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儿臣敬您千秋万代,圣体康泰。”
他仰首饮下宜章敬的酒后,不言不语的,抿平了唇线,将目光瞟向了下首的江央,压住了眼底的晦暗之色。
二皇子看到宜章并不是去告状,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喝了一口酒,好让自己压压惊,也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现在他至少都是无虞的。
至于宜章那里是怎么回事,他可以后面慢慢的试探查询。
说实在的,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若非是谢淮真将父皇逼急了,本来可以徐徐图之的。
所以此刻,他明知道宜章的手里也没有什么证据,甚至可能连这件事都完全不知道。
但是看到他异样的举动,自己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
赫枢眯了眯眼睛,若无其事的将目光转向了二皇子,翘起唇角唤了他一声:“遇晏。”
“父皇,儿臣在。”二皇子悚然一惊,一下子就挺直了腰背,连带着身前的桌案被碰地动了动,导致让隔壁的四皇子也吓了一跳。
见到两个儿子同时吓一跳后,赫枢似是起了童趣,更觉得有趣了,笑意不减道:“你是不是看朕待宜章不同了,也有所心念啊?”
是不是有了小心思,皇帝的声音不高不低,神情也并不严峻,仿佛只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父皇,儿臣不敢。”即使知道宜章应当一无所知,什么都没和父皇说,但在父皇的目光之下,他依旧感到分外的压迫和寒意。
他总觉得自己的秘密,仿佛早已经被父皇看穿了,可是这么浑浑噩噩的父皇,二皇子宁可相信这是自己的错觉。
皇帝怎么可能当成这个样子。
“这也人之常情。”赫枢眼底闪烁这星火般的光芒,把玩着手里空了的小酒盏,含笑道:“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只要你们知道界限在哪就好。”
二皇子越发低下了头,俯身叩首虔诚道:“是,儿臣知道了。”
陆危看着二皇子欲盖弥彰的样子,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做贼心虚吧,实在是过于明目张胆了。
又暗自敛息,心中叹了口气,他们的野心还真是不小。
五殿下难免要吃亏的,也难怪公主为了日后如此忧愁了。
江央公主在看见父皇对宜章饮酒的反应后,就立刻沉下了一颗心,她的指尖有些无力,团扇掉在了柔软的裙幅上。
要知道,这世间最可怕的堕落,除了彻彻底底的无知,就是头脑清醒的自取灭亡。
江央公主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为了避开父皇的审视,便主动离开座位起身走到了外面,步履款款,问道:
“那些人呢,都来了吗?”
挽栀听公主语声清淡,倒是像在问旁的什么,总之不想是在说未来的驸马爷,低声道:“已经来了,就在下面。”
“过去看看罢。”江央公主走到了阑干前,手持白底金丝芙蓉湘妃竹柄的团扇,挡在脸前,凭栏而望,看着下面的诸人。
他们在看花,江央公主就在看他们。
这人到了被挑选的地步,竟然和人赏花折花的感觉,也就差不多了。
约莫是进宫之前有过长辈示意,这些公子倒也时刻很注意举止优雅,谈笑斯文,却并不敢抬头往这上面来看。
陆危站在江央公主的身后,他自然也看见了那些人。
有人“不经意”间,抬首看见了这里的人,立刻极为恭谨,并且风度翩翩的,向江央公主遥遥拱手躬身行礼。
那姿态倒似是拜见神女一般,极度的虔诚。
谁说只有女子会去邀宠呢,这些公子哥在这方面,比起宫里的女子来,丝毫不落下乘。
不仅是陆危这么想,江央公主身边的捧荷和挽栀,也忍不住掩唇轻笑了一声。
“陆危,你看这些人,很好吗?”江央公主唤了他一声。
陆危淡漠地含笑说:“这些公子长相清雅,举止谦逊,都很好。”
可惜,就是全都配不上他们的公主而已。
江央声线清凉:“你可务必看仔细了。”
“是。”陆危听着这话怪怪的,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江央公主道:“日后可是你的主人呢。”
捧荷瞟了陆危一眼,见他脸色难堪,心道:公主真可谓是杀人诛心。
“你不是说,若是本宫日后开了府,你就随本宫到公主府去吗,难道要出尔反尔?”
“不是……”陆危的声音有些苍白无力。
江央公主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而是些微倨傲道:“谅你也不敢欺骗本宫。”
陆危哑口无言,唯有咽住了话音,任由江央公主的絮语绵绵。
当初的话都用来堵住了自己的口,可是此处人多眼杂,他也不好辩解什么,即使公主奚落他,他也没有为自己说一句话的余地。
“花呢?”江央公主招了招手,捧荷垂首端上了一文承盘的芙蓉花,颜色各异,绚烂多彩。
她随手挑了一只雪白的,别在了他的衣襟上,扬了扬眉:“应一应景,毕竟你又无法上场与他们同样待选。”
陆危就有点绷不住了,他倏然抬起眼帘,看向面前的江央公主。
对方笑吟吟的,全然不是挑衅的颜色,反而带了一点俏皮的戏谑。
他当然想要说,只要和殿下在一起,无论他去做什么都可以。
其实他也可以的,其实,他也并不比那么些人差的,他们也不过如此。
然而此时此地此景,他没有这个资格。
他喃喃了一声:“殿下折煞陆危了。”
捧荷这次看懂公主什么意思了,心里凉凉的叹息一声,现在簪花的寓意,陆掌事仿佛不懂呢,那么多的人,唯独他是被公主簪花了的。
他人岂能同日而语。
宜章回来后,发现阿姐正在廊内阑干旁,临风看着外面,陆危不知何时也被叫了过去,衣襟上别了一枝芙蓉花。
他快步走了过去,第一句话就问道:“阿姐,你无缘无故的,让我去给父皇敬酒,父皇又不让我碰,那酒是怎么回事?”
江央公主回过头,面对宜章迷惑的目光,还能怎么回事,父皇他在服用五石散,而且恐怕不止一两年。
但这里不合时宜,她也并没有向他解释,开口就避开了他的问题:“父皇高兴吗?”
“还好,只是莫名其妙的,不让我喝那酒壶里的酒。”
江央公主语声清淡,眉眼弯弯:“到底还是父皇的。”
他始终清楚自己在服用什么,也了解这东西怕不是很好,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父皇服用五石散的开始,究竟是在母后死前,还是母后死后呢。
“阿姐,你在说什么呢?”宜章略微不满地嘀咕道,将他蒙在鼓里,一点都不好:“你们总是这样,神神秘秘的。”
江央公主笑道:“什么叫你们?”
“除了阿姐你还有谁,不就是陆危了。”宜章抱怨似的努了努嘴。
江央公主闻言,循着宜章的动作,将目光不动声色地滑向了陆危,嘴角噙起了几缕笑意,素手轻轻地放下茶盏,道:“现在还不合适,等今日结束后,我再告诉你。”
“好,阿姐说定了。”宜章吃了一颗定心丸,即使他知道阿姐的性子不算激进,还是总为她担忧的。
“说定了。”江央公主的声色平缓,宜章没有发觉半点的异样。
扶婉公主这事走了过来,自己虽然不喜欢选驸马,但看热闹也算是有的看的,尤其这还是江央的热闹,闲得也是无聊。
江央公主站在亭殿的廊中,隔着一层薄薄的垂帘,细观园中诸位公子神态举止。
“那是什么人?”忽而,江央公主抬手将扇子调了个,用扇柄指着一株牡丹花畔的天青云袖的男子,此人身上的服饰制式不同于寻常人,向宜章问道:
陆危眉头下意识拢了拢,心里压了压,声线平稳道:“这就是繁国的太子,公子隐了。”
这徐隐秀生得唇红齿白,气质儒雅,不同于那些世家公子,眉宇间蕴含着贵气,纵然屈居人下,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风度。
对徐隐秀其人,江央公主早有耳闻。
“原来是他。”
陆危:“公主认识繁国太子?”
“不认识。”江央公主摇了摇头说。
一旁的扶婉公主听见了,昂然冷笑一声:“皇姐莫不是当瞧上了那个质子?”
扶婉公主如此轻蔑的态度,并不奇怪,谁都不喜欢别的国家的人,尤其是曾经和他们开战的。
这位繁国太子隐足不出户,自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在他人屋檐下,终究是要低头的。
内侍官也走了过来,一声不吭地双手向公主递了写好的一笺名单。
“瞧吧,哪有那么自由的好事。”江央公主抬手,扬了扬指尖的纸笺,对身旁的几人说。
选择选根本不在公主的手里。
她只是来走个过场。
扶婉公主见状也说不出来话了,无语凝噎,又或者是想到自己的未来,感到郁郁。
“谢大将军此次打了胜仗,说不得,又要有质子送来与他作伴,皇姐你再等一等,也不是不可啊。”
扶婉公主说出这话来,不知是嘲讽江央,还是讽刺下面的徐隐秀。
江央公主淡淡抬眉。
徐隐秀若有所察地抬起头,江央公主已经侧过脸去,倒是正碰上那位扶婉公主笑意懒散,乌眉弯睫,肌肤胜雪。
他当然认识这位公主的,在宫里谁的风头都不及她。
扶婉公主先是怔了怔,随即掩唇讥诮道:“呵,不过如此。”
陆危敛下了眼帘。
不可否认,扶婉公主说的极有可能,繁国因为是战败国,不得已送来的乃是皇长子。
日后,待繁国的君主日后驾崩,他们终究会放作为太子的徐隐秀回繁国去的。
而且,说不得是要扶持他的,这也可以算是他们的一步棋。
所以,宫中对这位质子还算是礼遇有加,既然有作为盟友的打算,联姻是必不可少的。
“宜弟可知此人是谁?”江央公主这次看见了一个人。
陆危和宜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眼看过去,男子正侧身赏花,看不全面容。
陆危没有错过公主开口前,内侍官刻意地轻咳了一声,他在提醒公主找人吗。
反倒是一旁踱步过来的皇帝笑了笑,指着他言道:“此人乃是新阳侯次子,刑部侍郎苏大人的胞弟,名为苏卓宵。”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江央你若是中意此人,眼光确实不错。”
苏卓宵性情温和,相貌堂堂,家世显赫,也不是辱没了江央公主。
闻得此言,陆危不禁心中惊疑不定,轻轻瞥了江央公主一眼,又低下头去。
“儿臣也是如此以为的,苏家侍奉父皇多年,自然是好的。”江央公主听了父皇的话,把玩着手中扇柄上的的鹅黄流苏,心中细细思忖起来。
她本以为,陆危是勉强遵从了吩咐,来此陪她凤台选婿,此时看来,却是发自内心的用心。
想不明白,江央公主再次抬起眼帘,看向那青衣男子,如玉温雅,陛下虽然行事放诞荒唐,但应有的才华皆有,看人自然也不会有错。
他既然这般说了,这人想必不会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了。
宜章见她般垂首不语,以为阿姐是对此人有意,转头对陆危吩咐道:“陆危,派人去请那位苏公子过来。”
“是。”陆危不得不领命而去,出了水阁,往苏卓宵的位置走去。
皇帝反手轻轻扣下茶盖,难得有了点父皇的姿态,转头对她清楚地交待道:“江央,你好好看一看合乎心意与否,毕竟,是与你拜堂的人。”
“儿臣知道。”江央公主点了点头,其实喜不喜欢又如何,看样子,父皇根本没打算当成日后的驸马。
第36章 花圃 护花铃
很快, 翩翩公子跟在陆危之后,徐徐而来, 眉眼如画,清雅脱俗,在众多公子中脱颖而出,不是没有道理的。
苏卓宵目光轻垂,即使隔着一道轻薄的半卷垂帘,目光并不直视两位殿下,上前来见礼道:“臣苏卓宵拜见两位殿下,江央公主。”
等他们问过了几个问题, 将人屏退后, 赫枢才淡淡道:“那就是苏家的小儿子了。”
“是,就是那位新阳侯的次子, 不知陛下意下如何?”内侍官的语气同方才相比,就慎重多了。
赫枢转过头来, 对江央笑眯眯地道:“江央, 此人不错。”
一众人等的目光到了此刻, 都落在了江央公主的身上。
“是啊,父皇说好,自然就是好的了。”江央公主意味不明地道。
父皇有其他的目的,她作为女儿的, 自然也就跟着配合了。
不明真相的扶婉见她如此,纵然父皇在旁,也忍不住冷笑道:“这人江央皇姐既然入了眼, 又何必如此冷淡作态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何必佯装喜欢呢。”
到了最后, 还不是要委屈自己。
扶婉公主约莫是被瑜妃娘娘“劝”得火气大了。
见下面哪一个都不顺眼,一想到日后,自己也要在这种地方,重复一遍,和江央一样的历程,她就忍不住脊背发寒。
看似是她们挑剔一般,实则又是什么呢。
宜章私底下头一次,对扶婉公主的话暗暗赞同。
就是,这些家伙看上去个个弱不禁风的,怕是连他一拳头都扛不住。
明明阿姐看着也不怎么喜欢,为了一点体面这么说,耽误的还是自己。
“扶婉说的也不错。”赫枢闻言极为随和道,并没有斥责扶婉出言不逊,反而别有意味地笑了笑道。
江央公主在明面上并没有反驳扶婉,只是在父皇之后,清浅地展颜一笑,像是没有脾气一样。
作为曾经见过江央为了婚事而大发雷霆的人,捧荷等人都在想,真是奇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