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禅心室应该是给大帝王静心用的,还挺适合念经。慕月奚闭着眼睛,心里默诵了一遍《地藏本愿经》,听到大帝王从龙案后起身。
小门被推开,大帝王的身影出现,逆着正殿明亮的光,高大得好似神祇一般。
神祇伸出手,朝着盘坐在蒲团上的小公主,“来。”
小公主连忙起身,却没去搭大帝王的手,恭敬地纳了一福,“慕氏月奚见过陛下。”
仪态是完美的,可惜盘膝坐得太久,气血不畅,腿一麻,身子一歪,小公主一头扎在了蒲团上,五体投地。
大帝王似乎轻笑了一声,“免礼。”
又补充了一句,“小公主以后倒也不用行如此大礼。”
慕月奚:“……”
她很怀疑他一开始伸手想要拉她起来,就是因为预料到了她腿麻,可她没搭他的手,这人就小心眼地故意没扶她。
不然以大帝王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身手,怎么可能扶不住一个要摔倒的弱女子,任由她摔了个狗啃泥?
狗啃泥的小公主挣扎着翻了个面,在腿上捶了几下,才慢吞吞地站起身,低头盯着脚下的地面,似乎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饿不饿?”大帝王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愉悦。
“饿了。”慕月奚刚说完,又想起昨日晚膳的四个包子,白软软的脸颊又鼓了起来,“倒也不是很饿,臣女可以回四方馆用膳。”至少有米有菜。
“陪朕一起用膳。”大帝王的语气不容置喙,说完,负手朝外走去。
慕月奚连忙跟上,出了前殿,进入一条长长的穿堂,雕梁画栋,地上铺着极厚的绒毯,踩上去一点声息也无。过穿堂进了中殿,中殿是皇帝的寝宫,也是慕月奚昨日沐浴晚膳的地方。
想到沐浴,她忍不住摸了摸怀里的匕首。
还没进屋,就闻到了饭菜的香气,慕月奚踮着脚尖,从大帝王身后望了过去,可惜大帝王身量太高,她就算踮着脚,也没能越过他看到前面的情形。
进了明堂,大桌边依旧是两把椅子,慕月奚先看桌上,摆了满满当当的饭菜,没有包子。
嗯,没有包子。
慕月奚眼睛顿时亮了,笑容抿都抿不住,白生生的脸颊上浮现个浅浅的梨涡。
等大帝王坐好,她立刻蹭到了桌边,大帝王刚说了个“坐”,她就爬上了椅子,还撸了撸袖子。
袖口微翻,露出纤细瘦白的手腕。
大帝王目光微凝,“镯子都摔裂了……还保不住?”
慕月奚瞅瞅光秃秃的手腕:“……”忘了这茬了。
大帝王瞥了一眼她头上歪歪的单螺髻,嘴角似乎抽了一下,“碧玉桃花簪也没保住?半臂也烂了?”
他说半臂烂了,显然是听小内侍回禀了慕云凤扯烂半臂的事。可慕月奚心里却想起慕云凤说的“侍寝时陛下扯烂了你的衣裙”,心里突然有些不自在,乌黑圆润的眸子闪了闪,咕哝道:“我又不知道还能再见到陛下。”
她要是知道这么快就能再次入宫面圣,肯定会狐假虎威地把慕云凤踩在脚下。
大帝王耳力极好,“嗯?想见朕?”
有杆当然要顺杆爬!慕月奚连忙点头,“想!臣女仰慕陛下神姿,恨不能常伴陛下左右。只是臣女自知身份卑微,若是能十天半月见到陛下一面,也心满意足了。”
十天半月见皇帝一面,足以威慑慕氏一族,小公主心里算得很清楚。
“如你所愿。”大帝王声音淡淡。
“……咦?”
“以后你每天都可以见到朕。”
“……啊?”
“开心吗,小公主?”
慕月奚圆溜溜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不可置信地望去,正对上大帝王似笑非笑的黑眸。
“每、每天?!”小公主怀疑自己听错了。
“每天。”
慕月奚还想再问,大帝王却拿起了玉箸。食不言,慕月奚只好把疑问憋在肚子里,她满脑子都想着“每天”见面,饭菜都不香了。
偷偷地瞄了几眼大帝王,他面无表情,看起来也不像是顽笑。
好不容易用罢午膳,看着大帝王放下玉箸,慕月奚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大帝王说道:“朕没有午觉的习惯,朕在前殿批阅奏章,小公主就在禅心室陪朕。”
他批奏章,她在另外一间屋待着,这算是哪门子陪伴啊?为什么还要每天来陪着?
慕月奚满脑子疑问,都不知道从何问起,挑了个最简单的:“陛下,那禅心室不是您平时歇息的地方吗?被臣女占了,您怎么办?”
大帝王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朕有时候会被朝臣气到,压不住想一刀下去痛快斩了就去禅心室静一静,不过小公主来了,朕就不需要禅心室了。”
慕月奚:“……?”听这意思,好像她有静心的作用?这是什么神奇的功效?
沿着长长的穿堂回到前殿,大帝王亲自带着慕月奚进了禅心室。
上午还空荡荡只有蒲团的禅心室已经变了样,靠西墙摆了两个架子,一架子是书卷,没放什么经史子集,倒是有些游记、民间话本子之类。
另一架子是多宝格,琳琅满目地摆了各种小玩意,慕月奚昨日玩过的白玉九连环就在上面。
南侧是一个大书案,摆着笔墨纸砚,后面一把大圈椅。
北窗下是软榻,搭着毯子,摆着软枕,软枕上绣着莲花,娇艳欲滴。
第6章 06
禅心室都已经布置好了,看那软枕上绣着的娇艳莲花,分明是按照她的喜好来布置,那大帝王所说的“每天”就绝不是顽笑。
慕月奚捏着九连环,窝在软榻上呆了好半天,怀疑要么是自己有祸国殃民的潜质而不自知,要么就是大帝王的眼神有问题。
可要是他眼神不好,把她误认做绝世美人,为什么又不让她侍寝呢?
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慕月奚就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了,随便他什么意思吧,反正每天都能见到大帝王对她有百利,至于有没有害处,她也并不在乎。
窝在软榻上解九连环,慕月奚能听到大帝王那边的动静,不断有朝臣来觐见商议国事,兵部来问如何安置伤残士兵,礼部来试探该什么时候着手准备帝后大婚,户部说因为战乱今年的税银更少了一成……
她很多都听不大懂,不过税银这个她觉得大帝王不会在乎,毕竟一统五国,从被灭掉的四国那里肯定搜罗了不少金银珠宝。慕氏在五国中国土最小,皇宫也是极尽奢华的,现在宫里那些值钱的宝贝们应该大部分都落入了萧氏的口袋。
听着听着,慕月奚更奇怪了。
她待的这个禅心室离龙案太近了,但凡大帝王开口说话,她就能听个一清二楚。而下了早朝之后大帝王就会在此处理政务,那朝臣们跟大帝王商议国事,其中难免涉及到种种机密,她岂不是全都给听到了?
她可是个亡国公主,忠心尚未经过考验,大帝王怎么会如此信任她?
看大帝王的样子,也不像是色令智昏的大昏君呀?
慕月奚一头雾水,手下的九连环解得都不顺利,好不容易解到昨天的地方,眼看着就要有所突破,突然听到大帝王唤她的声音,“小公主,过来。”
慕月奚手指一顿,看看马上就要解开的九连环,假装没听到,反正这京都里面小公主很多,谁知道他唤哪个?
“慕月奚,过来。”大帝王没等到她出现,换了个称呼。
这下没办法,慕月奚只好放下九连环,推开小门,慢吞吞地走到龙案边,“陛下。”
大帝王没计较她刚才的怠慢,招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坐在龙案后?那岂不是等会儿有朝臣来觐见皇帝,行礼的时候也会朝着她?
慕月奚乌黑的眼眸睁得圆溜溜的,僵直着身子坐在龙案最边边,尽可能地离大帝王远远的,暗暗希冀等会儿不会再有人来觐见。
大帝王抬了抬手,就听安大总管的声音高高飘起,“着慕氏、齐氏、燕氏、姬氏觐见——”
慕月奚的身子猛地一颤,目光唰一下看向殿门处。
萧御缜长眉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黑眸落在她的身上。
小身子挺得笔直,呼吸明显急促,细白的手指紧张地抓着龙案,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殿门。
她这是因为要见到慕氏而激动?
不,不对。
她跟慕氏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亲近。
殿门处,一长串的人影出现,跨过高高的门槛,来到大殿中间,乌泱泱跪倒一片。
慕月奚的眼睛在这些人中来回打转,渐渐慌乱起来。
慕氏她自然都认识,打头的是父皇,后面跟着母后、慕云峦、慕云凤。
齐氏她也猜出来了,因为最后面跪着齐莲莲,她昨晚才见过的。
可是燕氏和姬氏,她都不认识。
慕月奚找了半天,实在无法确认哪个是自己一直要找的,她歪过头,求助地看向大帝王,却正对上他的目光,黑眸沉沉盯着她,俊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不上许多,慕月奚悄悄地挪呀挪,挪到大帝王的身边,用气声问道:“陛下,哪个是姬长夜?”
黑眸微微眯了起来,萧御缜觑着她兴奋又紧张的小脸,没有开口。
慕月奚却等不及了,捏住了他的衣袖,好在还记着他是大帝王,只敢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指尖大的一点点,轻轻扯了扯,眼巴巴地瞅着他,“陛下?”
萧御缜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突然倾身过来。
他应该是没有用熏香,但靠近的那一刻,还是有男人特有的味道侵拢过来,仿佛青松枝头压着的雪,寒凉清冽。
慕月奚下意识地往后一仰。
肩上却蓦地落了一只大手,手掌温热,将她小巧的肩头整个拢住,慕月奚顿觉自己被钢铁巨钳紧紧箍住,半分动弹不得。
“陛、陛下?”看着男人越来越靠近的俊脸,慕月奚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姬长夜就是——”一句话立刻转移了慕月奚的注意力,男人附在她耳边,学着她用气声低语:“最前面最年轻的那个。”
有湿热的呼吸洒在耳畔,痒痒的,慕月奚忍不住抬手揉了揉。
大帝王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她没顾上去看,转过头,盯着下面跪着的一群人。
这些都是亡国的皇族,明显地分成了四拨,最前面的自然是亡国的皇帝,三个都是四五十岁,只有一个二十岁出头的。
原来这个就是姬长夜。
六年了,慕月奚想象过无数遍见到姬长夜的情形,却绝对没设想过自己会坐在龙案后看着他。
指尖忍不住颤抖起来,隔着襦裙的前襟,慕月奚摸了摸藏在身上的匕首。
皇帝没叫起身,跪在大殿中的人都低着头,没有一个敢往上看的。
慕月奚暗暗计算着自己冲过去杀掉姬长夜的可能性。姬长夜不知道自己坐在上面,他是亡国皇族首次被大帝王召见,肯定不能乱看,就算她冲过去,他都未必会抬头。
杀得掉吗?
大帝王会允许吗?
大帝王南征北战多年,对身边的风吹草动是极其敏锐的,以他的身手,恐怕她都还没起身就被捏死了。
捏死?
心中一片纷纷乱乱,慕月奚勉强凝了凝神,这才察觉到大帝王的手还捏在她的肩头。那修长的手指看起来十分有力,慕月奚毫不怀疑,要是她敢妄动,他的手指稍稍用力那么一下下,她这单薄的肩膀就会立刻废掉。
而此刻,点点痛意已经从他的指下开始在肩头蔓延。
慕月奚的小脑袋一寸一寸僵硬地抬起,“陛、陛下?”
萧御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手指松开,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不知为何,慕月奚有种劫后余生的脱力感,似乎刚刚从狰狞的龙爪下逃出生天。
她不敢再想杀死姬长夜的事情,反正大家都亡国了,聚集在京都,甚至还都住在四方馆,来日方长,她总会再见到他的。
“免礼。”大帝王的声音不咸不淡。
跪着的亡国皇族们齐齐松了口气。不管是心甘情愿的臣服,还是伺机而动的假意归降,此刻众人的性命都捏在大雍皇帝的手里,而皇帝一直没有明确表态对他们是要杀还是要留,这第一次召见,就显得格外重要。
偏偏他们跪下好半天,上面都没让起身,众人免不了心中忐忑,听到皇帝平静的声音,悬着的一颗心才落回去。
慕云凤趁机往上瞄了一眼。
皇帝坐在龙案后,玄色的龙袍压不住俊美容颜,金线绣制的五爪金龙狰狞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慕云凤听到自己的心飞快地跳动起来。早就听说一统天下的皇帝年轻俊美,看样子不过二十几岁,尤其是他还没有立后,后宫中一个女人都没有。
这可是天下间最有权势的男人,往日四国的皇族如何显赫尊贵,还不是一样跪在了他的面前?
慕云凤开始后悔自己昨日怎么没来侍寝,如果她来了的话,现在没准已经成了皇后,接受万民朝拜。偏偏她被齐国公主的死吓到了,让慕月奚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对了,慕月奚呢?
慕云凤眼睛转了转,发现皇帝身边还坐了一个人。
不过十四五的少女,眼眸乌黑灵动,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慕月奚?!
“你怎么在这?!”慕云凤的脑子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炸裂,失控地叫了起来,“你这个贱丫头也敢坐在皇帝身边?!”
不,不止是皇帝身边,她坐的位置可是龙案后面!刚才她跪拜的时候,慕月奚就在上首坐着!
对了,不光是她跪拜了,父皇母后也跪拜了!
“你个贱丫头胆敢——”一句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捂住了,慕氏亡国皇帝死死地瞪着她,压低了声音道:“你给我闭嘴!”
这嘴巴捂得太晚了些,大殿里众人都听到了慕云凤的话,本来都不知道皇帝身边是何人,现在也明白过来了。齐氏、姬氏、燕氏,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慕月奚。