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危口齿坚定:“卑臣自然要跟。”
“死也要随?”江央公主掀起的羽睫,筛过了细密的金光,瞳孔熠熠生辉。
“是,死也要随,卑臣所说的一切,皆是肺腑之言。”
江央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言灵,从前她一度很奇怪,明明人是会说谎的,为什么有人还是相信誓言。
现在,陆危在她面前,她便了解了这种心境。
因为你是想相信这个人的,你愿意的,哪怕情知要赌上巨大的代价,情之所钟。
“你想说,本宫没有喜欢你的理由,是不是?”江央公主一语道破了陆危的心中悬念。
陆危心弦被勾了起来,喉头漫上了一阵苦涩,唇齿发干,欲言又止:“是,卑臣的确心中不解……”但他到了此刻,又不是那么希冀公主解惑了。
他想要一个温和的回答,但是无异于自寻死路。
就在这时,护花金铃被人行走间微微作响,清脆悦耳,陆危的话也被突兀的打断。
“嘘。”江央公主抬了抬手指,止住了陆危的话音。
二人不约而同的转头,看向了传来声音的地方,花圃外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第37章 亭山 威胁
“阿姐, 你在这啊。”宜章无辜的脸出现在花架后,陆危不得不后退了两步, 好在五皇子并没有注意到。
他忽而只是觉得事事都那么不凑巧,五皇子来的不是时候,江央公主瞥了一眼陆危,轻轻地“嗯”了一声,才看向了宜章:“听陆危说,你让他来寻我的?”
“是啊,”宜章快步走上前,又慢下来, 扯了扯江央公主的衣袖:“阿姐, 你之前说要与我说怎么回事的,莫不是忘了吧?”
他想了许多, 最后不敢妄图揣测,任何不好的揣测, 都是对阿姐的一种侮辱。
“回月照宫再说。”
江央公主不欲在这里, 同宜章谈及父皇。
方才她是因为谈话的人是黄内侍, 所以并没有太在意地点,但是轮到她和宜章了,就又是不同的意义了。
宜章冷眉淡眼地说:“我要随皇姐回去了,你们自己去罢。”
众人听了不免心头大失所望, 他们本就是想要借机与五皇子拉近关系,以便探询一下今日的进展。
谁知,这做弟弟的似乎根本不想, 给外人靠近的机会。
二皇子一直在想,会是什么人?
方才他派遣查询的宫人来了,暗地里不动声色的打探过后才清楚, 原来不是宜章,而是他殿中的掌事,那个名为陆危的太监。
他此刻就将目光锁紧了,跟在宜章身边的宫人,遥遥的看过去很是俯首帖耳。
还真是没看出来,这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
以往宜章无论做什么,都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现在渐渐的脱离了控制,这让二皇子感到很烦躁。
江央公主停下脚步等着宜章,陆危突然一步踏了两阶,似是有意想要避开什么人的目光。
“怎么了?”江央公主黛眉秀长,眸光极快地掠过陆危的异样举动。
“有人一直在看卑臣。”陆危小声道,他心底的潜意识告诉他,他绝对不能回头。
那应该是个对于他来说,很危险的人。
“是吗?”江央公主面色清冷,倏忽间想到了什么。
于是众目睽睽的廊桥之上,江央公主素手扶着朱漆栏杆,步步拾阶而上,蓦然回首,一眼便看见了下面的众人。
正值妙龄的少女长眉挺鼻,垂眸时可见,格外纤浓密长的睫羽,抬眼之际,清透苍白的面孔上,仿佛有一种极致的冷然与羸弱,在眉目流转间,不断地交叠幻化。
说不出的金尊玉贵。
江央公主慢慢地将那些人一一巡过,包括她之前所有见过的世家公子。
站在二皇子后面的苏卓宵等人,朝她深深地拱手行礼,态度格外的恭敬。
宜章去和二皇兄他们作别,其他几位公子倒是盛情邀请五皇子,和他们一起去打马球,难得和这样的好日子,人也都齐全。
“宜弟,盛情难却,你不妨先去了也好。”江央公主说着停了停,遇见了二皇子和四皇子的目光,抚了一抚衣袖边缘的花纹,居高临下地朝他们颔首温朗一笑,眸光犹自清淡如水。
然而这一笑,倒是将下面的兄弟二人惊得不轻。
他们和月照宫素来没有特别的往来,甚至可以说,是处于彼此无视的状态了。
虽然今天是为了江央这个皇长姐的婚事,却各有打算的。
这时被皇姐这么一笑,莫名的竟然心虚了一瞬,不过也很快回过神来,
“我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心思,也是傻的了。”宜章高高地抬起下颌,满是自得地说。
“你这又是何必呢。”江央公主见状,不由得哑然失笑,宜章对这些可能夺走阿姐的人。
临走时,他自然没什么好颜色的。
苏卓宵等人都得到了五皇子的一个冷脸,和拂袖而去的冷淡背影,目送江央公主和五皇子离开后,彼此不由得面面相觑。
倒是为首的二皇子和四皇子两两相望,而后一齐笑了起来。
“五弟啊,果然还是孩子脾气。”二皇子凉凉地叹息一声,却没有任何的惋惜之意。
对他们来说,五皇子当然还是长不大的比较好,朝野之中,未尝没有上疏父皇立储君的奏折。
只是,都被父皇压了回去。
说一次他一笑置之,说两次他摇首拒绝,说三次,他可就要大发雷霆的,质问臣工是何居心了。
赫枢不正经的时候没法说,正经起来也是要人命的。
他到底是皇帝的。
“还没说怎么样呢?”二皇子问身边的苏卓宵。
他早就与苏卓宵的兄长有所往来,将其收入了麾下,也就宜章那个孩子心性才觉得兄友弟恭,毫无算计。
不过,若是这个五弟自己日后知趣,他当然也不介意,将这些假面维持下去。
苏卓宵转头瞄了一眼身后,再无声的吐出一口气,挫败道:“看公主和陛下神色冷淡,应是作罢了。”
“这又不是一日两日就成的,”二皇子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轩然道:“皇姐动不动心都没有干系,你只需要入得了陛下的青眼,这件事便算是成了。”
听到二皇子这么说,苏卓宵也就无话可讲了,他又不了解这些宫里的是是非非,只能按照爹娘的吩咐行事。
“是,卓宵明白了。”苏卓宵深深地揖手行礼,随后款款迈步离去,与同伴们佯装无事地谈笑风生。
二皇子从扶婉口中得知芙蓉宴的目的后,就很快找了苏卓宵的长兄商榷此事,恰好苏卓宵适龄未婚,他觉得大可一试。
新阳侯夫妇之所以希望次子尚主,也是因为苏府渐日式微,尚主是一条再好不过的路。
这次明着说是赏花宴,实则是凤台选婿,江央公主乃是帝后的掌上明珠,荣宠万千,恩泽加身。
这样的天家女子,高不可攀,与其说是尚公主,不如说是入赘皇族。
苏卓宵这般想着,当然,他此行而来,自也是为了选婿,可这里人才济济。
他比起来,虽然不至于落入下乘,却也算不得绝对的出色了。
江央公主回到月照宫后,面对五皇子的连连追问,直接摊开了道:“说来也很简单,并没有什么,我只是想要一个试探的机会,靠这次芙蓉宴,让你去以酒试探一下试探父皇一二,还有,看看其他人的举措。”
“阿姐你怎么能这样,就这也是值得你答应选驸马这种事,阿姐你太胡闹了,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宜章额上的青筋,倏然紧绷了起来。
他本以为阿姐是因为自有主张的,谁知道根本不在意最重要的事情。
“在这个漩涡里的婚事,算什么终身大事。”江央公主微笑着,轻哼了一声,毫不在意地说。
她并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管他是谁,但凡父皇不同意的,那都是飘渺不定的浮云。
而他们的父皇,现在最擅长的,恰恰就是反复无常。
“阿姐,你不会真的看上那些人了吧?”五皇子问出这一句后,陆危感受到了公主的眼尾余光扫过。
五皇子在这里,他只好一言不发地做起了木头人。
这也有一点好处,就是这姐弟二人说话,都不会将他避开了。
江央公主转过身去,施施然地坐在了榻上:“并没有啊,都是他人的傀儡,有什么好看的?”
听到这里,陆危心里因为芙蓉宴掀起的波澜,很快又平复了下去。
宜章愣了愣:“什么?”他其实多少是知道的,但是没想到阿姐也是清楚的。
“你以为他们是自愿的吗,无外乎是奉了家中的吩咐,来为自己背后的家族和势力谋求利益罢了。”江央公主笑得恬淡,不以为然地说。
声线如春雨细丝,然而指尖掠过才知晓,那是极为冰冷刺骨的。
“若非是你年纪太小,这次你也可以让你信任的人来芙蓉宴的。”
“我怎么会这么做,阿姐你是人又不是物品。”宜章当然不能容忍,阿姐还用这么随意的语气,他根本不会这样做的。
“阿姐你只想到眼前的,退一步讲,若只是那些人也就罢了,万一,万一是永宁宫的人呢,你该怎么办啊,阿姐?”
“噢,原来宜弟也想到这些了。”江央公主还像是哄小孩一样,笑盈盈的但是不达眼底。
“哎呀,我又不是几岁的小孩了,怎么可能还想不到。”宜章烦躁地坐了下来,陆危接过了殿中准备的银耳百合梨汤,端了放到宜章和江央的案前。
“算了,阿姐你不喜欢就好,那你查清楚自己想知道的了吗。”真是不明白父皇有什么好试探的,他一直都在喝酒啊。
“托宜弟你的福,已经了解清楚了。”江央公主温和清澈地泯然一笑,端起来桌案上的梨汤,手里拈着瓷白的勺子润了润口。
宜章亟不可待地催促道:“都回来了,阿姐,你现在总能告诉我了吧。”
陆危也很想知道,公主究竟有什么打算。
姐弟两个并没有让陆危出去,此时对他们来说,陆危已经是足够安全的自己人了。
江央公主挑了挑眉:“父王在服用五石散,你知道吗?”
“五石散?”宜章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得一脸的茫茫然,他自以为涉猎颇广,也没有在脑海中第一时间找到答案。
宜章挠头苦苦思忖道:“听起来有些耳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来。”
江央公主不紧不慢道:“魏人何晏你可知晓,父皇所服用的,就是他追捧的五石散。”
这样一提醒,宜章立刻豁然大悟,抬手一捶掌心,大惊失色道:“我想起来了,阿姐你怎么现在才说,我们去劝父皇不要在服用了,或者让我的老师他们去上谏,还有其他的大臣们。”
宜章说完,恨不得跳起来,现在就跑去琉璃泉殿。
“你什么都不能做,没用的。”江央公主异常的冷静平淡,抬手轻轻地压在了宜章的手腕上。
“没用也要做啊,”宜章皱起眉头,白皙的眉间现出折痕,分外不解道:“可是,阿姐你不是知道,那东西不好吗?”
他以前是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就一定要阻止父皇,继续这样下去了。
“是,当然不好,”江央公主敛起了眼睫,声音很低很低,宛若细细的雨丝颤动:“所以我更不会去劝谏父皇了。”
宜章倏然而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阿姐,你还是父皇的女儿吗?”
“我同时也是母后的女儿。”江央公主慢慢地说。
宜章难以接受,阿姐的冷眼旁观,怒不可遏道:“你怎么能这样,你知道父皇意味着什么吗,为了你的一己私心,你要看着我们的父皇,这样堕落下去,你这就是见死不救!”
江央公主静静地凝视着他,语态平和地说:“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和慷慨激昂的宜章,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们是什么都还没做,阿姐你这样说,到底是出于什么心。”
“出于你要接受,父皇也会这么对待你我。”江央公主冷然且毫不留情道。
听到阿姐这么说,宜章脊背发凉,他这才意识到,阿姐和他以为的,完全不一样了。
他尤其不敢想的,就是阿姐还有没有别的更可怕的事情,再瞒着他的。
“我是出于保护你,”江央公主平静地唤他:“宜弟……”
宜章在盛怒之下,失去了理智,站起来甩开了阿姐的柔荑,口不择言道:“我不是你的宜弟,你也不是我的阿姐,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变得太冷血了。”
江央公主没有服软的意思,翘了翘唇质问他:“你是不是在想,至少比起我,你还有点做儿女的良心。”
“难道不是吗?”宜章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诘声反问道。
“人本就是复杂的,不是别人变了,宜弟。”江央公主说完这番话,眼睁睁地看着宜章摔门而去。
他们姐弟二人从未起过这样剧烈的争端。
江央公主闭上眼冷然而笑,宜章,父皇不会听的,他知道,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一直以为,父皇只是简单的,因为杀了母后而心虚。
全都不是。
即使你眼睁睁地看着,发生在眼前的一切,也都不是全部且真实的一面,人当然也是如此了。
“公主,您怎么样?”挽栀闻声从殿外进来,担忧地看向自家公主,她们客从没见过五皇子发过这样大的脾气,最重要的是,对象还是她们的公主。
“本宫能有什么事情呢,被气到的又不是我。”江央公主如同墨倾的乌发低垂下来,她抬起手捧着腮,将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尽力蜷缩在最后的阳光余晖里。
“公主……”挽栀说不好,自家公主这是孩子气的话,还是真的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