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乔昭仪溺水身亡。”
宜章微微喘着气,撩袍在琉璃泉殿里,江央的身侧坐了下来,听到这一句,他瞬间望向了姐姐。
在旁人看来,五殿下只是关心姐姐是否受到了惊吓。
然而,他只是试图在姐姐脸上看出一丝破绽。
陆危不知道,昨夜自己所做的一切,早已落入了另一个人的眼中。
他是想去找阿姐的,谁知就见乔昭仪就先去了,他不想碰见这些妃嫔,也不想掺和进阿姐的谋划里,就没有进去。
而是找了一处避风的回廊。
“嗯,似乎有什么人?”宜章当时站的高一些,看见了被扛着的疑似是一个人,不,也许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侍从抬眼看了一时,咽了咽口水,低声说:“看样子,是月照宫的方向。”
是阿姐指使的吗,陆危对她可不是一般的言听计从……宜章渐渐抿紧了嘴。
他最终看着灯火通明的月照宫,还是转身离开,碧空之上,高悬一轮皓月,这少年终究也是明白了一些端倪。
他也只是稍稍有些猜测,却还是不甚明了。
直到今天,乔昭仪死了,那个人真的是乔昭仪。
江央公主的嘴唇微微抿起,眼帘低垂手里捻着帕子,在桌案下交叠,不停地用柔软的丝帕,反复擦拭着每一根秀长的手指。
宜章就坐在她的左侧,又一贯的,想着多看一看阿姐。
他自然也注意到了,阿姐不寻常的动作,虽然眉间掩饰下了所有的情绪。
但紧绷的唇畔,不停摩挲的手指,都昭示着,江央公主此刻焦灼的心绪。
皇姐究竟在紧张什么?宜章心中疑云渐起,不,不太对。
皇姐不是在紧张,她看起来,似乎有些期待的亢奋。
她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江央公主双目澄亮,她在等乔昭仪的死讯公布。
宜章满心颓然,江央公主的口中,咬住了一片蜜渍牡丹花瓣,丝丝缕缕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瞟向上首的父皇那里。
赫枢闻言,只略微抬了抬眼皮,淡漠道:“死了便死了,你们看规矩处理了。”
父皇的薄情,还是一如既往啊,江央公主抿了一口热茶,杯壁顺着指尖传遍了全身。
宜章藏在桌案的手指,不由渐渐地攥紧了,秀气的下颌绷紧,黑白分明的眼睛,不错目地盯着阿姐。
他唯有努力绷紧了面皮,不让自己泄露出,太多的其他神情。
是在报复父皇吗,陛下闻听乔昭仪失足溺死的消息时,的确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然后在惊讶之后,眸色染上了一层墨霜,看着幽深不明,但明显看得出,没有任何哀伤。
以前在宜章的心中,父皇是英明神武的,内心充满了孺慕之情。
可是,在阿姐回来之后,他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回忆,渐渐有了印记。
他们的父皇,曾经那么冷心冷情地,对待自己妻子和女儿,他是个男孩子,可是阿姐不一样,她本就是心思敏感又聪慧的,这些一定是她不能接受的。
可是现在,好像容不得他这么想了。
他竭力按耐住了想要询问的欲望,阿姐,究竟……是不是你们?
江央自然不会回答他的,敛起双眸不言不语,乔昭仪的那些话,她从一开始就懂得。
早知,这本就见不得人的露水情缘,注定的情深缘浅,岂敢指着过得千秋万载吗?
可是……她这才转过头,看向身边的陆危,她是公主,陆危是她的人,难道不该是长长久久的吗?
和他们之间诡异的沉默不同,众人的目光反倒落在了扶婉公主,以及瑜妃娘娘的身上。
扶婉公主尚且没有多想,而是觉得这群人是不是有病,虽然如了他们的心意,但又不是他们指使的。
“瑜妃,你留下。”皇帝瞥了一眼几个子女,只看见他们低垂的头颅。
瑜妃便不得不让女儿先行离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月照宫几人的位置,发现所有人几乎都心不在焉的,又变得心有疑虑起来。
扶婉公主带着人出了琉璃泉殿后,骤然回过味来,莹白的面皮浮上一层薄怒之色:“他们方才是在看什么,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是我和母妃做的吗?”
“公主,慎言。”身边的宫女连忙提醒她注意声音。
扶婉纵然心有不甘,又不得不低下声音去,咬牙道:“我、我慎言又如何,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因为上次的事情之后,她一直不太敢和江央对上。
乔昭仪之死,原不算是小事,但本就是不受宠的美人。
在宫里不高不低,近日才有几分得意的风头,谁知道红颜薄命,定要雨夜出行,自己失足溺死。
乔昭仪至死都没想到,永远都不会有人为她伸冤了。
连她的死因,都被自己生前布置周全了。
再过些许时日,原本伺候乔昭仪的宫人,也被重新分散发配到各处,没有人会想其中有什么蹊跷。
就算是心中有所怀疑,也没有人会为之大动干戈,这宫里死的不明不白的人,难道还会少吗?
皇帝半分表意未有,只是新抬了个御前伺候的宫女,正新鲜着,连听都没听。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言尽世道炎凉,人间百态。
第48章 失策 赢了
任凭扶婉公主苦思冥想, 也想不到杀了乔昭仪的幕后之人,会是月照宫的人。
要知道栽培出这样一个耳目, 是何其的来之不易,某种意义上来说,乔昭仪的死,竟然是皆大欢喜的。
徐隐秀:“公主,好巧。”
“是很巧。”扶婉公主报之敷衍的一笑,不想理会他。
她怪讨厌这人的,一股伪善的感觉,笑里总是带着意味深长。
徐隐秀看着她的背影, 摇头笑了笑。
一旁的亲信生怕他因此恼怒, 便率先开口道:“这里的公主,未免是太任性了些。”
“这才是公主。”徐隐秀淡声道, 对于扶婉公主的傲慢,全然没有当成一回事。
他若是想要一位贤良淑德的妻子, 自然何等世家淑女都好, 但是他想要盟友, 就不能是举凡之人了。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是成大事者,自然不拘小节。”
徐隐秀此话一出,亲信适才放下心来。
纵然江央公主已经与他们达成了共识, 但能否让这位扶婉公主成为他的妻子,这依旧是要看他自己的实力了。
“五殿下召陆公公前往扶苏殿。”
陆危听了有宫人来传过话,虽然略有疑虑, 还是往扶苏殿而去,谁知半路后颈一痛,陷入了昏沉中。
宜章负手从后面走了出来, 一双乌黑的眸子冷冰冰的,脸上似笑非笑:“好,好一个陆危,当初竟是我看错你了。”
一旁的宫人问道:“殿下,该如何处置?”
“我要亲手杀了他。”宜章白皙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还只是个少年郎。
下面的人有所领悟,心道这个不知死活的太监,冒犯了两位殿下。
唯有一旁跟过陆危的一个小内侍,心里惊疑不定,不知陆掌事究竟是犯了什么错,要五殿下亲自来处置。
宜章正要动手之际,忽而心弦一动,低声喃喃地说:“不,他的命自然是该阿姐来决定的。”
于是,宜章到了月照宫后,一直没有离开,陆危也没有回来。
更漏作响,时辰一点一滴的过去。
宜章自然早就注意到,阿姐魂不守舍的模样,稍稍偏头问道:“阿姐,你在找什么?”
是不是在找陆危呢,他的这句话到底是没有问出口。
“不行,我要问一问,”江央公主索性自己走了出去,叫住了廊下的捧荷:“陆危呢?”
“公主,陆掌事不是……”捧荷颇为迷惑,她迟疑地看向公主身后,却看见明显阴沉着脸跟过来的五殿下。
难道五皇子没有和公主说吗?
江央想到了前车之鉴,她的心骤然高悬了起来,不虞道:“你看宜章做什么?”
“公主恕罪。”捧荷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身后的宫人也跟着跪倒一片。
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最受看重的捧荷姑娘都这样了,他们自是更加惶恐。
“我问你们,人呢?”江央公主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她心头浮起了疑云。
捧荷跪在地上,也看不到五皇子的目光,这才小声地回答:“不是被五皇子的人叫去了吗?”
江央公主这才想起了,今天莫名其妙,自从陆危离开后,就一直留在月照宫的宜章,现在他就在她的背后,注视着他们。
她没有立即转过身,而是缓了一会,将思绪拉扯到了那个不可能的猜想,让自己有了心理准备,才开口问道:“他们说,陆危被你带走了。”
“没错,是我叫他陪我去打猎的。”宜章根本就没有否认的打算,顺便沉吟道:“不过,我现在不太想让他回来。”
最后两个字,宜章刻意咬字很轻。
同时,他也没有承认,陆危的失踪是他做的。
“嗯,这样啊。”江央公主颔首,微不可闻地轻声道。
看向他的目光虚浮,余光却不断的飘向外面,俨然对于宜章的回答存了疑心,腹内正是翻江倒海。
宜章也不再问,反正陆危的生死,早已握在他的掌中,全凭阿姐的颜色行事了。
若是没有任何在意,那陆危作为一个哄阿姐高兴的玩意被放了,自然是再好不过。
“宜章。”江央公主犹豫了半晌,忽然抬起脸来,直直地道:“你知道的,对不对?”
“阿姐,你在说什么?”宜章稳如泰山,波澜不惊。
江央公主已经开始按捺不住,用力的绞着手中的锦帕,揉作皱巴巴的一团,又勉强将其舒展平整。
一角一折地叠成了一只小兔子,而后在掌心中攥散。
真是奇怪,宜章想。
分明阿姐是这样温雅端庄的女子,实则一切都更似父皇。
是的,连性情都是。
阿姐的耐心不佳,也十分易怒,每每都需要极大的力量,来克制自己燥郁的心绪。
宜章却不一样,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冷静。
像是开始结冰的水面,而阿姐,在平静的水潭之下,是危险的漩涡。
“你知道的,你知道陆危和我……是不是?”江央面对他古怪的目光,如同惊弓之鸟,又极快地摇头否认:“不,没什么。”
“阿姐。”宜章的笑容如初雪逢霁,微微垂下眼帘,遮住了里面的幽光,低声絮絮地说:
“你离开的时日里,我想你想了很久,母后在我的记忆中慢慢消退,我唯一能记得清楚的,就是你了。
我拼命的回忆你,我怕自己忘记你,怕你回来后,不再亲近我,怕你……怨恨我。”
“宜章,你……”江央公主听了此话,纵有千言万语,这一刻尽数哽在喉头。
她侧首垂下头去,神情低落消沉,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从来无法应对这样的亲近。
尤其,这个人是宜章。
“所以阿姐,给我一句实话,”宜章与她相对而坐,注视着阿姐,艰涩道:“你当真喜欢,那个,太监吗?”
少年的声音缓慢而沙哑,导致听上去有些无端的悲怆。
“不,”江央公主下颌微抬,语塞迟缓,浅褐色的眼珠却稍稍转开,抬起手不自觉地,捋着鬓边的发丝,唇齿轻启:“并没有……”
宜章将目光收回,垂眸咬牙森森地笑了下:“是吗?”
她口中说着没有,宜章却从她的每一次举手投足,和故作镇定中,都看出了肯定的答复。
真可怕啊,怎么会这样。
阿姐为了那样一个家伙,居然对他说谎。
她在撒谎,她为了一个奴婢向他说谎,宜章的内心疯狂地叫嚣着。
然而,他的一字一句,却在怒火中,越发地克制谨慎。
宜章腰背挺直:“阿姐,他没有在这里的,你找不到的。”
“他在哪,”江央公主被他一句话打破了所有的伪装,抓住了他的手腕,六神无主地问他:“宜章,陆危在哪……”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阿姐你果真疯了,他是一个下贱的太监,他连男人都不是,而你,堂堂一朝公主,你配得上最好的男人。”宜章怒其不争道。
“好,我就要陆危。”江央安静下来定定地说。
宜章越发地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谁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江央公主:“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句话该是我问你才对,阿姐,你想要我和你一起,被天下人耻笑吗?”这一句宜章的声音很轻,温柔的不成样子。
像是最纯净的冰雪,消融成了一池春水。
江央浑然一震,抬眸看向宜章,他说:“你要他活着,我要你离开他,这很公平,阿姐。”
“不,他是我唯一能有的。”江央失魂落魄地说。
宜章见她这般模样,越发地下了狠心:“你还有我啊,阿姐,我们还有父皇,我们未来还有很多很多。”
“阿姐,这就是他的命,他不该妄求。”宜章冷酷而无情,他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少年,他已经了解了太多,
江央公主此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与宜章交心了,他们
江央公主道:“这世间大多事,不过是兰因絮果。”
“所以,”宜章喉头上下滑动,哑声道:“为了他,皇姐也要舍弃我吗?”
此间少年的宜章,是清隽干净的,甚至可以说,像个白皙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