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上的,不止这一身锦绣衣冠,还有一层装模作样的人皮作囊。
里面藏着的,是不可见人的诡秘心思,肮脏,又下流。
陆危觉得,自己岂止是不干净,简直就是一只卑微又丑态毕露的恶鬼。
它贪婪地觊觎着面前的尊贵少女,蠢蠢欲动,清楚地知晓,这不该是他能够妄想的。
于是,他只好克制地说:“我想,这就是妄念了,并不敢贪图更多。”
“可是,本宫不以为这是贪念呢,人总是向往求而不得的。”江央公主略略歪着头,手里百无聊赖地掉转着团扇,指尖丹蔻艳丽,鲜红如血,衬得十指更加白皙如玉。
他苦笑了一声:“殿下这番话,好叫卑臣现在的心底,十分后悔啊。”
他嘴角沉甸甸的,面对如此诚挚的公主,却又不得不勉强扯出来一抹笑意。
于是,他仿佛是笑了,却又几欲怆然泪下。
江央公主伸出手,轻轻抬起他的下颌,衣袖掩着纤细的皓腕,歪头如同小鹿般温和地凝视着他,问道:“为什么,是因为本宫吗?”
因为,很糟糕的命运里,他却遇到了最好的人。
他又注定因为这不可回头的命运,要错过这个很好很好的人。
故此,陆危难以明说内心的苦闷。
江央公主歪着头,缓缓颦起远山眉来,手指里拈着微凉的白玉扇柄,又是这样。
“陆危,你可以抬头,看一看本宫,你已经凭借自己站在了本宫的面前,让本宫看见了你,心里也有了你。”
江央公主已经握住了他的手腕,抵着他的额头,她早已看透了,他的脆弱和温存,也知道他从来从来,不敢以这种缱绻温柔的目光,去注视着她。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陆危心潮起伏,从迎接殿下回宫,到了今日,他很少胆敢如此直视公主。
仿佛这里经过的每个人,都能够一眼洞穿他的罪恶与丑陋。
他鬼使神差的,张口吐出了这句话:“卑臣自然是倾慕殿下的,今朝有幸蒙公主错爱,自是无所不从。”
“嗯?”江央公主蓦然转首看向了陆危,手里的白玉柄芙蕖团扇掉落在地上,却没有人去拾,杨柳枝听凭了春风的戏弄乱拂。
她的眼睛里,似有水光山色波澜漾起,清音微颤:“你说什么?”
陆危:“殿下听到什么,就是什么。”
他心神颤栗想,千万不要再让他说一遍了,自己一定是没有勇气再说第二遍。
“本宫听清了,也记住了。”说着,江央公主伸出手指,抬起他的下颌,将丹唇轻轻印上他的唇。
殿下,殿下,我的殿下。
纵然只是梦中一虚妄,我自欢喜,我自悲辛,我是你的附属。
“公主,该安歇了。”夜晚降临,陆危也就留在了殿中。
金锁重门,月笼绮窗,月照宫中一片清凉静谧,微风浮动,云层叠落,山雨袭来,窗外夜雨打芭蕉,噼里啪啦密密麻麻的声音。
宫人来关了轩窗,又点燃了一炉袅袅的百合香。
陆危随手扯了一只软枕,垫在她的颈下,江央公主如同娇慵的猫,玉般的臂弯无力地拥着他精瘦的腰身。
陆危微笑着说:“不管殿下日后嫁与何人,卑臣都会跟随殿下的,一辈子。”
“你曾经说过的,本宫记得。”江央公主温存过后,慵懒的伏在锦衾里,闭着双目懒洋洋的,万缕青丝尽数披在白皙的背上。
“这与从前不一样。”
江央公主转过眼眸来,注视着他,正色说:“对,这和从前不一样。”
从前,他们是众人皆知的主仆,现在,他们是秘而不宣的情人。
早已浑浊的宫闱,江央公主知道,父皇对自己的不喜,为何要管这么多,活在当下才是正经。
他们都知道,所有的欢愉都是短暂的,公主不可能不嫁人。
而陆危仅仅是一个宦官,他其实连作为面首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是卑贱的奴仆。
回去之后,江央公主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提,
恰合了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有时候清醒过来,疑神疑鬼的他们也会在想,若是不曾逾越雷池,会不会就不必过得这么战战兢兢。
可已经跨出了这一步,就没法再回头。
难道,难道我们连这片刻的欢愉,都不配享受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们,江央公主愿意沉溺其中,长醉不用醒。
捧荷原以为只是和从前一样,殿中透过珠帘传出了公主甜脆的笑声,夹杂着只字片言。
起初他们还是跟着一起笑起来,但随着走近越听越心惊,那略带绵软娇柔的语调,决不是与宫人寻常闲谈有的。
这一夜,陆危没有踏出过殿门。
捧荷清晨侍奉公主,一眼就看见了,榻下一双遮掩在垂帘后的荷色薄底锦履,金线勾勒了海棠花纹,翘着的软底鞋尖上镶嵌一颗明珠。
同时在旁边,还有一双属于陆危的鞋履。
等到真正的见到他从寝殿里出来时,捧荷突然说:“陆公公,如今想来,原来这世间,也不只是女子能够凭借色貌,欺瞒世人,飞上枝头变凤凰啊。”
“原来,你一直是觉得,我骗了公主吗?”陆危倏然失笑道,他是不是该高兴,至少公主身边的人还是承认了,他有那么一些足够讨人欢心的皮相。
捧荷之前是觉得,陆危自己尚且有些自知之明,不会跨过这条线,结果……
她说不出口,气呼呼道:“现在我也一直是这样想的,只是公主是清醒的自投罗网。”
陆危对她给予了肯定:“清醒的自投罗网,这句话你说的很好啊,但是我还要说,你可太小看公主了。”
捧荷费力地辩解道:“我没有,我从没有觉得公主这样。”
“公主并非那么单纯的人,她说喜欢我,那么,你知道什么人,才会喜欢吗?”陆危缓缓回过身来。
捧荷才想要反驳,突然旁边有其他的宫女经过,她又重新压低了声音,斯斯文文地说:“奴婢怎么会知道。”
陆危轻轻的笑出了声,在捧荷心生恼意之前,及时说道:“缺少这些的人,他们犹豫,畏惧,甚至忌惮,但同时又向往,公主之所以是今日的公主,因为她不是一个轻易可以奉献出真心的人。”
“你是想说你有公主想要的特质,而这一点恰恰是公主自己没有的。”捧荷老大不高兴地说,她心想,如果自己是陆危,一定不会玷污公主的。
对,就是这样。
陆危偏头故意笑着赞了一句:“一语中的。”
捧荷想说放屁,这怎么可能,公主在他们心中,就是完美无缺的,她有着一切所有女子可以拥有的。
即使有些东西他失去了,但依旧曾经拥有过、享受过。
而陆危,陆危是什么人呢?说一句不好听的,他现在能拥有的,都是基于五皇子和公主的恩德罢了。
否则,他连这条命都没有了。
即使公主真的用情至深,在捧荷的眼中,陆危也是一个狐狸精,又不是没有男的狐狸精。
陆危就是狐媚了公主的妖精,若非是公主真的喜欢,如何不该惩戒他。
“公主所没有的,她就越想要,所失去的,就越是想要拿回,我们的公主她,就是这种人。”
陆掌事见惯了人心的真假参半,虚虚实实,她知道自己沦陷了,就绝望了。
“公主擅长伤人心,却不擅长为人伤心。”陆危的口中微笑着说出这番话。
才是真正的叫人匪夷所思,他们感到很怡然自得。
其实呢,公主很喜欢那些为人唾弃的一面,比如蓄养情人,比如她厌恶的,却又不得不与其和解,她喜欢的却会让她陷入深渊。
可她很清楚的明白,自己不能走的太深,只好故作耐心温柔来掩饰自己,
陆危想,至少自己可以作为一根绳子,能够及时的拉住公主。
只要在公主身边的时日久了,就会发现,江央公主的柔而冷的性子里,隐藏着截然不同的心肠,她只是在这种境地里,不得不压制克制本性。
“公主太清楚,越是炙热的感情燃烧的越快,很快就会化为一堆灰烬,从来传说都是一夜烟火而已。”陆危微笑道,他太热爱如此清醒的公主,能够这样坦然的对人承认,自己对公主爱慕之心,这让他觉得是分外的享受。
即使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对于太平凡的人,生死之劫是刀,可对于跌宕起伏的人,风雨后的琐碎才是磨石。”
江央公主站在廊下,静静地看雨打栀子花,听着捧荷的转述,轻轻叹了一息,垂眉自顾自叹道:“本宫到底是不如他想得通透了。”
“公主,奴婢不懂,为何会这样,”捧荷回忆了一番,明明他们来到公主身边是差不多的,陆危怎么就如此得到公主的垂青。
“难道,外面的那些公子们不好吗?”
“果然,他一贯就是趁人之危。”捧荷说。
江央公主清淡一笑,如春花秋月,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此前她以为自己会死的时候,对陆危他们说,都要给她殉葬。
现在,陆危一个就够了,她就永远都不会孤独了。
捧荷垂头静静立于殿中,听着公主的感叹心中七上八下。
莫非真让陆掌事给说中了,公主的心思深不可测。
原本捧荷还只觉得,陆掌事杞人忧天了,现在居然生出些庆幸。
陆掌事若真的是天真到愚蠢,怕是被公主折腾死,也不晓得了。
还要感恩戴德。
“不过,本宫就是喜欢陆危,如此的通透明白。”
江央公主说,想要陆危成为他自己的陆危。
事实上,她也很羡慕陆危,真实冷酷的心肠以及做派,只要得到应有的许可,就无需任何的顾忌。
然而,身为公主的她,又能够将这些隐秘心思,与何人谈及诉说,得到那个人的许可与保证呢。
保证自己肆无忌惮的即使做了,也不会坠入黑暗的深渊去。
第43章 如此 改变
陆危从外面回到殿中, 就见江央公主正在案上画一幅图,声音有些哑地笑问道:“公主这是在画什么?”
捧荷双手小心地捧着玉, 看了他一眼,道:“公主让工匠将这羊脂玉去剖成两半。”
陆危才发现,这是五皇子之前为了赔礼道歉,命他送给江央公主的一块玉璧。
献给公主之时,上面还沾染了他的鲜血。
想来太令人羞赧了。
“陆危,你我一人一半,可好?”江央公主在捧荷面前,就不掩饰对陆危的偏爱了。
看得捧荷心里酸酸涩涩的。
“想要什么纹样呢, 或者是字?”江央公主半倚着雕花凭几, 手指里敛着那块玉,清清淡淡地问他。
“卑臣……想要一句诗。”陆危抬起眼眉说。
江央公主有点出乎意料, 但是又在意料之中:“你说。”
附庸风雅,人之所好。
“危楼高百尺, 手可摘星辰。”这颗星辰, 他已经触手可及。
然而呢, 陆危并不愿将其摘下来。
他就在这座百尺危楼之上,让她高高的处于天上,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的殿下,即使有一日会坍塌倾倒, 要摔得粉身碎骨,他也浑然不怕。
“就这一句?”江央公主笑过一阵之后,大概明白了其中的意义。
“是, 就这一句。”陆危郑重其事,斩钉截铁地说,仿佛这不是一块玉璧, 而是圣物一般。
江央公主抬起素手,挽起袖子款款一摆,笑言道:“好,本宫写下来交给工匠,让他们去镌刻在上面。”
陆危听到公主要亲自写,颇为喜出望外。
淡蓝冰梅纹粉蜡笺上,是江央公主精妙隽秀的字迹,这句话看上去,仿佛只是一句雄心壮志,野心勃勃。
但是,没有人清楚,这里面蕴含的,其实是截然相反的绵绵柔情。
“这上下两句,分开镌刻。”江央公主定下了自己要上半句,而陆危则拿下半句。
与此同时,二皇子也知道了,扶婉公主竟然一点“义气”都不讲,想都没想就将他卖了。
这在他看来,简直是没脑子。
难道她就没想过,她日后怎么办吗,以为宜章那小子若是登基,会对她如同对江央公主一般吗。
简直不知道她是在想什么。
“殿下,扶苏殿没有任何动静。”
听到这个回答,二皇子这个始作俑者,反倒闹心了起来,宜章不是按捺得住的人,如何就能够这么多天没有动静。
内侍进言道:“不过是一个太监,他们又没有看见,便是告诉了陛下,咱们只说他是不小心掉下去的,与咱们没有关系,扶婉公主也只是一面之词罢了。”
二皇子难得想要狠心来这么一下。
先是碰上了扶婉这个脑袋不清楚的,又没料到,江央公主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偏偏他想要打击的宜章,对于这些都一无所知。
瑜妃对扶婉的行径,气苦不已,倒不是为了一个太监,而是得罪了江央,该让皇帝怎么看她呢。
听说女儿做出了这种事,便亟不可待地责问她:“你也太糊涂了,平日里闹一闹也就罢了,这次竟然做出这种事。”
“我都说了,根本就不关我的事,你们怎么都不信。”扶婉公主烦不胜烦,对自己的母妃,又没办法使脸色。
“往日里,你做事的行径,难免令人如此做想。”瑜妃娘娘终究拿她没有办法,平心静气下来。
等了两天,月照宫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平和。
扶婉公主反倒笑了两声,稍有得意的说:“看,她只敢来与我威吓而已。”
瑜妃娘娘见状,没好气道:“还不是你心虚的缘故。”
扶婉公主让自己的母妃说得无话可说,心底对二皇子,加重了几分怨气,若不是这个家伙,自己怎么会当日那么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