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今日在西苑打马球时,没有半分异色,他可不是个藏得住心事的人。
好死不死的,偏偏就在芙蓉宴前一日,将他的人给搞死了,居然搞死了,不应该来与他对峙吗。
失足磕死的?这只是他们怕影响了芙蓉宴的托词罢了,这绝对不可能是个意外。
内侍当然也回答不上来。
此时扶苏殿的陆危也在想,这绝不是个意外。
被他指使的人去的快,也问得清楚,回来后就说了,分别有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曾经弄丢了自己的令牌。
在陆危按照时间,排除了几个没有嫌疑的人后,就剩下了唯一一个,是在他离开扶苏殿之后的时间里,扶苏殿的管束也就松懈了很多。
他们同外面的人往来,可能也就放松了警惕。
陆危回来后整顿时,并没有发现这一茬,做的还是很隐秘谨慎的了。
“嗯,不用再去打探了,想必他们也知道了。”陆危并没有太吃惊,若是那么轻易就让他们查到底细,就算不得什么聪明人了。
陆危莫名有点担心月照宫了,自己将扶苏殿布置如此周全,还是会被人钻了空子。
在他看来,陷害江央公主比害五皇子容易多了。
这一次究竟是针对五皇子,还是又江央公主也一同在内呢。
公主并不是没有任何筹谋的,但陆危还是会生出这种无所谓的担心来。
芙蓉宴就在太液池边梨亭殿,殿内轩然郎阔,金碧辉煌,檐外青云飞鸟,画角雕镂。
此处顾名思义,殿外廊下种了不少梨树的,若是春天来这里观赏,必然是梨花如雪,纷纷扬扬的。
眼下已经过了时节,反倒是茂密的枝叶掩映间,长出了青色的梨子,只有小孩子的拳头大小,尚且没有成熟。
年幼的六皇子被宫人抱着经过树下时,抬起白嫩的小手,咕哝着要去够那一颗颗的青梨,虎头虎脑的十分讨喜,引得一众人等不住发笑。
赫枢回头听见,过来亲手摘了一颗青色的梨子,递给六皇子让他玩,又说:“能跑能跳的,放他下来吧。”
说出这话来,可见他今日心情之好。
今日乔婕妤就和其他嫔妃一起了,唯有瑜妃能够伴驾左右,接受众人的请安。
瑜妃邀请的都是内外命妇,大多是家里有青年才俊,也在下面拉起了一道长长的屏障,围屏下面又簇拥着芙蓉花。
前面设有乐师伶人献艺的台阁,待诸人行礼入座毕,就悠悠的唱了起来。
江央公主与众人一路行来,便见芙蓉花丛渐密,争奇斗艳,灿灿灼华,浓密的淡绿色枝干和叶子,映衬着一簇簇娇艳夺目的芙蓉花,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
正应了唐朝诗人王维《临湖亭》中的那一句:“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
太液池平如天镜,只是偶有鱼儿摇曳游过时,才漫起道道波纹。
雕梁画栋的梨亭殿的上层里,皇帝的御案前,自然是少不了琼浆美酒的,可以看见露台上的舞姬翩跹起舞,罗裙飘逸。
显然,瑜妃是下了一番心思的,今日她也是体面的。
赫枢看着六皇子笑闹了一时后,回头看向了自己长女江央。
江央公主身姿清朗如文竹,绿鬓如云,头戴金丝白玉的莲花冠,如雪白腻的肌肤上,仿佛蕴了一层薄薄的珠光玉色,神清骨秀,身着天水碧笼烟十二幅留仙裙,玉色的披帛从手臂间萦绕过,随着轻罗大袖衫轻缓垂落,举止娴雅,不失仪度。
他从未想过,自己视若掌珠的女儿,会出落成如今的模样,作为父亲最好的时光里,就是孩子将要长大,而他们不曾老去。
江央对身为父亲的他来说,还是不同的,固然她的存在时时也在提醒他,那些可憎的背叛……
赫枢稍微闭了闭双目,让自己心神清明回转,提声问她:“江央,今日感觉如何?”
跟在母妃身边的扶婉公主,听到了父皇的问话,立刻将视线挪到了江央公主的身上,虽然她知道答案会是什么。
但她还是想从他们口中亲耳听见。
江央公主的回答也果然不出所料:“回父皇,儿臣很满意,多谢父皇厚爱荣恩。”
“的确很不错。”赫枢倒不是为了赞誉瑜妃,而是观察江央公主对芙蓉宴的态度。
瑜妃看向江央公主亦是恍神,江央公主没有如寻常少女般,留出一帘额发。
而是都随着花冠绾了上去,露出了光洁白皙的额头,如此侧面看过去,愈发与陛下相似了。
却不知道,如此对陛下来说,究竟是喜欢还是厌恶了。
江央公主走到瑜妃娘娘的身侧,歪了歪头,微笑地说:“多谢瑜妃娘娘此次为我如此辛劳。”
“公主说的是哪里的话,这是臣妾的分内之事。”瑜妃也很谦逊道,她们的这些话,自然都是说给皇帝听的。
闲庭信步的赫枢没有什么反应,但看得出是满意的,瑜妃娘娘肉眼可见的,眉间松懈了几分,令人心有戚戚焉,伴君如伴虎啊。
江央公主又朝一旁的扶婉点了点头,得到对方的一个不情不愿的回礼后,也就笑盈盈地不再说话。
她落后几步,重新与弟弟宜章并肩而行,少年郎今日精神抖擞,穿得比那些有备而来的公子哥们还要出彩。
陆危莫名的有些希望,公主当真看不上那些世家子弟。
“阿姐,我要同你坐一起。”宜章为了方便与阿姐相看未来驸马。
他怕阿姐见到的男子太少,万一,被一些徒有其表的家伙迷惑了,看走了眼,那就糟糕了。
至少他比阿姐强一些,还能接触到从宫外来的伴读,即便到时候不清楚底细人品,自己也可以去问问他们。
当然,要是谁都看不上就更好了。
“好啊,你就过来这边吧。”摇着团扇的江央公主也正有此意,颊边含笑地点了点头。
除了扶婉公主,她也没有旁的姊妹,自然有的是地方,反正,扶婉也不会过来的。
远远的看上去,姐弟两之间的氛围格外和睦。
宜章心下略安,就在他张口欲要说话时,眼前映入了一道修长清瘦的影子,带着炙热的气息。
随着来人拱手作揖,轩朗的一声响起:“江央皇姐,许久不见,弟弟有礼了。”
江央公主闻言抬眸,二皇子正站在她的面前,笑意清浅温和,比起扶婉态度可是好太多了。
“二皇子不必客气。”她左右端详了一番面前的少年郎,比宜章高挑些许,这是她的二弟。
但是他们之间并不熟悉,江央公主的目光出奇清透,明明已经将他收入眼中,细细的一探究,又仿佛万物不曾留过心,一阵风过荡然无存。
“皇姐比从前更加美丽动人了,”二皇子笑了起来,对宜章如常色道:“宜章,我们一同去入座吧。”
怪异的是,宜章没有如往常一样答应,心不在焉地转过眼来,干巴巴地说:“不了,我要和阿姐一起,二皇兄还恕我失陪了。”
等着五皇子和江央公主走后,面对站在原地笑意消融的二皇子。
陆危眸底蕴着精光,有一丝丝的冷意流转别有意味地说:“二皇子还是请回吧,我家殿下,是再不会过去了。”
二皇子听得这话,一时分辨不清是宜章让他说的,还是陆危自己胡说八道的,他的心思蓦然沉重了起来。
难道,他这个五弟真的是装的?
宜章等陆危过来好奇地问道:“陆危,你方才和二皇兄说什么呢?”
“陆危是代殿下谢过二皇子的邀请。”陆危微笑道。
宜章一拍额头,完全没想法地说:“也是,我都忘记了,多亏有你。”
自从陆危和五皇子来了之后,捧荷黑白分明的眼睛,叽里咕噜的在公主和陆掌事之间,转来转去看了好久,都没看出有半点异常。
要不是她清楚的记得,公主当时承认时说的话以及神情,她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记忆错乱了。
陆危和江央公主若是知道,现在这丫头想的什么,定然是要忍俊不禁的,也不想一想这是在哪里,谁又是今日的主角。
且不说要选婿的江央公主,陆危又跟在五皇子身边,也是一位备受瞩目的主子,自然是要收敛好自己所有的异色。
这大抵是江央公主第一次盛装,出现在宫外命妇面前,她们也对这位公主充满了好奇,只是在她随瑜妃从廊桥进入殿中后,也不敢多打量。
宫人备了特地用来佩戴的芙蓉簪花,瑜妃在下面负责内外命妇,这般一看,父皇膝下子嗣的确算不上太多。
至少,下面仅仅是来请安的宗亲子女,就已经多到令人目不暇接了,在不能涉足皇权之后,这些王公贵族便会努力生孩子。
作为凤子龙孙的他们,某些位置是不能够与皇帝抗衡了,但是孩子的数量可以胜过他们皇宫里的这堆人。
这大概是人最齐全的一次,都端端正正的跪坐在殿中,毕竟江央公主是皇长女。
虽然平素,他们以及江央自己,通常对这一点都不太在意,到了这一时,就又变得尤为重要了起来。
其实也不必都留在这里,但是,谁让大家都各怀心思呢,想要一探圣意。
陆危照例跟在五皇子身后,束手而立,看上去半点都不起眼,谁又能知道,他在这一席芙蓉宴有什么作用呢。
扶婉公主本来可以下去,寻熟识的宗室女孩玩乐,她不是不想走,而是瑜妃娘娘不许,一再告诉她,她比江央公主也小不了多少,眼见也就是一两年的事情。
瑜妃娘娘对于女儿不屑一顾的态度委实头痛,,趁机压着声音,谆谆教诲道:“你也莫要以为,自己身为公主的高贵如何,日后纵然你父皇宽容允许你们开府,不入了婆家,也要事必躬亲才好……”
这喋喋不休的“教诲”,听得扶婉公主耳朵都生出了茧子,恨不得扯坏了手里的丝帕,亏得说这话的是她的亲生母妃,若是换做了旁人,她立马就要掀了桌案走人的。
什么就一两年,明明她还有的大好日子在宫里呢,到了母妃的口中,便是十年的功夫,也变得一两个月去。
说起亲事时,仿佛那么两年最美好的青春年少,都是浪费在找个男人身上了,还不是自己喜欢的。
而是能够把你这个货物接手的买家,管你喜不喜欢呢,她们把你卖掉就算大功告成了。
现在她支着下颌看江央公主,难得有点为她悲哀了,幸而她们还是公主呢,至少选出来的自己看得过眼。
掌上明珠过了及笄之后,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鱼眼珠。
是死是活也就那样了。
被瑜妃娘娘作为范例的江央公主,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未来驸马的这件事情上,而是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后,轻轻地唤了一声身旁的宜章。
“阿姐,怎么啦?”宜章立刻回过头,天光在他生着细细绒毛的脸上,不轻不淡地蒙了一层清冷的光。
少年郎半张脸清瘦稚气被光柔和之后,还是有些像孩子,另外半张沉浸在阴影里,已经有了长大的趋势。
江央公主递给了他一只空酒盏,用手指在他的腰背侧后方,轻轻地推了一下,声若飘絮,说:“宜章,你去,敬父皇一杯酒。”
“啊?”宜章对阿姐的吩咐感到疑惑,但还是接过酒盏,才要倒酒就被阿姐拦了下来,听到她说:“去父皇那里再斟酒。”
“唔,好。”宜章听话地点了点头,便起身向前面走了过去,与父皇身边的内侍官简单的说了两句,就被放了过去。
这厢,坐在对面的二皇子,见到五弟主动上前去,霎时喉咙发紧,端着酒盏的手指停了停,死死地盯着宜章的背影。
生怕他是去告状的,若是父皇想要查,那就不可能就此罢休了。
不过,这在所有人都差不多的情况下,若不是有心观察的话,似乎显得也不是这么明显了。
而陆危的视线,则若有若无地扫过去,虽然他不知道,公主是什么目的,但这让陆危确认了,心中的答案。
第35章 簪花 公子隐
今日的赫枢, 好歹还有了点做父皇的姿态,今日身边没有美人陪伴, 单只形影。
外面的光照在他身后的琉璃屏风上,折映的光线笼住了赫枢修长的身形,将他俊美的眉眼一览无余。
“父皇,儿臣斟酒敬您。”宜章先是抬手撩袖,恭敬地为皇帝满上。
就在他想继续将酒壶挪过来,将酒液倾入自己的酒盏中时,赫枢倏然伸出一只手,突兀地挡住了宜章的动作。
他手掌整个罩在了宜章的酒盏上, 淡漠地道:“你不许碰。”
父皇的语气仿佛这是鸠酒一般。
“是, 父皇。”宜章当即停下了手,将手里的酒壶, 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他是下意识的这般反应,这几年来, 不止是他, 另外的兄弟们在父皇面前也是如此。
唯有扶婉公主尚可放肆一点, 那还不是抢了阿姐的。
宜章比谁都清楚,阿姐在父皇面前,当初有多得宠,连他也不及, 哪里会像是现在一样。
少年郎没有察觉到,自己心里的晦暗之处,他一直都是在逃避的, 不能够接受,他们的父皇就是这样的冷酷无情。
他宁可告诉自己,是因为扶婉这样的人, 是因为那些莺莺燕燕,麻痹了父皇,阿姐才一直不能回来。
赫枢身边的内侍官,极有眼色的取来了新酒,并且为宜章斟了酒:“五殿下请用。”
宜章跪坐在一侧,抬起双臂,衣袖低垂,手持酒盏恭敬道:“儿臣敬父皇一杯酒。”
“宜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为父皇敬酒了?”赫枢笑着问了一句,在旁人看来并没有什么用处的话。
宜章并不爱饮酒的,也不会来他的身边,赫枢对皇子们的漠不关心,总是“一视同仁”。
是以,宜章除了如寻常儿子对父亲的畏惧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公的感觉。
“阿姐说,让儿臣来向父皇敬酒。”宜章有心在父皇面前,为阿姐说两句好话。
虽然也许如今不需要了,但终归是他作为弟弟的心意。
“噢,原来是你的阿姐吗?”赫枢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如冷泉流淌过了肺腑,什么热血沸灼都冷却了下来。
宜章却能够感受到,父皇不是刻意如此的,他没办法不如此沉郁低落,还是说,这宫里本来就是最容易凉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