珠左右乱转,虚弱地挪动身子, 两腿艰难地并拢,端端正正地跪好, 做出恭顺之样。
  我笑了笑, 接着道:“按理来说, 寻常女子落到你这样的境地, 不疯也得傻, 你手指甲被拔光, 却忍着痛从破碗里蘸脏水, 整理自己的仪容。”
  我看向女孩的腿面:“可同时,你却大剌剌地敞开双腿,毫不避讳地让宫人太监看到你血肉模糊的私隐, 甚至挑衅似的冲本宫大吼大叫,说出些污秽话,是想让本宫想起当年的不堪罢?”
  张韵微低下头,没言语。
  我环视了圈空空荡荡的四周,笑道:“今儿为了恭迎本宫来,黄大人特将抚鸾司清空了,想来那些什么木驴、枷锁什么的也搬走了。丫头,二十多年前本宫也曾被关入过内狱,知道在里头会遭遇什么,羞辱、虐打,更可怕的是永不见天日,有些人受不了折磨,疯了;有些人被活生生打死……”
  说到这儿,我闭上眼,深吸了口属于内狱特有的腐烂而腥臭的味道,寒凉从脚底涌起,一路向上,慢慢地包裹住我。
  五姐撞墙自尽时,那脑骨崩裂的闷声萦绕在我耳边;
  丽华死后,那张七窍流血的面孔,历历在目。
  这是我一生也忘不了的梦魇。
  我睁开眼,对张家丫头笑道:“你是二月初被关进来的,至今已近百天。你身上遍布伤痕,被虐打到只剩一口气,可你什么都没有招,因为你知道,一旦说出点什么东西,小命立马不保,或者你还抱有希望,在等人营救,对么?”
  张韵微盯着我,没说话。
  我知道猜对了,接着道:“直到你听到,陛下要赐死你的消息,你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弃子,所以你提出见本宫,想给自己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对么?”
  “对!”
  张韵微掷地有声地承认。
  这丫头眼睛由混浊变得清澈,捂住口猛咳了通,等喘顺了气后,虚弱道:“这天下所有人都恨我,不管我有没有招供,都难逃一死,独有姑姑您和小女有相似的出身、相似的遭遇、甚至相似的未婚夫,也独有您能从陛下手里拉回小女的贱命。所以小女决定将您引到此处,试上一试。”
  张韵微小心翼翼地问:“姑姑会看在小女如此可怜的份上,高抬贵手吗?”
  我还未说话,一旁立着的胡马和秦嬷嬷同时凑过来。
  秦嬷嬷按住我的肩膀,皱眉摇头,提醒我莫要答应。
  而胡马则甩了下浮尘,斜眼觑向张韵微,阴阳怪气地冷笑:“你这贱婢在牢中隐忍到今日,想必全靠心里那点恨撑着,保不齐日后会反咬娘娘一口。”
  张韵微望向我,问:“姑姑,您…会放小女一条生路么?”
  我淡淡一笑:“丫头,姑姑让人给你清洗、更衣打扮,且早都同你说了的,是要你体体面面的走。”
  说到这儿,我顿了顿,观察些小张氏的一举一动。
  果然,她听到我这话,整个人如同被霜打了的茄子,瘫坐在地上,顺着冰凉的石壁滑下去,最终晕倒在地,头上的珠花也随之跌落。
  她怔怔地落泪,苦笑了声,挣扎着重新跪好,给我磕了个头,良久,才道:
  “意料之中,小女叩谢娘娘赏赐体面。”
  她盯着我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你和张素卿,真的太不一样了,如果你是我姑姑,那该多好。”
  张韵微头垂下,静等着死亡的到来,眸中已没了方才的神采,尽是万念俱灰。
  我沉默不语,微笑着享受张韵微的这份绝望。
  我说过,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
  我也喜欢和聪明人交易,一本万利。
  我太知道小张氏为求存的这点伎俩和话术,不过她想拿捏我,还差了点道行。
  我扭头,给秦嬷嬷使了个眼色。
  秦嬷嬷立马会意,将伺候着的宫婢、太监和女卫军全都打发出去。
  没一会儿,牢狱中只剩下我、秦嬷嬷云雀、胡马和黄梅,不知是不是人少了,这地方越发显得空荡死寂,鬼气森森。
  “蝼蚁尚且偷生,更别提人了。”
  我翘起二郎腿,指尖在腿面上轻轻点,笑道:“丫头,你说得没错,这天下兴许只有姑姑我才能给你一条生路,机会是自己争取的,愿你这回能说真话,懂么?”
  张韵微登时楞住,眼里重新写满了希望,她胳膊撑住墙,重新跪好,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银牙咬住下唇,不住地点头。
  我收起笑,皱眉问:“你父亲是不是已经回长安了?”
  “是。”
  张韵微承认。
  我心里一咯噔,果然。“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
  张韵微神色复杂,摇头。
  许是见我面上浮现出厌烦表情,韵微急道:“我是真不知道!真的!我只知他回长安已有六七年,且早都娶妻生女。”
  我皱眉:“他是在澄心观和大皇子见面的?这些年陛下的密探从未在道观附近发现过貌似张达齐的男人,他改头换面了?”
  “……”
  张韵微犹豫了,最终重重地点了下头。
  “他…他故意烧毁自己半张脸,饿得只剩皮包骨,他大隐隐于市,以倒夜香为生,因为只有夜香郎才能光明正大地走街串巷,接触上三流下九流的人。”
  夜香?
  我脑袋嗡地一声炸开,猛地记起在一月底的时候,我得知公主和小张氏去了丽人行,匆匆前往的路上,就遇到一个倒夜香的粗野汉子撒泼,当时我为了息事宁人,顺手赏了那臭汉枚金戒指。
  难不成,那人就是张达齐?
  我顿感一阵恶心,头皮阵阵发麻。
  此时,云雀仿佛也想起来了,急忙蹲到我跟前,急得摇我的腿,咿咿呀呀地叫,眼里尽是惊恐。
  “没事没事。”
  我轻抚着云雀的头,安抚她。
  随后,我轻咬了下舌尖,让自己镇静下来,凝神看着张韵微:“张达齐既化作夜香郎,方便到各高门贵户走动,倒也不必亲自见要紧人物,澄心观的密道是开平十年建成的,从这时候起,他就开始亲自会见临川王了么?”
  “是。”
  张韵微承认。
  “这事萝茵和梅鉴容知道么?”
  我不禁攥紧拳头:“梅鉴容是不是受人指使,故意接近的萝茵,后以私会为由,撺掇着萝茵修密室和密道?”
  “这倒不是。”
  张韵微否认,许是精神不济,她几近晕倒。
  我忙让秦嬷嬷去把杜太医唤进来,给她扎了针,连灌了数口汤药,这才把她弄醒。
  张韵微手按住心口,疲累地喘着气:“当、当年,我爷爷拼着性命为萝茵争取到袁家的亲事,为的是谁,咱、咱们其实都清楚。首辅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李璋小儿巴结都来不及,怎、怎会为了修密室,就授意萝茵和容郎私通。”
  说到这儿,张韵微面带羞惭之色,欲言又止,耳朵都红了,低头咬牙道:“我、我妒忌萝茵,也、也曾和容郎偷偷在一起过,拐弯抹角地问过他,有没有见过李璋?容郎说,若是能巴结到王爷,谁还愿意当面首,伺候干涩无趣的蠢货?我猜想,他多半是为了报复他老子毁了他仕途,这才千方百计地勾引萝茵。”
  我对这话半信半疑,身子略微往前探了些许,紧着问:“容郎可知本宫?”
  张韵微摇摇头:“未曾听他提起过。”
  我起身,在原地拧了几个来回,径直走到牢笼前,问:“你知道张达齐和临川王说什么了?”
  “不知。”
  张韵微真诚地望着我,定定道:“他们每回在密室说话,都不叫我听,让我放风,做出行房事的动静和声音。”
  韵微狞笑了声,眉一挑:“不、不过也能想来,不就是谋夺储君那回事么。对了,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两年前他们见过面后,李璋口里喃喃念叨着一个叫常煨的人,后来我问萝茵,认不认识这人,萝茵说是个带兵的将军。”
  我转身,望向胡马和秦嬷嬷等人,对上了,这两年李璋明着修《大藏经》,实则是为了讨好拉拢常煨,加上年初凌霜那事,李璋前前后后有步骤地哭诉、撺掇朝臣为他说话,暗中纠集中下层官员和文生攻讦睦儿,果然是有人在背后教。
  越想越起火,得亏李昭看重偏心睦儿,处处限制着李璋,否则照着这甥舅俩一套套的把戏,早都把我们母子生吞活剥了。
  我恨得重重地甩了下袖子,冷声问:“还知道什么?”
  “再不知道了。”
  张韵微显然被我的怒气吓着了,身子猛地一颤。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黄梅大步走上前来。
  黄梅给我行了一礼,将我扶到椅子上坐好,随后“次郎”一声拔.出绣春刀,她咬紧牙关,面颊的肉猛跳了几下,手上用力,生生将绣春刀插.入地上的石缝儿中。
  “张姑娘,本官希望你能老实交代知道的一切!”
  黄梅眼神犀利,冷声道:“不怕告诉你,陛下之前怕你在招供前被人暗害,特意叮嘱过本官,你的一餐一食必须验过,确认无毒后才能给你端去,饶是抚鸾司严防死守,还是查出三次水饭里有相生相克的毒物,如今娘娘开恩,给你一条活路,本官希望你别犯傻。”
  “真的就这些了。”
  张韵微双手成祷告状,面带急色,忽然噗嗤一笑,眼泪夺眶而出,对我苦笑:“姑姑,十年前我是棋子,如今是,将来也是,您想想,我爹他已经生了新的女儿,我这种名声、身子都毁了的孩子还重要么?”
  说到这儿,张韵微绝望地看着我,却强撑着在笑:“姑姑,我的人生一眼望到头了啊,我坐了十年牢,十年啊,女人有多少个十年!”
  我心里一阵酸疼。
  过去我总是自怨自艾,怨恨被张素卿羞辱,悔恨跟了梅濂的那十二年。
  可两相比较,我竟不知如意和韵微到底谁更可怜。
  这个小姑娘前十五年知道自己会是表弟的妻子,在我和睦儿没出现前,她的前程就是准太子妃--准皇后,便是连李昭都曾心疼地感慨了句,张家这个大家闺秀忒辛苦,练琴练到十个指头流血发脓都不停。
  后十年,她人和心都被困在了澄心观,不论将来李璋和睦儿谁当皇帝,她的结果都不会好,确实,一眼就望到了头。
  有时候我发现,不知是不是和这些年夫宠子孝、日子美满有关,曾经浑身是刺、冷血心狠甚至有些市侩精明的我渐渐变了,内心平和了很多,宽容了很多,甚至还生出了对人对事的怜悯。
  “好,我相信你把知道的全说了。”
  我看向韵微,柔声道:“当年你姑妈将我装进麻袋里,我靠自己走了出来,丫头,姑姑希望你也能走出来。”
  末了,我问她:“长安你不能待,我可以把你送去象州,你去寻你哥哥罢。”
  “不。”
  张韵微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身子直往后缩:“我、我不去,我不想再接触张家男人。”
  正在此时,只听甬道传来阵细碎匆忙的脚步声。
  没一会儿,从远处走来五六个太监,为首的宦官三十出头,貌相文秀,身穿玄色圆领补服,头戴纱帽,是秉笔太监蔡居。
  蔡居疾步行到我跟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他扫了眼牢里身着嫁衣的张韵微,一怔,并没有再表现出多少惊异,眉眼皆笑:“奴婢给娘娘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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